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早上的第一節課,6A和6S兩班分成男女各自聚集在城門河兩旁的緩跑徑上。按照學校慣例,在每年天氣轉涼之後,我們會在PE堂由體育老師帶領到城門河畔的緩跑徑練長跑。 

起跑後我故意放慢腳步,漸漸落後在其他男生後面。涼風吹過城門河畔,我深深吸一口氣,有種放鬆的感覺。但我很清楚這不是因為城門河畔的開闊景色和清新空氣。 

我頻頻回頭看,沒多久在後方比男生遲起跑的心鈴和凝終於追上來。我往旁邊移開一點,她們補上我讓出的空位,我們三人並肩跑在緩跑徑上。 

「怎麼樣,空手道社的事有沒有什麼進展?」我問心鈴。 

「我向Miss Chan打聽過消息,她只是說訓導組還在討論處分,其他就什麼都不肯說了。」 她語帶無奈地說。





Miss Chan是訓導組的老師,同時也是紅社的導師,身為紅社主席的心鈴跟她很熟。 

「沒想到連Miss Chan都不肯說...」 

「而且感覺她對我的態度都有點冷淡,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次的事。」心鈴嘆氣。 

「如果是這樣的話,就代表情況很不妙了吧...」 


對質大會的慘敗對我們的打擊很大,那個狠毒的女人竟然要求我們解散空手道社,就不知道鷹sir會不會真的遵從她。無論如何我們都打算抗爭到底,絕不可能放棄空手道社。 





但是一個星期過去了,訓導組沒有公佈任何處分我們的消息,這次心鈴打聽也失敗了。雖然沒有消息,但我不認為鷹sir會就此放過我們。自從對質大會之後,空手道社各個社員的一舉一動都受到鷹sir和訓導組的其他老師的嚴密監視。只要我們當中有人聚在一起,那怕只是一般的聊天,他們總會找些理由分開我們,令我們幾乎無法在學校裡溝通。 

被監視的感覺真的很糟糕,每天上學就像回到監牢一樣,鷹sir看我們的眼光也和獄卒看犯人沒什麼分別。幸好這次PE堂離開學校,讓我們可以暫時擺脫訓導組的監視,鬆一口氣。

不過相比起這些,令我更不安的是空手道社的命運。 


「有甚麼方法可以阻止他們解散空手道社嗎?」我說。 

心鈴不服氣說:「空手道社是我們一手一腳建立的啊,學校憑什麼解散我們!」 





凝說道:「今年空手道社還是在試行階段,所以學校的確有權力隨時解散空手道社。況且如果學校不肯繼續借出活動室的話,我們也沒辦法在學校開班。」 

「難道我們要就這樣任人宰割嗎?」心鈴氣憤地說,我們都無言以對。 

過了一會凝提議說:「校長似乎是個明白事理的人,或者我們可以把事情的原委告訴他,他應該會理解。」 

的確,校長向來很照顧我們空手道社。而且回想起「聆聽校園心聲」活動中,像「真心話.紙飛機」這種不算正統的提議都在校長的同意之下通過了,這多少說明了他是一個開明的人。 

我說:「凝說得對,校長可能會肯幫我們。」 

「但是校長真的會幫我們出頭嗎?」心鈴不安地說。 

我說:「事到如今也只好一試了,總好過坐以待斃。」 





心鈴點點頭:「有道理,那我們放學之後就去找校長理論。」 

除了空等之外,終於找到一些可以做的事,這幾天一直懸空的心也踏實了一點。


結束了這個話題,我們默默在緩跑徑上跑著。前方的男生大隊漸漸遠去,最快的幾個已經過橋跑到河的對岸了。當中有一個人遙遙跑在最前面,是穿
紅色PE衫的光仔。他細小的身影沿著岸線緩緩移動。 

當然,「緩緩移動」只是遠在對岸的我們的觀感而已,事實上他跑得很快。 

「光仔的處分也是打聽不到。」心鈴嘆氣道。 

在我們當中,光仔的處境最糟糕。他受到訓導組的「特別照顧」,無時無刻都有至少一個老師緊緊盯著他。雖然打架事件的處分還未定下來,但鷹sir已經用各種校規借口處罰光仔,要他罰留堂。 

「鷹sir根本就對光仔有偏見!因為光仔之前常常頂撞他,現在他就公報私仇!」心鈴為光仔抱不平:「如果他們惡意處分光仔,我肯定跟他們對抗到底!」 





「無論最後處分如何,光仔都很麻煩了。訓導處已經把事情通知了他的家長。」我無奈地說。 

她皺眉:「那個很惡的爺爺?」 

「對...而且這麼一來,光仔瞞著他爺爺學空手道的事也被揭穿了。他爺爺這麼反日,真不知他會怎樣對待光仔...」 

我想到光仔爺爺發火的兇相,就不禁為光仔感到擔憂。 

「他大概也承受了不少壓力吧。」凝說。 

心鈴深深不忿。 

「為什麼要這麼不公平...他只是幫人而已,又沒有做錯甚麼!」 

「我們都沒有做錯甚麼,但有些事就是這樣。」凝說得有點淡然,又輕嘆了一下。 





有些事就是這樣...嗎? 

我望向她們,心鈴平時充滿自信的眼神此刻帶點猶豫,凝異色的瞳孔顯得有點空洞。 


只是不知道在她們的眼裡,我的臉孔又是怎樣。



沿河畔跑了一圈之後,又回到原來的起點。距離落堂還有半小時,體育老師方sir就讓我們到附近的籃球場打波。趁著沒有訓導組的監視,我去關心一下光仔的情況。 


就連平日幹勁十足的他都嘆氣連連。 

「唉,被鷹sir針對只是小事,但慘在學空手道的事被爺爺知道了。爺爺大發雷霆,罵我不只偷學日本鬼子的旁門左道,還用來作奸犯科...」 





「你沒有跟他解釋你是因為救小二才打架嗎?」 

「當然解釋了,但爺爺哪裡聽得入耳。他說我又走阿爸的舊路,氣得要和我斷絕爺孫關係,還差點把我趕出門口...不,他是真的把我趕出門口了,只是我自己又走回去而已。現在爺爺都不理我了...」他垂頭喪氣說。 

「那你打算怎麼辦?」我問他。 

「我也不知道,唯有等爺爺下了啖氣再慢慢跟他解釋啦。」光仔嘴裡這樣說,臉上還是難掩擔憂。 

我拍拍肩膀安慰他說:「別想太多,兩爺孫哪有隔夜仇,我看你爺爺只是口硬心軟而已。」 

「希望是這樣啦...」 

一顆籃球飛了出場外,剛好落到我手邊。場內的人向我揮揮手,我把球拋回去給他們。

我雙手撐著地坐在籃球場邊。 


「真想不到,之前紫婷那次我們大打了一場都沒甚麼事,這次卻惹了那麼多麻煩。」 

「就算會惹麻煩,該打的混蛋還是要打。」光仔憤然道:「我可不會像粗框男那個膽小鬼!這麼怕事的話還不如直接當混蛋算了。」 

「也不能這麼說...」我苦笑道。 

我想說些規勸的話,但又不知從何說起。就在這時,粗框男從緩跑徑走過來了。 

光仔瞄了他一眼,對我說:「我去打籃球了,免得要對住那個連混蛋都不如的膽小鬼!」說完便跑到籃球場去。 

粗框男走到我身邊,厭惡地看著光仔:「他不會以為我是來跟他說話吧?這種自我膨脹的心理真是可悲!」 

我嘆了口氣。 

「你們這樣又何苦呢...光仔只是一時衝動說了些氣話,你也別太在意了。」 

他搖搖頭說:「跟那件事無關,我一直都看不慣他。他這種人永遠以為自己是對的,從來不理別人的感受,到頭來搞出爛攤子還要別人幫他收拾,典型的自我中心主義。」他擺出冷靜分析的態度,但語氣卻有點彆扭。 

「他雖然是有點自大,有時行為也過份了點,但本性還是不壞啦。」我嘗試為光仔解釋。 

「不用說了。」粗框男舉起手掌制止我:「我知道你們都偏袒他,覺得他是對的。你們要這樣想我無話可說,我也不需要你們的認同。」說完他就倔強地走開了。 


我無奈地看著固執得像小孩的兩人,這一刻我有種衝動想去罵醒他們。我甚至在腦海中幻想那個畫面:在籃球場上我揪著他們的衣領,講了一番慷慨激昂的話,終於讓他們冰釋前嫌。 

但很快我又苦笑著撥開那些畫面。 

我看看自己的雙手,粗糙的手掌沾染了地上的灰塵。 

真實的我,又能做甚麼呢?



Lunchtime我和思思去了附近的麵店吃雲吞麵,我們在小圓桌對著坐。看著枱上那碗滿滿的雲吞麵,我一點食慾也沒有,硬吃了一顆雲吞和幾口麵就停手了。 


思思擔憂地看著我。她說:「平時你都至少吃兩碗的,現在吃這麼少怎麼夠飽呢?」 

「咦?說起來真神奇,我剛剛吃了那顆雲吞突然就飽了。可能雲吞隻蝦在我肚裡面生了很多蝦子,把我撐飽了,哈哈!」我乾笑幾聲。 

她沒有說話,只是憐惜地看著我。 

「對不起...好像不太好笑...」我苦笑道。 

這幾天我盡量想在思思面前表現得若無其事,但卻愈來愈發覺自己辦不到。我不想把難過傳染給她,但還是敗給了自己生硬的演技。我為自己的拙劣感到沮喪。 

她溫柔地握著我的手。 

「其實你不需要這樣。我是你的女朋友,你有甚麼不開心和煩惱都可以跟我說。或者我幫不了忙,但至少在我面前,你可以做回你自己。」 

面對思思的真誠,我感到慚愧。 

「妳說得對,是我不好。作為懲罰我自打嘴巴好了。」 

我掙開她的手要動手打自己,她連忙抓著我的手。 

她鼓著腮說道:「誰要你自打嘴巴!知道錯的話,就快把鬱在心裡的話通通說出來。」

我嘆了一口氣。 

「其實我真的很擔心空手道社...」 

「我不會放棄空手道社,這是一定的。如果鷹sir說要解散空手道社,我一定會跟他對抗到底,但現在訓導組曖昧不明的態度真的很折磨人。空手道班被迫中斷,我們每分每秒被監視,最後的判決卻一直懸空著。」 

「如果空手道社可以齊心一致的話,至少感覺還好一點。但偏偏光仔和粗框男又在這時候鬧不和,誰也勸不動他們;還有小二,自從對質大會以來就變得一蹶不振,把所有問題歸咎於自己。空手道社已經要承受訓導組的壓力,內部又四分五裂,我只覺得沒有一件事是順心的,真的不知道應該怎麼做......」 

思思緊握著我的手,默默聽我傾訴。 

我苦笑說:「對不起,要妳聽我這麼多抱怨的話...」 

她搖搖頭:「以後你都要把心裡的話告訴我,因為我是你的女朋友。」 

她眼神堅定。 


「謝謝妳。」



最後兩堂課我無心聽書,一直看錶等放學。等到下課的鐘聲終於響起,我和凝對望一眼,各自收拾好東西離開課室。才剛走出課室門口,我們就被一直守在門外的鷹sir截住了。 


「你們兩個要去哪裡?」 

不知道內情的人只看鷹sir的嘴臉,大概會以為我們欠了他100萬。 

我說:「回家。」 

凝說:「補習。」 

沒等鷹sir反應我們就轉身走向前樓梯,鷹sir面帶懷疑跟在我們後面。就在這時,Apple和Lemon從課室衝出來跑向後樓梯,驚動了走廊上的學生。 

鷹sir往後望,驚覺她們逃命似奔跑。 

「你們...調虎離山!」鷹sir怒瞪我們一眼,氣沖沖的跑向後樓梯。 

被鷹sir追逐的Apple和Lemon邊跑邊回頭,我向她們比了個大拇指,她們輕快地舉起V字手勢回應。 

我和凝笑看著鷹sir的背影。 

「我們不是調虎離山,是調鷹離山;而且山不在那邊,在這邊。」


經過PE堂的討論,最後決定由我、心鈴和凝三個空手道社的幹事去和校長交涉,我們約好放學後在地下的校長室門外等。 

順利擺脫了鷹sir後,我和凝到了校長室門外,但心鈴卻遲遲還未到。 

「會不會心鈴被訓導組的其他老師纏住了?」我說。 

「也有可能。」凝說。 

「希望她擺脫得了吧。」 

等了一會心鈴沒出現,倒是吳卓羲出現了。他匆匆跑過來。 

我問他:「心鈴被訓導組纏住脫不了身嗎?」 

他喘氣說:「不是,心鈴在空手道室,你們上去就明白了。」 

我們又匆匆跑上一樓新翼,心鈴正在空手道室的窗外窺看,她看到我們就招手叫我們過去。 

「發生甚麼事?」我問心鈴。 

「你們看...」她指著空手道室內。 

一瞬間我有點不敢看,害怕一眼望過去發現空手道室被拆卸一空。 

我猶豫了一刻才看進去,幸而空手道室的一切仍然完好無缺,只是有三個人在裡面。 

其中一人是校長,他旁邊站了一個陌生女人,看上去四十多歲,穿著貴婦裝束。校長正在指劃著說話,似乎正在向她講解某些事情。陌生女人旁邊又站了另一個女人,背對著我們。

我問:「那兩個女人是誰呀?校長又和她們在空手道室做甚麼?」 


心鈴厭惡地說:「她不就是...」 

這時背對著的女人剛好轉身,我一眼就認出那張討厭的臉。 


髮蠟男的媽媽! 


「她來幹甚麼?」我皺眉說。 

「肯定不是甚麼好事。」心鈴厭惡地說:「另外那個像貴婦的女人,我之前在那些慈善節目見過她,好像是甚麼上市集團主席的老婆。」 

凝說:「沒猜錯的話,她應該就是新界東家長教師聯會的主席,大概是受那女人的慫恿來興師問罪吧。」 

我們面面相覷。 

在空手道室內,校長一邊說話,髮蠟男的媽媽就不時和貴婦耳語,貴婦則頻頻點頭。過了十五分鐘左右,三人終於走出空手道室。 

「總之,」貴婦用優雅的語氣說:「我們新界東家長教師聯會非常關注這次事件,希望貴校能夠公正處理,不要包庇有問題的學生和社團。」 

校長鄭重地說:「我們一定會公正處理。」 

貴婦點點頭,她環顧四周,把手放在胸口說:「這麼美好的校園,被暴力玷污就太可惜了。」說完就緩緩離開了。 

髮蠟男的媽媽跟在貴婦後面,經過時向我們拋下輕蔑的目光,彷彿在說「你們這班無知的小孩,想和我鬥還差得遠!」


沒有咒罵她的時間,我們上前攔住校長想對他問話,他卻伸手阻止我們,第一句話便擊碎了我們的希望。 


他斬釘截鐵地說:「如果你們是想問關於空手道社的處分,很抱歉,我無可奉告。那件事已經全權交給訓導組負責。」 

我盡量保持冷靜對他說:「但訓導組一直都沒給我們明確的答覆。」 

「那就代表現在還沒有你們需要知道的事。」 

心鈴按捺不住,激動地指著貴婦和女人的背影:「那她們又是怎麼回事?!」 

校長平靜地說:「這兩位是新界東家長教師聯會的負責人,她們希望了解一下本校課外活動的情況。作為聯會的參與學校,我有責任為她們講解。」 

心鈴說:「兜這麼大個圈,她們分明就是要踢走我們空手道社!」 

「你們不需要作無謂的猜測,做好自己的本份就夠了。」說完他就走了。 


「可惡!該死!臭八婆!爛校長!」心鈴狠狠踢牆洩憤,我和凝彼此對望,不知道該用甚麼表情。 


就這樣,依靠校長這個短暫的希望也幻滅了。


心鈴和凝離開之後,我一個人留了下來,坐在空手道室的地板上托著頭。我想思考些甚麼,但卻甚麼也想不到。腦海一片空白,我索性去數木地板上的長方形格子。原來從空手道室的這一端到那一端一共有四十三格,真是個零丁的數字。我又去數橫向的格子,數到第二十六格時,空手道室的門打開了。 


是思思。 

「她們說你在這裡。」她說。 

「嗯。」 

她走到我面前,蹲下來看著我。 

「阿一,你還好嗎?」 

「嗯。」 

她沒再說話,靜靜坐在我身邊。 

我忘了剛剛的第二十六格是哪一格,只好從頭數起,但數到一半又混亂了。終於我放棄了這個無聊的遊戲。 

「思思,妳先回去好嗎?我想再多留一會。」 

「但是......」 

「我沒甚麼,不用擔心。」 

「那好吧,今晚打給我好嗎?」 

「嗯。」 

她站起來向那道門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 

她走回來彎下身,在我的嘴唇上輕輕吻了一下,才又轉身離開。 



那是我的初吻。 



第二十四章 <壓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