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匆匆回頭。

是戰鬥直昇機,為數五架。

它們在通道出現,飛得很急,轉眼已飛越戰友的殘駭。這條小路坐落於兩幢教學大樓之間,很狹窄,但他們技巧超卓,左右穿梭。

我還未及反應,數道強光已閃劃上空,暴風撲臉殺得我們都措手不及。

「哇啊!」





大地怒鳴,塵土飛揚。

我被狂嵐捲走,記不起翻了多少個滾,只記得身體很痛,耳朵很矇,睜大雙眼後還發現四周砂塵滾滾,剛躲藏的教學大樓被炸至倒塌,堵塞了所有的退路。

強風未止,引擎響震如雷。

仰頭一看,五架戰鬥直昇機在我們的正上方並排停留。它們急速轉向,似乎在對未知的敵人嚴陣以待。我還見到機上的戰鬥人員紛紛托著迫擊炮和大型槍械,爬出機艙。他們顯然見到我們的身影,但沒有人丟下救生梯。

他們直視前方。





「救我啊!救我啊!」

阿俊頭破血流,似乎是在爆炸中被石塊擊破額角。他又跑又跳,甚至用小石塊擲向直昇機,想吸引注意,但都沒法得到戰員的救助。

「文叔……」

我非常暈眩,蘇莎莎的叫聲也很虛弱。意志戰勝軟弱,我在砂塵中找到她的身影。她躺在地上,仰視著螺旋槳,瞳孔跟它轉完一圈又一圈。

她按著亂髮,半昏半醒地問我。





「得救嗎?」

我很想答「是」,無邊的恐懼卻已攫住了我。

通道不再只得閃爍的火光,我還見到許多許多的影子。影子們在盡頭奔跑,變得巨大,越來越巨大,彷彿要把所有的光明都吞掉。

潮浪般的瘋叫,還混和著一種極端尖銳的異樣叫聲。


嘻……
嘻嘶嘶。

生化危機。

我立刻想起這個瘋魔一時的遊戲系列。





瘋人們的叫聲至少還是貼近原始人類的狂嚎,但這種尖叫已完完全全超出人類的限制。它有點像稚童的嘻笑聲,但更像的是變異大蛇的嘶嘶聲。然而,嘶嘶聲並不低沉沙啞,是異常尖銳刺耳,讓人們立時察覺,立時膽寒。

受到地勢影響,尖叫教學大樓之間迴響,猶如山谷間的魔嘯。

世界的發展已超出所有的認知範圍。

如果我見到變種巨犬、變種蟑螂、變種熊貓……我也未必再會驚訝。

遙遠的火光中,閃現了十多個彷如「綠巨人」的恐怖身影。牠們正以匪夷所思的速度攀上教學大樓的外牆,爬過的牆壁都留有深陷的指痕。地心吸力對牠們彷彿起不了作用,變異的雙腳所踏遍之處,揚起了玻璃和混凝土的塵花。

「堅守崗位!就在此地,把牠們全部解決!」

是標準的普通話。





這時候,我才發現五架戰鬥直昇機全印有「駐港解放軍」的標誌。為首的男人正拿起揚聲器向戰鬥人員發號施令,每一個都以流利的普通話回應他。

他們似乎都是駐港的解放軍。

「文叔,把我拉起……」

蘇莎莎的聲音,令我從恐懼中清醒過來。我把女人扶起,卻發現阿俊再沒有向直昇機拋擲小石,現在是一邊望著闇影,一邊尖叫,一邊奔向沒有退路的退路。

「發射!」

普通話一落,震撼的炮聲便短暫奪走了我的聽力。我瞇著雙眼,看著耀眼的焰光轟向教學大樓。

「走啊!」






轟隆。


我聽不清蘇莎莎的說話,但表情和口型已充份表達出她的心思。她拉著我的手,向著我們的「退路」狂奔。解放軍好事多為,不但沒有拯救我們,還打從一開始就把我們的退路鎖死,轟至亂石重重。

「沒路!」

「沒路也要闖出來!文叔,快!」

地面本是不平,亂石排列為一個馬蹄型,是請君入瓮的大型羅網,也是解放軍精心設計的決戰場地。

我們在最不適當的時候,來到了最不適當的地方。

「救命啊!」





阿俊沒理會我們,只發瘋亂叫,爬上疊得又高又不穩的亂石。踏中的石頭不是向下掉,便是被他一把踏碎。

嘶叫聲變得更尖銳。

回頭一看,兩座教學大樓被炮轟至半塌,但未徹底倒下。除了瘋叫和怪異尖叫外,我還開始聽見萬馬奔騰的奔跑聲。即使後方盡被灰塵掩蓋,但我敢肯定千軍萬馬正向我們殺來。

留在這裡,真是必死。

我和蘇莎莎再不爭論,七手八腳,慌忙爬上一塊塊巨石。

「距離六十,射!」

普通話變得更激動,絕不是好兆頭。炮聲怒響,另一輪火光在頭頂閃過。亂石又鬆又碎,我只能集中精神去選擇最穩固的踏腳石,不讓自己掉回地獄。強烈的震動,令我確信至少一幢教學大樓被擊毀。

好,做得好。

求求神,把牠們全都埋葬,把牠們全都殺死。

「在那兒!」

我的祈禱,即時被解放軍的驚叫宣告無效。

砂塵中傳出一陣又一陣的尖銳痛叫。我情非得己,往後一看,發現有部份的「綠巨人」似乎連同教學大樓一起塌下,活埋受創。可是,數個巨型的黑影正在另一幢大樓上迅速接近,而且越攀越高,比直昇機的位置還要高。解放軍大呼小叫,「綠巨人」的行蹤看來出乎了他們的意料。

「綠巨人」並不是綠色,牠們的身體都覆蓋了厚厚的暗紅血痂。

對我來說,牠們不是最切身的問題。雙腳一抖,成千上萬的瘋人劃破灰塵,衝出濁黃。我摸不清人數,看不見龍尾,只知牠們張牙舞爪殺向我們身處的巨石。牠們本只目視著吵鬧的直昇機,現在我們爬石三人組進入了眾瘋人的目光,一對對血眸變得更嗜血瘋狂。

「爬啊!」

阿俊慌叫,差點從巨石上滑落,好不容易才穩住陣腳。

只一瞬間,瘋人們便衝到亂石的底部。牠們起初顯得疑惑,但當見到我們的攀爬姿勢後,便依樣畫葫蘆,紛紛爬上一件件的大石。

「放!」


波。
波。
波。


突然,我聽到非常獨特的發射聲。

數十個像是榴彈的物體,在我的身邊跌墮,墜落於瘋人們的中央。榴彈毫不起眼,一著地卻化身成可怕的炎魔,爆開烈焰,噴出放射性的火花,還冒出濃烈的白煙。

焰花觸及的肉體,立刻像被詛咒般著火。瘋人們極端恐懼,爆發驚叫,浴火的同類頓時變成牠們最不想接觸的生物,互相推撞,無不跌倒。我彷彿重見蘭桂坊的一幕,而且更暴力更血腥。頭顱被踏破,四肢被踩扁,瀕死的火人追逐著同類,就像要找伴共度黃泉。

脂肪變成助燃劑,令溫度狂飆,火勢更加猛烈。

短時間內,我見證了三個煉獄。

「哇!」

雖然大部份瘋人都懼火退開,但勇悍的衝鋒者正死命地向上逃避獄火。牠們爬得很快,我絕不及牠們敏捷。

「糟……」

有個瘋人攀速極高,轉眼便爬到腳下的巨石。牠一把抓住我的左腳,即使我賣力掙扎,還是不能得脫。

那刻,時間變得很慢。

瘋人的表情如獲至寶,張開血嘴。我心知這次不能倖免,但我還是未有心理準備。

牠嚙向我的小腿。

「呀!」

痛楚,幾乎令我眼前一黑。

淚影重疊的瞬間,蘇莎莎從我的腰間拔出手槍,直指瘋人的頭顱。

「死吧!」


砰。


瘋人被爆頭,屍身下墜,把後上的瘋人皆撞回原地。

「在上面啊!」

小腿的痛楚未暇感受,我便聽到解放軍頭領的狂呼。

血痂巨人縱使龐大,動作卻出奇地迅捷。牠們在教學大樓的頂層一躍,撲向三架戰架直昇機的機頂。身成士卒的血痂巨人即時被螺旋槳削成兩半,但牠們的犧牲令槳速減慢,其他血痂巨人得之成功登頂,抓住螺旋槳,把它一氣拔去。直昇機立刻失控。解放軍們的應變很快,部份選擇跳機,部份用機槍還擊。但是,他們的速度並不能與血痂巨人相提並論。機槍被奪,還紛紛被血痂巨人扯出機艙,不是被擲向瘋人群,就是被拔去頭顱和四肢。其中的一個血痂巨人明知直昇機即將墜毀,但牠一點也急,一點也不懼,只顧倒吊著一名解放軍,享受他的尖叫。直至他被嚇昏,才施施地鬆手,將軍人變成餵飼瘋人的食物。

直昇機在瘋人之間墜落,爆炸三響,為香港大學的煉獄加添了色彩。

「啊哇!」

一塊巨型的直昇機碎片擊向我們。它雖沒削去我們的頭顱,卻打中了腳下的亂石。石堆一震,我感覺到馬蹄型石陣急速崩解,身體前傾,我們即將要與巨石一起向前滑。

「啊!」

我除了驚叫,想不到任何事情可挽回劣勢,只能閉上雙眼,抱著巨石,聽任大地之神主宰我的命運。

塵土又再飛揚。

幸好,我們剛才已在亂石的頂峰。石陣即使塌下,也不致於被活埋,只把我們三人割至遍體鱗傷相反許多瘋人成為了受害者。

「啊……嗚……」

小腿痛,身體更痛,痛得我不想再堅持下去……但是,我不甘心逃了這麼遠,才在這裡放棄。

我不甘心。

「走。」

我用雙手支撐身體,是三人之中第一個爬起來。儘管小腿劇痛,我還是忍著痛,匆匆把蘇莎莎和阿俊扶起,在一片泥塵之間,一拐一拐向前走。

地面傳出槍聲。

逃過墜機並不代表已幸免於難,解放軍們與瘋人進行最後的殊死戰。

「拉高!」

頭領還未身亡,指揮著未被攻擊的兩架直昇機,攀升至血痂巨人沒法觸摸的高度,似乎要放棄同伴。

血痂巨人的嘶嘶聲,變得相當憤怒。

「走啊……走啊……」

解放軍和血痂巨人的戰鬥,我們沒有能力去干涉。我們只管繼續往前走,吃著痛,與亂石堆保持距離,瘋人的追兵很可能會在灰塵中突然出現。

我們想快,但快不了。

三人的腿部,都遭受了不同程度的傷勢。

走不遠……我們走不遠的……

「嗄、嗄……」

「撐著啊,文叔!」

我不想絕望,但我真的看不到任何的希望。直至,我見到星空中的一顆耀眼紅光。

「那是……」

紅光攀升,在夜空綻放。

即使攀到最頂層,血痂巨人還是無法再對戰鬥直昇機造成損傷,拋出的巨石徒增瘋人的傷亡,令牠們慘成肉醬。

牠們發出響徹香港大學的嘶嘶聲。

我們沒有停步,不約而同地望向兩架戰鬥直昇機。解放軍震臂歡呼,表現得極端雀躍。

「任務結束!停火,別浪費子彈!」

訊號彈甫綻放,莫言在本部大樓的英姿便於腦海浮現。聽到解放軍的頭領宣佈「任務結束」後,我更覺得莫言隨時都會跳出來,當我們三人的救兵。

「退回赤柱。」

擴音器的聲音漸遠。

空中的戰鬥結束,地上的掙扎尚未終結。

倖存的解放軍,剩下四人。他們爬上了教學大樓的外簷,圍成一圈,渾身皆是噬傷。槍聲疏落,子彈似乎快將耗盡。其中一名解放軍索性把衝鋒槍丟得老遠,茫然地望著一波又一波的瘋海。瘋人們高舉雙手,跳來跳去,像要把他們拉往地獄的深幽。

血痂巨人怒嘶,從頂層快速攀下。

他們察覺了。

苦笑,是他們的唯一表情。

機上軍人的忘情雀躍,對這四位倖存者是最大的諷刺。他們是忘了這場慘勝是三架直昇機的犧牲所換來,還是他們早有默契犧牲多少也不重要,戰鬥的結果才是重中之重。我不是軍人,實在無法理解有何值得歡呼。

戰鬥直昇機變得細小。

他們不救我,也不救戰友。

倖存者點了點頭,嘴巴不知在碎唸著甚麼。然後,他們拔出隨身手槍,互相直指戰友的頭顱。

「走,別再磨蹭!」

言行不一,阿俊也把目光聚焦在這一幕。


砰。
砰。
砰。


三聲槍響,三人倒下。

「不是吧……」

一名解放軍在槍火迸發的瞬間,居然退縮,避開了戰友的槍擊,卻把同伴乖乖殺死。屍體跌向煉獄,他凝視著三名戰友被瘋人瞬間支解。

血痂巨人殺來。

他沒有反抗,任由自己被打成一堆血漿。

「走啊。」

既然要死,又為何要退縮。

既然要退縮,又為何不奮戰到最後一刻。

不理解,不能理解。

我不再樂觀,也不再期待莫言或其他人來打救我。蘇莎莎強行把我拉前,我們一拐一拐,挑戰痛楚的極限,沉默前進。

阿俊又再帶路。若非情勢所迫,我絕對不想與這個垃圾大學生同行。他不但打女人,還隨時會搶奪我們的資源。蘇莎莎見過鬼怕黑,輕揉著瘀青的額頭,與他保持距離。

運氣很好,亂石堆沒有瘋叫,見不到追兵,我們安全返到充滿學會資訊的長廊。

「牠們沒有追來嗎?」

「或許,牠們以為我們被巨石壓死了。」

我看不見瘋人們的動靜,卻清楚見到血痂巨人在瘋狂破壞教學大樓的僅存部份。是發狂還是發洩,並不重要,最重要是牠們沒有看著我。

牆身和地板都出現明顯的裂縫,但只要小心謹慎,還是可輕易通過。我搬開阻路的巨型垃圾筒,憶起蘇莎莎的捨身相救,不由得對她感激一笑。她沒有察覺我的感激,只把注意力放在一張色彩繽紛的壁報。它貼滿在農曆新年才應見到的揮春。揮春上的每個文字都寫得清清楚楚,拼合成句後我卻不能理解。

考試勁過。

不再撻皮。

過三爆四。

我要真普選。

雖摸不著頭腦,上面寫的應該是大學生對生活和社會的期望。我沒有特別的傷感,但蘇莎莎和阿俊似乎感觸良多。縱使他倆沒有對話,憂愁已盡在不言中。

數秒間,長廊只有沉重的步行聲。

「莎,對不起。」

臨近長廊的出口時,阿俊突然對蘇莎莎輕聲道歉。

女人沒有理睬他。

「我發了瘋,無論如何我都不應打你。」

「神要我們寬恕,原來是不容易的。」

蘇莎莎終於回應,但很冷淡。角色轉換,這次是阿俊抓住她的左手,女人輕輕把他甩開。

「就算我是該被打,但你想搶走我們的物資,我饒不了……逃出香港大學,我們各行各路。」

說話間,我們踏出了長廊。

當阿俊想再次道歉,眼前的景況令他吞掉了「對不起」三個字。

或者是被解放軍的第一波攻擊誤中,又或者是它們本已傷痕累累,經過多次的強烈震盪後不得不倒塌。真正的原因並不重要,這一帶的建築都已經塌陷到十多米之下的山底。學生會大樓消失,千禧校園消失,大學的餐廳也都消失,孤單聳立著的就只剩下國殤之柱。

電梯和樓梯掉到山谷,死無全屍。

「這……我們怎麼逃出去啊!」

阿俊又再大吵大嚷。

「有其他道路嗎?」

「我不認為會有……」

回頭也只是死路一條。

遇見瘋人和血痂巨人時,鞠鞠躬會否令牠們讓路呢……貢獻一條死人的手臂,牠們又會接受這麼廉價的讓路費嗎……不會,牠們要的是我們三人的新鮮血肉。

若要重返那個地獄,我寧願現在立刻躍下去,主動去向閻羅王報報到。

討論得不到結果。

我們是無路可進,無路可逃。

我被瘋人咬了一口,又捱過這樣多難關和痛楚,還是逃不出香港大學。若非擔心瘋子會聽見尖叫,我真的很想盡情發泄。

「文叔……喂!」

疲倦和沮喪超過極限,意志崩潰,如像骨牌全倒。我再不考慮會否被瘋人發現,拐著傷腿,坐在國殤之柱的基座。

阿俊加入灰敗的行列。

「文叔,阿俊……不要坐在這裡,被發現,我們會死的!」

「堅持下去,我們就不會死嗎。」

任憑蘇莎莎如何發力,也沒法把我和阿俊兩個大男人拉走。她不斷拍打我們,我也不再理會。我身心俱疲,決定耍起性子,在基座上仰臥,遙望星空。西環和香港大學的濃煙非常猛烈,差點把整片星空都要覆蓋起來。金星特別耀眼,穿越了重重煙雲,刺入我的心坎。

是神的旨意,還是人為的災難,不重要了。

我們根本逃不出香港大學。

「咦?」

這時候,我見到有數個小光點在空中一閃一閃。戰鬥直昇機已在夜山中消失,星星應該不會閃爍吧。光點的距離其實不遠,在西營盤的上空徘徊著。我們剛才被建築物擋了視線,才見不到它們的蹤影。

「文叔,快起來!阿俊,你快打起精神!」

蘇莎莎還在賣力游說。

我彈起來,嚇了她一大跳。

「看,你覺得那是甚麼……」

小光點驀然消失,但另一種光芒令我們更加興奮。

「是巨型射燈的光柱!」

希望再次被燃起。

我們走到最開揚的位置,追蹤著光柱的走向,也期待操縱射燈的人能發現我們。

光柱漸近,祈禱得到神的回應。

「是直昇機啊!」

直昇機飛到香港大學的邊緣,焰火立時把它照得一清二楚。它不是黑色的戰鬥直昇機,而是一架細小的消防直昇機。不論是甚麼,救到我就已阿彌陀佛了!

「阿俊!」

阿俊受到的腿傷最少,這刻也是最激動的一位。他攀上國殤之柱,踏著一個個扭曲的雕塑人頭,爬到頂端,不顧一切地向著光柱揮手。

他成功吸引直昇機的注意,同時也得到血痂巨人和瘋人們的注視。

血痂巨人擊破亂石堆。

砂塵中,是瘋人大軍的衝鋒。

完了。

我們完了。

「快過來啊!」

阿俊破釜沉舟,舞動雙手,忘情叫喊,即使瘋叫驚天動地,即使巨石濁空亂飛,視線也從未離開消防直昇機,只顧把它引導到我們的位置。

他的努力沒有白廢,光柱照耀著我們,照出我們的未來。

「阿俊,快下來!」

直昇機的飛行速度很快,但血痂巨人的奔速也不遑多讓。牠們殺入學會長廊,把大學生的心血全數摧毀,祝願全數抹清。

救兵遠,追兵近。

若沒變數,香港大學必定是我的葬身之所。


卡。


長廊承受不了血痂巨人和暴徒大軍的衝擊。裂縫化開,一聲巨響,地板和牆身隨之崩解,憤怒的嘶聲向下急墮。土崩瓦解的大場面,原來並不局限於World War Z和其他電影之中。骨牌效應再現,裂縫急速擴散,教學大樓在眼前一座又一座的倒塌。血痂巨人和數以千計的瘋人隨著泥沙和巨石,滑落山谷。

國殤之柱,頓成香港大學的孤山。

「下來了!」

攀山易,下山難。

世事總不從人願。

阿俊歡呼一聲,正想攀下國殤之柱,卻忘了土崩瓦解的後續是驚天動地的震盪。他被震得雙手凌空,身體墜落,腿部撞中堅硬的基石,頓時慘叫。

左腿關節斷裂,白森森的斷骨刺破了皮膚。

「哇啊啊啊!」

「阿俊,忍耐啊!」

他叫得聲嘶力歇,血流如注,把國殤之柱濺得血紅。但是,我們沒有急救用品,衣服亦都骯髒破爛,只能乾著急。

他臉色慘白。

「嗚……直……昇機……呢……」

儘管痛得失神,他依然期待著我們的救兵。光柱越來越近,越來越亮,會是我們通向未來的領航燈嗎?

「我們快得救了!」

他痛得冒汗,每一絲表情都滲著痛楚,但聽見蘇莎莎的說話後,他還是笑了。女人奔向斷崖的邊緣對直昇機賣力大喊,彷彿這能令它飛得更快。

此時,阿俊緊握著我的手。

「我……不想……死……不……不要……遺下我……嗚……」

他哭了。

從不認為自己多愁善感,但我錯了。

我凝視重傷的大學生,看見他對死亡的怯懦、對背叛的恐懼和對失敗的不甘心。我從不喜歡他,回顧他的所作所為,更覺得他不值得我有任何形式的激動。但那一刻,我的眼眶濕潤,情緒也都激動了。我輕拍他的掌背,碎唸著「我不會放棄你」、「堅持下去」、「很快便得救」等鼓勵說話。

我不想見到任何認識的人死亡,即使只是相識一天,即使他不算是我的朋友。

這不像我。

不,這只是不像現在的我。

我彷彿變回年輕時的我,會希冀未來的我,會懂得關心別人的我,還是單純又天真的我。


血痂巨人的痛叫在深谷四響,此起彼落。

「牠們還未死啊!」

蘇莎莎再不敢在邊緣立足,極端恐懼。我赫見谷底的亂石堆中,伸出了一隻隻變異的巨手。牠們撥開巨石,渾身血痕,在屍海中鶴立。

五官非常特別,令我立刻聯想起一種我經常拿來取笑的族群。

唐氏綜合症患者。

「救命啊!來啊,救命啊!」

牠們厲向國殤之柱,眼神怨毒。不管大叫是否有效,我們發瘋似的朝直昇機求救。血痂巨人怒嘶數聲,拍打胸膛,在巨石之間極速奔跑,攀樹而上。

完了。

「救我啊啊啊!」

光柱穿越濃霧,直昇機突破了廢墟的大火。這時候,一個男人手持長長的索帶步出機艙,對我揮手。

烈風刮起,我和蘇莎莎在射燈下擁抱。

直昇機漸近,男人的樣子越見清晰。

是青春的笑容。

「文叔,我們來接你了!」

手舞足蹈,我驚喜得發傻。

莫言居然不是我的雷霆救兵,而是考試失敗又平平無奇的江子聰。他雙手一甩,長索在闇與火的煉獄半懸著。槍火閃現,救兵不只有江子聰,小妍和一個陌生男人正托著自動步槍,掃射血痂巨人,嘗試把牠們的奔速減慢。

「他們是……」

蘇莎莎萬分驚喜,我不禁自豪地說。

「是我的朋友。」

嘶叫帶著狂怒,血痂巨人紛紛把巨石擲向消防直昇機。直昇機好不容易才避開攻擊,飛到國殤之柱的範圍。蘇莎莎躍起抓住長索,卻發現上面只有一個扣環,而我們的衣服沒有能被緊扣的位置。

「抓緊索帶,我們會拉你上來!」

陌生男人放低機槍,與江子聰一起拉著長索。蘇莎莎勒緊背囊,一手握著長索,一手著急地指向阿俊。我連忙點頭,示意江子聰把她徐徐拉上去。

我一拐一拐,返到阿俊的身旁,把他背起來。

雙腿劇痛。

「撐著啊……」

阿俊大量失血,陷入半昏迷的狀態。但是,他緊緊抱著我的頸脖,生存意志似乎很強。

「撐著啊。」

這句話不只是說給他聽,也是說給自己聽。小腿很痛,膝蓋很痛,每一個部位都很痛。我咬緊牙關與渺小的自我交談,告訴它要相信自己的能力,要相信自己都能制造奇蹟。我可能已不再年青,但我還未衰老,還沒忘記讀書時的敏捷。

我做到的,我做到的……

蘇莎莎成功逃上直昇機,對著我們哭叫。陌生男人不斷叫我放棄阿俊,而江子聰則再次把吊索拋下。

嘶叫瘋響。

「牠們快爬上來了!」

「發射磷火榴彈,照我剛才所教的去做!小妍,快!」

心臟劇跳,雙腿立時發軟。

血痂巨人就在腳下的不遠處,我在斷崖的邊緣摔倒。


波。
波。


血痂巨人慘叫。

「我做到的……」

我再次把阿俊背起,忍耐劇痛,將四十年來累積的勇氣一次過耗光。摸到索帶時,我聽見阿俊在耳邊有氣無力地說。

「文叔……多……謝……你……」

我不只是一個頹廢的大叔,還是有生存的意義,還能夠為世界帶來貢獻的。

開心又自豪。

「擋不住了!我們快走啊!」

小妍的大叫使我又再被現實的殘酷進擊。直昇機迅速爬升,陌生男人還在怒吼「不行,太重」之類的說話。

離心力很可怕,腳下的狀況卻更加恐怖。

血痂巨人紛紛攀上斷崖,向我們全速衝來。牠們輕輕跳躍,便已躍得比常人高出數倍,指尖碰到了我的鞋底,嚇得我連忙一縮,令牠們沒法把我拉回煉獄。

直昇機繼續攀升。

「呼……」

正以為大步檻過,我竟見到血痂巨人們把國殤之柱擊碎。巨人抓起最尖銳的柱尖,瞄準了消防直昇機。

「躲啊!」

引擎聲一變,直昇機立時改變方向。長索舞動,我和阿俊都被搖得頭昏腦脹。他很虛弱,似乎快將失去知覺,指尖的力度比剛才鬆弛得多。

「別睡啊!」

我把阿俊喚醒,但他連睜開雙眸的簡單動作也顯得無力而艱難。

他慘然一笑,氣若柔絲。

「我的……未來……」

橙色殘影一閃,直昇機強烈震動。

「啊!」

背上的壓力突然消失。

雙手指向蒼天,阿俊墜到沒有未來的歸所。

「阿俊!」

心臟被情感重擊。

「大學生啊!」

我救不了他。

阿俊躺在谷底,永眠於血池之中。無論我怎樣叫喊,粉身碎身的事實已經不能改變。

「堅持著,拉!」

眼眶灼熱,淚流滿臉。

直昇機仍然劇震,但血痂巨人的身影漸變得細小。牠們非常憤怒,一邊嘶叫,一邊躍下國殤之柱的孤山,無視阿俊的屍身,追逐著我們的直昇機。

人類未必會滅絕,但這天肯定是香港大學的末日。兩日前的頂級學府,現在只餘下火和泥,真不知燒死了多少生還者,活埋了多少像我一樣的廢物。

長索慢慢縮短,直昇機穿越西環上空的煙雲。

「咳、咳……」

熱氣和濃煙把我的悲慟稍止,把香港大學的一切掩蓋。我咳嗽不止,看著西環的火舌伸出魔爪,撒旦像要把我這個罪人燒成灰燼。

「不能再升高一點嗎?」

「不……不能……油壓計……」

直昇機被染上了一抹亮橙的漆彩,外殼凹陷,機件外露。受創的位置正流出大量透明液體,不是清水,而是令獄火更猖獗的汽油。柱尖雖未能直擊,強勁的磨擦力已把油缸和部份零件破壞。

「文叔,把手伸出來!」

火海蔓延,瘋人們正逃離西區的火海,目送我們飛越海味街,飛越上環市政大廈。

皮鞋鬆脫,掉向破廢的城市。

雙手很痛,精神很累。

「我……」

他們不斷催促我,但我還是沒有伸出手。

「這位肥佬不是天生反應遲鈍,就是有精神問題!叫他快一點……等一會,他的右腿被咬傷嗎?」

「他是左撇子!」

「誰管肥佬是否左撇子,我可不想留個帶菌者在身邊。」

「你忘了自己的身份嗎!聰哥哥要救他,你便一定要救他!」

「呿。」

我聽到機上的爭論,心中一怯,左手竟不自覺地向上伸。

我不想死。

很討厭自己。

江子聰和陌生男人合力把我扯進機艙。我氣喘呼呼,見到蘇莎莎破涕為笑,心情才稍為好轉。但是,我還未與任何人交談,便聽見機器開始亂鳴。

震動越來越強,直昇機的駕駛員驚惶大叫。

「沒油!逼降!安全帶!」

直昇機急速下降,急救藥包都滑出了機艙。他們迅速坐回座位,繫好安全帶,小妍狼狽地關上所有機門。我照著做,但沒想到屈膝這一個動作竟帶來劇痛,痛得讓我失神了數秒。小妍把我喝醒,窗外是一幢幢中環的商業大廈,景色快速變替,直昇機震得像飛上太空的火箭。

我握著安全帶,不知所措。

「扣上啊!」

機身一震,手指一鬆,安全帶滑回原位。

馬路上的廢車,我已清楚見到它們的品牌。

「喃嘸……」

強勁的衝力,天旋地轉,我往無邊黑暗的世界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