睜開眼,看著窗外急速後退的風景,惺忪的意識讓我有一刻忘卻了自己身在何地,再看看手中拿著韓麗珠的《失去洞穴》,才開始醒起自己正安坐於一輛朝著比利時直奔的列車上。

閱讀是旅行的習慣,亦只有在漫長的旅途中,泛黃紙張上那密麻的文字才會顯得更為清晰黑實,然而,這趟旅程我好像選錯了伙伴,韓小姐細膩而充滿隱喻的抽象文字,彷彿每一筆都在刺痛地勾勒著家的現況,讓人看得沈重,使我不時都得把書本合上,閉目思量,然後才拾回力氣再次繼續閱讀這動作。

列車抵達比利時首都布魯塞爾,沒有觀光的閒情,急不及待便走到另一車站,轉乘當地的火車向另一城市安特衛普出發,又過了四十分鐘的閱讀,心裡醞釀著的沉重,沒有因故事的延伸而減卻,反之重量的壓力只是益發增加,直至不懂竭息的火車終於停下來的一刻,心才因窗外風景的靜止而得到輕微的解放。提起那沈甸甸的旅行袋,走出古式宏偉的火車站,不尋常的三月,街上仍舊吹著冷冽寒風,把腦內的鬱悶凝結,精神亦隨之抖擻起來,心裡提醒著自己:「我是來尋找那很久不見的。」

鑑於只有地域上的提示,說實在,從老遠走到此地,所謂的尋找也不過是碰一場運氣。漫無目的沿著大街走,抱著旅客的心態,把看到新鮮的、有趣的都仔細地複印到腦海中,不久,看到一名為FISH & CHIPS的破舊商場外,放置著一乒乓球枱,四位與我年齡相若的男生正展開一場雙打。聽他們操著流利的廣東話,不其然產生了一份強烈而溫熱的親切感,看著他們吵吵鬧鬧的打著玩著,不知從哪來的勇氣,讓素來害羞的我竟敢走上前跟他們說:「可以跟隊嗎?」

四人聽到我以廣東話道出的請求後,顯然有點錯愕,而這刻我才發現,原來當中有一位短髮的是女生來,他們不約而同地審視了我半晌,最後,那酷似男生的女子終掛上微笑說到:「好呀!」,然後便把手上的球板遞到我手中。我報以溫暖的笑容,接過球板便走到枱前跟另一位男生打起球來。眼前那溫文爾雅的男生架著一副知性的眼鏡,一派書生形象,但他的球技卻非常了得,起先,我們還是禮貌性地打著,但不久,我們便打出個勁來,開始互相的抽板,「砰!」的一聲,我狠狠地把球殺至死角,漂亮的贏了一記,但這一發卻喚起了男生的好勝慾,他的雙眼從溫和變為敵意滿溢,「我們來一場十一分的比賽怎樣?」,我雖是不大情願,但又因著他無故的挑釁而心有不甘,最後,還是硬著頭皮的跟他碰上。





比賽開始之先,他脫下了身上那軍綠色的厚外套,天呀!他內裡穿著的竟是Underarmour的美國隊長緊身Tee,而他的左手前臂更刻上了一隻奠藍色的蜘蛛紋身,笑裡果然是藏刀。說實在,我真有一刻被他的造型嚇呆了,但很快便回過神來,迎接這不必要的比賽。

球賽先由他發局,一開始,他已是毫不留情的咄咄進逼,好不容易我才勉強抵得住他的猛攻,但還是以六比零的劣勢落後,他每一記的重擊均剛勁十足,眼前的乒乓球枱亦因為他的狠勁而漸漸分體,我看著眼前的球枱半寸半寸的向我步近,而球枱的中間則留下了細小的狹縫。

面對著他得勢不饒人的攻勢,我開始無名火起,再次換為我的發球局時,我脫下了身上的黑色Northface外套,披著那淡黃色的Uniqlo薄羽絨迎戰,六分的教訓讓我開始揣摩到他的套路,亦漸變得心應手,我一分一分的還以顏色,使出最大的勁度向他扣殺還擊,突如其來的反噬讓他不知所措,連番的失守,最後讓我板回八分追至和局,此際,球枱中間的縫隙已愈發寬闊。

發球局再落到他手上,不知是否過於的投入造成幻覺,我彷彿看到他前臂上的蜘蛛紋身發起藍光,而那蜘蛛竟還吐出絲來,我有點不寒而慄,感覺這球賽已從球技上的較勁化成殺戮的兇狠,他拋起手上的乒乓球,擦出重重的上旋,當球彈過網時,頃刻間,我感到周遭的光線都突變昏暗,模糊了的視線讓我看到眼前的球化成了七個分身,這是甚麼的鬼招式?我完全反應不及,比數是九比八。

我用手臂擦去額上不知冷熱的汗水,看著眼前那快要徹底分離的乒乓球枱,當刻的我打從心底的不想輸,集中精神再次奮力迎戰,心中盤算著對應之策時,想起了太極的「靜制動,柔制剛」,於是,我嘗試平伏心情,以最平平無奇的打法,溫和地拆解他每一記攻勢,最後,這亦陰亦柔的打法,讓焦躁的他剎那間不懂招架,大意地又讓我追成平手。





最後的兩分,我們各施展渾身解數,半步不讓,乒乓球於枱上高速來往所造成的力度,使球枱不住的搖晃,突然,「砰!」的一聲,男生強勁扣上的一板,令球枱徹底地左右分成兩段,十比九。

隔著鴻溝的兩半球枱,為球賽畫上毫不完美的終結。儘管勝負未分,但我們都有共識地沒再繼續比下去。男生放下球板,以傲慢的姿態披回那軍綠厚褸,然後便連同三位朋友頭也不回地離去,囂張得沒留下半句。

商場外,剩下我與眼前那分裂的球枱,我發現自己拿著球板的右手正因內心的不忿與悲慟而不受控制地顫抖著。看一下腕錶,只是四時多,但天色已開始把夜幕緩緩拉上,這是不尋常的三月。

回旅館的途中,經過外頭擺賣著新鮮水果的雜貨店,隨手便買了個翠綠得有點假的蜜瓜。回到旅館,利落地把蜜瓜切好後,便二話不說躺到床上,拿出那尚未完成的《失去洞穴》,一邊吃著那彷彿被打針注滿糖水的蜜瓜,抵受那份人工的偽甜,一邊閱讀著依舊會讓人無法喘息的沉重故事。

合上書,準備休息,突然想起那分裂的乒乓球枱,腦內不其然重播起球賽的影像,看到曾短暫流露出一臉怒不可遏的自己,便發現,原來,那很久不見的, 早已找到,只是,在慣性的情況下,沒意識的,很快,又把它擱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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