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曆大除夕那天我和心鈴趁最後一晚去維園逛年宵。 

去年的大除夕也是在維園渡過,不過當時凝也在,今年就只剩下我們兩個。儘管如此我們還是去了,沒有特別的原因,只是這麼多地方都去過了,也沒什麼原因不去維園年宵。 


我們相約在沙田站。她身穿大衣圍著頸巾,化了妝來掩飾臉上的憔悴。 

「我媽說過年要喜慶一點,面色不可以太難看。」她說。 

「也對。」我說。 





「我是不是變得很難看了?」她不安地問。 

我搖頭:「無論如何妳都不難看。不過妳媽媽說得對,過年喜慶一點總是好的。」 

她看著我,眼神不太確定。 

「我們走吧。」我對她說,我們在月台搭上往尖東的列車。 

「現在就去維園嗎?」她問。 





「不,現在去有點早,我們先去尖沙咀。今天天星碼頭附近有活動,好像有跳舞、功夫表演之類,去看看也好。」 

她沒有反對,儘管也沒有表現出多大興趣。 

近來我習慣每天晚上上網搜尋第二天的活動,如果時間和地點配合就會去。至於是不是有趣已經不再考慮,畢竟如果每去一個地方前都要事先想像將會發生的一切到底有沒有意思,那會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在尖東下車後我們沿海旁向天星碼頭的方向步行。一月下旬的天氣很冷,這天更只有不到10度。天空下著毛毛細雨,呼出來的空氣都變成了白色霧氣。 






到了天星碼頭,鐘樓對開的空地撘起了舞台,但卻沒有人在表演。 

「奇怪了。」我看錶說:「表演應該是三點到六點,現在才四點應該還有表演才對。」 

心鈴說:「會不會是因為下雨所以押後或者取消了?」 

我說:「有可能,那就只好去其他地方了。去哪裡好呢?我想一下...」 

「不,你不要想。」她制止我說:「這次讓我想。」 


我們站在煙雨迷濛的維港海旁,她雙手放在嘴邊取暖,苦惱的思考著。 

「去海港城...不,海港城沒有什麼好逛。海旁也行過很多次了,現在又不餓,還有什麼...還有什麼...」她氣得用力跺腳:「我想不到,我什麼都想不到...只是想個地方去而已,為什麼這麼難?明明那麼簡單,為什麼我想不到...」 





我默然看著她,安慰的話已經說過太多。 

「我真的想不到。」她疲憊地說。 

我看看旁邊的太空館說:「不如我們現在去看全天域電影,看完之後去年宵,好嗎?」我問她。 

「好吧,你說去哪裡就去哪裡。」 

她跟著我走,到了太空館排隊買票時她突然問我:「怎麼辦?可能我以後都會變成這樣了。」 

「嗯?變成怎樣?」我有點心不在焉。因為下一個就輪到我買票,但我還在考慮要看哪一套全天域電影。 

「變成...什麼都想不到。」 

「哦...是嗎?妳想不到的話我想也可以,不用太擔心。」我決定了看那套《彗星的軌跡》,買完票後轉過頭,只見她定眼看著我。 





「怎麼了?」我問她。 

「沒什麼。」她低頭推我說:「我們進去吧。」



進了太空館天象廳,我們半躺在天象廳內的舒服的椅子上,仰望頭頂上球形的天幕。相比起熱鬧的街外,這裡很寧靜。看電影的人不多,疏疏落落分散著坐。 


這是一部關於彗星的全天域電影,用第一身視角追蹤彗星的生命週期:彗星沿著橢圓軌道飛向太陽、被太陽風吹襲釋放出一條長長的彗尾、繞過太陽之後隱沒在外太空,然後再等待下一次在軌道上飛向太陽,直到氣體耗盡為止。 

雖然不太明白那些複雜的科學名詞,但華麗的宇宙畫面猶如身歷其境。 

看到中途她輕聲問我:「彗星即是流星嗎?」 





「好像是吧。」我也不太肯定。 

她點點頭,繼續看電影。後來講到流星雨其實就是彗星尾巴的碎屑劃過天空的痕跡,那時我看看身旁的她,她已經躺在椅背上沉沉睡著了。 

我輕捏那一小撮掉落在她臉上的髮絲,幫她繞回耳背。 

她睡著的模樣很安寧,頭微側向一旁,胸口微微起伏;銀幕的光影反映在她的臉上,看不出半點邪氣。我不禁想像當嬰兒在媽媽懷裡,還未看到這個世界第一眼之前,會不會就是這樣的表情。


電影結束後燈光半亮,她徐徐醒了,睡眼惺忪地問:
「完場了嗎?」

我點頭:「剛完場妳就醒了。」 

「不小心就睡著了。」她說。 





「睡得很好嗎?」 

「嗯,想再多睡一會...」 

她半睜著眼睛走出太空館,幸好雨天的午後光線不太刺眼。坐地鐵過海時她靠在我肩上站著睡了一會,後來到了維園她漸漸清醒了。 

進維園後我們經過一些熟食檔攤,我停下來問她:「妳餓嗎?」 

「有一點點。」她說。 

我去買了一些小食回來,她拿起一串魚蛋一顆一顆的吃。 

看著她默默吃東西的樣子,我忽然覺得這樣的她很可愛,令人產生想保護她的衝動,儘管我知道現在的她並不快樂。她發覺我一直看著她,把手中的魚蛋遞給我,於是我便吃了一口。 

吃完東西在園內隨意逛了一圈,天色已漸暗。入夜後維園開始熱鬧,大概是晚飯後人潮漸湧進來。愈夜人流就愈多,夜市熙來攘往,攤檔之間的通道變得擠擁,寸步難行。擠擁的人群推開了我們。 

「阿一!」她有點慌張,我隔著幾個人伸手把她拉回來。之後我們拖著手,一前一後在人潮中慢慢移動。


在擠擁的鬧市裡,我好像聽到遠處有人叫了一聲「何為一」。一開始我以為聽錯,但後來又再聽到,然後有人拍我的肩。 


「喂,何為一,不會不認得我吧?」爽朗的男聲說。 

我看著面前的男生疑惑了幾秒 ,腦海終於浮現一個熟悉的名字。 

「劉俊賢!」我驚奇道。 

「幸好你還認得我!不記得就尷尬了。」他開朗笑說。 

我問他:「你不是去了澳洲嗎?什麼時候回來的?」 

「這裡人多,來我的檔攤再說吧。」他指著那邊賣吹氣風車的攤位。 

阿賢是我初中時期的少數朋友之一,他性格開朗也很有親和力,是相識滿天下的那種人。讀完中二之後他就移民去了澳洲。他走的時候很多人都很不捨,包括我在內。 

「我爸爸媽媽上年回流香港了,我還在那邊讀書。不過現在澳洲放暑假所以我回來陪他們,順便和幾個朋友在這裡投了一個檔攤玩。」他說。 

「哦,原來是這樣。差點不出你了。」我看著他發福不少的身體說。 

「沒辦法,在那邊好食好住嘛!」他摸摸自己的肚腩笑說。

他又和身旁的心鈴對望了一眼,心鈴也認得他,跟他揮揮手。 


他小聲問我:「她不就是黎心鈴嗎?」 

「對呀。」我說。 

他突然用手臂夾住我的頸笑說:「幾年沒見,想不到校花居然落在你手上了!真的是士別三日,刮目相看!」 

「其實...」 

我想解釋卻不知從何說起,而且他大概沒興趣聽我的解釋。他繼續說:「哈哈,不過我也不差。」他用眼神示意檔攤內一個女生,咖啡色頭髮配上可愛的臉蛋,也是個美女。 

「你猜她是什麼人?」 

我搖頭說不知道。 

「是台灣人,想不到吧?我們是在澳洲認識的,這次暑假她陪我來香港。記不記得當年看流星花園我就說過,最夢寐以求就是把到一個像楊丞琳那樣的正妹!」他得意地說:「現在這個雖然和楊丞琳還差一截,但也不錯吧?」 

正妹在旁聽到放下手上的工作,瞪著他皮笑肉不笑:「劉俊賢,你以為我聽不懂廣東話是不是?」她扭著他的耳朵說:「楊丞琳對不對?還差一截對不對?這麼有種去把楊丞琳啊!」 

阿賢哭喪著臉喊痛,檔攤裡他的幾個朋友幸災樂禍的樣子。

劉俊賢和他的正妹女友一陣打情罵俏,後來漸漸多客人來檔攤買東西。 


「這個吹氣小狗多少錢?」 「這個小的60,大的100。」 

「我要這個和那個。」 「沒問題立即來!」 

「喂,你們做不做生意的呀?」 「來了來了!」 

檔攤一片混亂。為免阻到他們做生意,我和心鈴退到後面,但又有人遞錢給心鈴說:「我要一個那個大的吹氣風車,還有一個鎚仔。快!等很久了。」 

她尷尬地看看其他人,他們都忙不過來,她只好收下錢拿東西給那個客人。就這樣我們兩個在檔攤幫手,一賣就賣了兩小時,他們的貨都賣清了。 

後來他們又忙著收檔,我跟阿賢匆匆道別就和心鈴離開了。 



離開維園送心鈴回到她家樓下,我苦笑說:「本來是去逛年宵,誰知莫名奇妙變成了幫手賣東西,真奇怪。」 

「其實也不錯。」她淡淡地說:「至少...這樣又過一天了。」 

「是啊,又過一天了。」 

我們對望了片刻,然後說道: 「那麼,明天見。」 

「嗯,明天見。」 

她踏上屋苑大門前的幾級台階,回頭看看我,我向她揮手道別。 

她突然又停下來,茫然對我說道:「印象中...昨天、前天,好像還有大前天,我們都是在這個地方,像這樣子說再見的。」 

「如果妳想的話,我也可以送妳上去。」我說。 

她搖搖頭。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在想,像這樣的日子這樣的事,不知道還會有多久。」 

我默然無語。 

同樣的台階,同樣的回頭,同樣的揮手,到底還會再重複多少次。 


我們都沒有答案。


那一夜我又夢見了心鈴。 


在漆黑的空間中她背對著我,飄蕩在無垠星塵之間。 

我想去看看她,但身體卻無處著力,隨波逐流地浮游在虛空中。然而飄渺的她好像正在緩緩旋動,猶如星球的自轉,一絲一絲揭開神祕的另一面。 

我想看清她,很想知道這一刻她到底有沒有笑容,是否還看得到那道淺淺的酒渦。但失重無形的髮絲飄著,凌亂地遮蓋著她的臉,只隱約從髮絲間看到她的雙眼--清澈的眼眸如繁星般淡然,無悲又無喜。 

她的眼神彷彿在訴說什麼,卻又什麼都沒說,只留下一絲沒有註解的美麗。 


當我想再看清一點時,夢已醒來了。



過年後的某天心鈴突然說想去行山,於是第二天早上我們就出發前往西貢。 


我們在西貢市中心買了乾糧和水之後,乘車越過迴旋處到西貢的外側,深入寧靜的郊野公園範圍。 

這天天氣十分晴朗,從起點處已經可以清晰看到遠方高聳的蚺蛇尖和附近一帶起伏的山巒。原本擔心會下雨,結果整天沒有下過一滴雨,也算是幸運的事。 

畢竟是冬天,氣溫始終還是冷,尤其是早上太陽還弱的時候。不過後來走暖了身體就漸漸不覺得冷,身上的風衣也脫掉綁在腰間了。 


剛開始的路段幾乎是平路,途中還經過一個廢棄的村子。我們沒有在那裡逗留太久,很快就開始上坡走進樹林裡。走過一段密林時,忽然聽到頭頂上方響起鳥鳴聲,抬頭看原來旁邊的樹上有一隻雀仔在吱吱喳喳的叫,輕快又活潑。牠的身體圓圓滾滾,看起來跟麻雀差不多,不過毛色比一般的麻雀偏黃一些,不知道是不是其他種類。 

心鈴說:「牠真可愛,不過怎麼只有牠自己一隻雀在這裡呢?」 

「可能牠吱吱喳喳就是在呼喚同伴吧。」我說。 

「總覺得牠好像想說什麼的樣子。」 

「是啊,誰知道呢?」 

麻雀倒是很興奮的在樹枝間跳來跳去,自得其樂。我們停下來靜靜觀賞牠。 

我問心鈴:「我有跟妳講過麻雀和奶嘴的故事嗎?」 

她搖搖頭。


「從前有個小朋友叫小明。小明很喜歡吮奶嘴,每晚總要吮著奶嘴才肯乖乖睡覺。小明慢慢長大了,但卻一直不肯戒奶嘴,令他父母煩惱不已。」 


「有一天媽媽決心要幫小明戒奶嘴,於是就將他的奶嘴丟掉,到了晚上小明要奶嘴,媽媽就騙他說:今天早上麻雀飛進來叼走了奶嘴,以後都沒有奶嘴了。」 

「沒有了奶嘴,小明大哭大鬧了幾天,媽媽忍受不了只好又買了新奶嘴給他。就這樣買了又丟、丟了又買重複了好幾次,小明始終戒不掉奶嘴。終於有一天小明哭著要奶嘴時,媽媽鄭重對小明說:你知道媽媽為什麼要你戒奶嘴嗎?」 


「為什麼?」心鈴問。 


「媽媽對小明說:其實我們在街邊看到那些麻雀,它們原本都是像你這樣的小朋友,但就是因為這些小朋友不聽話,不肯戒奶嘴,所以就要接受懲罰變成了麻雀。」 

「媽媽又說:你聽牠們每天吱吱喳喳的叫,其實就是想告訴其他小朋友要乖乖戒奶嘴,不然就會像它們一樣變成麻雀了。小明聽了之後果真相信了媽媽的話,從此以後就再也不敢吮奶嘴了。」


聽完了故事,心鈴懷疑地看著我:「你不會想告訴我,你就是小明吧?」 


「就是我。」我無奈地說。 

「不會吧?你也太好騙了。」 

我嘖了一聲:「有什麼出奇,小孩子誰不好騙?我媽才過份,編這麼大個故事來騙我,害我都差點有童年陰影了。」 

「你真的相信麻雀都是小孩子變的嗎?」 她問我。

「小時候真的相信啊,我到小學還在害怕自己會變成麻雀,常常在想萬一有天變成了麻雀,要用什麼暗號讓爸媽知道我是他們的兒子。」 

她不禁笑了:「你還真是傻得可愛,竟然在想這些。」又看著樹上的麻雀說:「不過變成麻雀或者也不錯呢。你看牠自由自在多開心...啊!牠飛過來了!」 

麻雀振翼向我們這邊飛過來,一下子越過我們的頭頂,飛向遠方的樹林。心鈴看著遠去的麻雀,臉上的笑容慢慢變成了落寞。 

「讓牠自由自在去飛也不錯。」我安慰說。 

「我知道,我沒有不開心。其實這一刻我是開心的。」她平靜地說:「今天天氣很好,沿途的風景也很美,心情也不自覺輕快了。但開心之後我又會開始害怕,害怕這樣的感覺很快就會消失,然後又會再回到那些痛苦之中。這種矛盾的感覺你明白嗎?」 

她看著我,突然又搖頭說:「不,你不要告訴我。」 

我無言以對。直到遠方的鳥鳴劃破寧靜。 


「我們走吧。」我對她說。 

「嗯。」



從大浪坳離開水泥小徑後再跨過一個山頭,高聳的山尖就聳立在眼前。登山的路陡峭險隘,接近山頂的一段路需要手腳並用的攀爬。斜坡上的沙石很鬆散,踩到滑動的沙時我們互相扶持,就這樣一鼓作氣攀上了山頂。 


在山頂上極目四望,我從內心被那些景貌震懾了。 


壯麗的山巒巍峨磅礴,連綿不絕;山勢的高低起伏渾然天成,多少年來默默見證了萬千變化背後的恆久定律。疾風吹過山頭,草一波一波擺動,充滿躍動的生命力。遠方是一片廣闊無垠的藍--蔚藍的天深藍的海,在地平線上連成一線;深邃的海水在近岸漸變成淡藍,再化為一道白色的浪線湧上沙灘。 

「好美...」她驚嘆說。 

「嗯...真的好美。」我說。 

置身於這樣的環境會令人產生一種錯覺,彷彿平日的生活--大廈、馬路、商場...此刻通通都離你十萬八千里遠,和這個世界沒有任何交集。


「如果這個時候光仔在的話,不知道會怎樣。」她說。 



「他會興奮得像猴子一樣,到處跑跑跳跳,還會不怕死的在懸崖邊擺出各種奇怪的姿勢影相。」我說。 


「如果這個時候粗框男在的話,不知道會怎樣。」她說。 


「他會計算山坡的坡度、風向和表面磨擦力,根據牛頓力學和高等微積分,再加上廣義相對論和量子力學,推斷最高效率的下山路徑。」我說。 


「如果這個時候吳卓羲在的話,不知道會怎樣。」她說。 


「他會一邊抱怨爬山弄髒了他新買的衣服,一邊拿出手機自拍幾張迷死女生的照片。」我說。 


「如果這個時候Apple和Lemon在的話,不知道會怎樣。」她說。 


「她們會死纏吳卓羲,嬌羞說這裡很高很可怕,乘機抱著他上下其手。」我說。 


「如果......」 


看著眼前的景色她安靜了。還有很多的那些如果,她沒有再說下去。



在山頂休息過後我們再次出發,沿陡峭的山徑下行,幾經轉折到了山腳的海岸地帶。我回頭望向剛剛所身處的頂峰,那道尖銳的稜角,不久之前曾經站在那裡的感覺竟是很不真實。 


我們沿著海岸線走過寬廣而寧靜的沙灘,浪淘聲伴隨我們的足印。走了一小段我回頭看到她蹲在岸邊,手指在沙上不知寫什麼。 

「心鈴。」我呼喚她。 

「來了。」她站起來拍掉手上的沙子,追上了我。 

我望向她剛剛所在的地方。長浪湧上沙灘,沖去刻在沙子上的痕跡。 


最後我們到了西灣。因為起步早腳程也快,抵達這裡也只是剛過中午不久。 

從沙灘後面的階梯拾級而上,我們一路無言,背後依稀傳來浪潮聲,在空蕩寧靜的山谷回響。不久後我們登上山腰,來到西灣上方的一個分叉路口。 

我們停下腳步。 

心鈴對我說:「現在時候還早,不如我們再走一段好嗎?」 

我們原定計劃在這裡翻過山頭,在西灣亭離開,沒有打算要走下一段。不過昨晚有看過那段路線的資料,現在出發的話應該可以在天黑之前走到東壩,從那裡離開。 

我點點頭,心想既然還有時間那就再走一段,看看會有什麼不一樣的景色吧。


於是我們再次出發踏上登山的路。登山之後是一段比較平坦的路段,四周的景色雖美,但相比起蚺蛇尖上的壯麗,這裡就顯得乏善可陳。但走在路上我始終有點期待前方不遠處還會有些怎麼樣的風景,也許可以再一次感動我們。 


然而一路走了很久,我們開始察覺到一些不妥。 

「感覺上這段路應該沒有那麼長吧?」心鈴疑惑道。我也覺得這段路有點太長了,印象中應該是不用走這麼久的。 

「嗯...而且我們應該是要下山的,現在卻反而在上山。」我說。 

「會不會走錯了路,偏離主路徑了?」她說。 

「我也不肯定...這樣吧,」我提議道:「我們再沿這條路走走看,萬一真的偏離了主路徑,我記得地圖上還會有小徑可以繞回去。」 

「好吧。」 

翻過山頭後開始出現幾條分叉的小徑,我們從較高處觀察方向,嘗試找出適合的小徑繞回主徑;我們找到一條方向似乎正確的小徑,朝著它向前進發。 

剛開始小徑的路還算清晰,但後來兩旁的樹林開始茂密,變得愈來愈難辨認方向。茂密的小徑走起來很不方便,兩旁伸延出來的樹枝一直擋路,我們要不斷用手開路;但我們不敢怠慢,快步向前走著。 

不知不覺我們已置身於深幽的密林中。小徑和密林的分界不再分明,樹林中所謂的路全部都似是疑非,無法辨認;每處樹林看起來都差不多,同樣的路總覺得之前已經走過。有時樹林之間好像開出了一條新的道路,向前走才發覺包圍在前方的都是濃密的樹叢。



又到了一條小徑的盡頭。 


「回頭找另一條路吧。」我爭取時間轉身離開。 

「等一下,你看。」她指著前方的密林說:「那裡好像看得到海。穿過這片樹林到海邊,或者可以找到路。」 

我在樹叢之間窺看,密林前方的不遠處現出一小片藍色,應該是海邊。如果可以沿著海岸線走,的確會比較容易辨認方向。 

「好,我們到那邊看看。」我說。 

我們在濃密的樹林之間強行擠開一條路,緩慢地前進。下午的陽光穿過樹林照射下來,汗水濕透了衣服,我們不斷被撥開的樹枝反彈回來刮傷,身上黏滿了樹葉;掌心大的蜘蛛在樹間結起蛛網,只能在狹窄的樹叢間小心翼翼的避開。經過一輪纏鬥,終於滿身狼狽走出密林到了海邊。 

這裡是一個內海灣,向外伸延的海岸線都是崎嶇、怪石嶙峋的岩壁,雖然未至於完全垂直,但一失足就會滑下岩壁十幾米下的海裡。


我們身處在這樣一個渺無人煙的地方,四周沒有一點文明的足跡。距離天黑愈來愈近,想到歸去路途遙遠,方圓幾里內大概還是一片荒蕪,不禁感到一陣唇乾舌燥。 


「現在怎麼辦?」她盡可能顯得冷靜,但聲音中還是透露了焦急。 

「讓我想想。」 

現在再走回頭路恐怕已經太遲了,就算走回去大概也找不回原來的路,所以不能寄望往回走。我看著眼前的崖岸,這道岩壁沿著海岸線伸延到另一邊,可能就是出路。 

我指著右邊的岩壁說:「我們要走的應該就是這個方向,但在這裡看不到另一邊到底有沒有路。所以我先繞過這道突出的崖岸去探路,如果前面有路可走的話我再回來和妳一起過去。」 

她聽了皺眉說:「為什麼要我在這裡等,要去就一起去。」 

我解釋道:「這段岩壁又不好走,而且另一邊有沒有路都還不知道,沒有必要兩個人一起去冒這個險。」 

「那麼我去探路,你在這裡等。」她說。 

「不行。」我說。 

「為什麼不行?」她倔強地看著我。 

「因為妳是女生啊!這種事當然是由男生來做。」 

她冷笑一聲:「笑死人了!現在都什麼年代了,還好意思說這種話!」

「總之就不行。」我斬釘截鐵地說:「妳在這裡等我,我很快回來。」 


說罷我獨自走向岩壁,她卻追上來拉著我的手,緊緊不放。她看著我,眼裡充滿懷疑和焦慮。 

「你是不是想丟下我在這裡?」她的聲音微微顫抖。 

「別傻了,我什麼時候有丟下過妳?」我沒好氣道。 

「別說得這麼動聽!你說不會就不會嗎?萬一你中途掉了下去,那我怎麼辦?一想到剩下我自己一個人面對這種荒山野嶺,我就受不了了!我寧願冒險的人是我。」她激動地瞪著眼睛,怎麼勸都勸不動她。 

看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我內心都焦急了,不耐煩地說: 「只是繞過去而已又沒有多危險,妳到底在緊張什麼?再拖下去天都黑了。」 

「你說話真的很矛盾,既然都不危險那為什麼不讓我去?」 

「我說不可以就不可以!」 

我撕破喉嚨咆哮,她當場呆了。 

「無論如何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一定一定不會丟下妳一個!聽清楚了就好好在這裡等我回來!」 

我堅決地說道,不容一絲質疑。她委屈地低著頭,但也沒有再阻止我。


我轉身攀上崖岸,面向岩壁背對著海,雙手尋找突出的岩石借力,腳踏著錯落的岩隙,慢慢地繞著岩壁的外圍前進。我用眼角的餘光看到心鈴正在緊張地看著我,一面焦躁不安。 


漸漸我離開了她的視野,繞過了原來凹陷的海灣,看到更廣闊的景觀,也證實了我的猜想。 

這邊果然是對的方向。 

再越過這塊巨岩的轉角位,應該就可以看到前面有沒有路了。 

就在產生這個想法的同時,我前進的腳突然滑空,身體傾斜失去平衡,一隻手也抓不穩原來的岩石。那一剎我感到心臟拋離了軀體, 「要死了」的覺悟在腦海裡一閃而過。抓空的手反射性地緊貼上岩壁,將整個人的重心壓上去,靠著粗糙的岩面勉強維持了平衡,重新把腳踏在穩固的岩石上。 

我重重舒了一口氣,雙手卻不受控制地顫抖。我不敢立刻繼續前進,緊緊抓著岩石,停留在原處平伏滿溢的情緒。 

我看著海面上的孤島發呆,這時岸壁那邊傳來心鈴焦躁不安的聲音。 

「阿一!你還在嗎?你說話啊!」 

我深呼吸一口氣,大聲說:「我在啊!妳等等,快回來了。」 

我心中慶幸。 

幸好已經走出她的視線,她看不到剛才那一幕,不然肯定又緊張得要死了。


不。其實不是這樣的。 


其實我很明白,我深深體會到她內心的恐懼。 

一個人在密林中迷走的無助;在黑夜裡伸手不見五指,顫抖著等待被無盡的寂靜吞噬... 那種感覺光是閉上眼睛想像就已經很令人崩潰。 


所以我一定要回到她的身邊,和她一起離開這裡。 


下定決心之後我踏出更有勇氣的一步,不久後終於越過突出的轉角,看到另一邊相連的小徑。於是我又一步步小心翼翼退回去。 

回到原來的海灣找回心鈴。她全身發抖,咬著唇閉上眼睛,雙手緊握在胸前。看到她瀕臨崩潰的樣子,我恨不得立即把她送到安全的地方,但這時候我需要冷靜。 

我握著她的雙手說:「我們現在一起過去,我走在前面,妳要留意我踩在哪塊岩石,到妳時就踩在同一塊上。總之我怎麼走妳就怎麼走,明白嗎?」 

「我明白了。」她勉強鎮定下來說。 

我堅定地看著她說:「我們一定會離開這裡的。」 

我們先後踏上岩壁一步步前進,她走在我後面跟隨我的足跡。因為已經爬過了一次,知道前面會是什麼樣子,所以這次走得更有信心。更重要的是,這次再無後顧之憂,可以堅定地前進。 

終於順利攀到了另一邊的小徑。我拖著她的手,從岩壁上拉她回到平地那一刻,順勢將她擁進懷裡。 

我們緊緊相擁。 

這一刻,所有情緒都得到了宣洩,埋藏在內心的情感也終於找到了出口。 

「已經沒事了,我們一起走完餘下的路吧。」我輕聲對她說。 

她點點頭,輕拭去停留在眼角的淚水。我們踏著小徑在斜陽下趕路,終於在日落前踏上了東壩。





夕陽染紅了整片天空。在大壩的長堤上她輕倚著我,繾綣在一起。 



暮色將盡,斜陽剩下一點餘溫,天地一片寂寥。 

長堤外是一望無際的海,長堤內是寧靜的湖水,一邊潮起潮落,另一邊平靜如鏡,暉映著漫天霞彩,將天空滲透成暮紅。外側的潮水不斷拍打主壩下的緩衝區,錨狀防波堤彼此緊扣。歲月在兩側的山頭上削出了壯觀的岩壁,岩壁上刻劃著擠壓得彎曲的岩石條紋;大壩緊緊鑲嵌在兩座山頭之間的缺口,把湖泊和海洋永恆分隔。 

大壩明明是人造的,卻又如此龐大、敦厚、沉實,總覺得這裡並不屬於那個創造它的繁華都市--到了文明破落的千百年後,它仍會像今天一樣,默然佇立著。 

而在這片天涯海角之中,我和她,輕輕的相依。 


眼前的景象深深刻印在我的腦海裡。 

我想像在那時間的遠方,當今天的一切悲歡愛恨紛然消散,漫長歲月裡經過的所有迷失掙扎奮起頑抗都隨年月消逝失去了意義。 

到了那個時候,斑駁的記憶中還剩下什麼,也許就是這個畫面了。


「阿一。」她輕聲叫我。


「嗯?」 

「你有沒有發覺,今天走了那麼久,沿路一直沒有遇過其他人。」 

的確,我們一個人也沒有遇到過。 

「我在想,也許就在今天,外面的世界已經毀滅了,所有人都消失了。只是在這個地方,我們被末日遺忘了。」 

「如果是這樣的話,妳會難過嗎?」我問她。 

她閉上眼睛,想像那個屬於她的末日。 

「還是會有一點難過。不過如果這是注定的話...可以在這裡渡過最後一個日落,或者也不錯。」她的眼眸載著傷痕纍纍的靈魂,疲倦地飄泊著。 

我看著夕陽最後一絲殘存的餘暉,對她說道:「如果真的有末日的話...在末日之後,我們就一起活下去吧。」 

「真的可以嗎?」她茫然。 

「一定可以的。」 

我輕握著她的手,給予一切溫柔與堅定。 



這段日子我一直執著於為她尋找一種救贖、一個答案。然而並不是每件事都有答案。 

不知何時開始總是抱持著某個想法,覺得在人生的某個困境裡做出一些驚天動地的事,然後得到逆轉般的勝利。但這終究是個虛妄的幻想。生命中不一定存在能夠被戲劇性地改變的事;現實不一定會讓人釋懷。 


但一切終會過去的。 


就像狂熱般的快樂不可能持久,深刻的低潮也會有它的限期。 

她終會走出這片陰霾,找回屬於她的笑容。而在那天之前,我會一直在她身邊陪伴著她,只盼能在漫漫長夜裡給予她一點點,如果可以的話,一點點的安慰。 


第三十七章 <真心為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