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追著雨,雨趕著風。
 
暴雨持續三日三夜,沖走了街道的穢跡,卻抹不掉歷史的傷痕。2013年3月16日的夢魘,拋不掉,也放不低,纏繞每一位生還者的心頭。
 
時近深夜,加上連綿大雨,榕樹灣的路人早已寥寥無幾,更何況是這條山邊的小村落。兩位潛行者穿著黑色雨衣,小心翼翼,繞過大路,在一幢幢木屋之間穿梭。
 
「這場雨,讓我憶起五年前那一場該死的暴雨。」
 
「別說廢話,低調。」
 




南丫島恢復小城的規模,但燒痕和衣冠塚不時提醒人們舊文明已經終結。缺乏高科技儀器的支援,舊世界的技術大多已無用武之地。建屋是最好的例子,南丫島在五年前的戰役幾乎被夷成平地,只有少數的建築物能修復和保存。人們再沒能力建造高樓大厦,工具不足也令採石變得困難。艱苦得來的石塊,最後亦只會用來建造南丫島的城牆,或者作為與自然人貿易的籌碼。生還者們只能在草草興建的木屋內,默默忍受風雨之苦。
 
「是這裡嗎?」
 
「嗯。」
 
潛行者不再前進,停於小巷盡頭的一間木屋。
 
他們輕敲木門,它應聲而開,根本沒有上鎖。
 




「文叔?」
 
潛行者輕喚屋主的名字。
 
屋內很暗,只得一道搖曳的火光。他們聽見風雨聲,聽到水滴聲,卻聽不到屋主的回應。兩人同時拔出利刀,無聲無息,步向屋內的唯一光源。身材較高的潛行者握著油燈,匆匆走進文叔的睡房。另一位潛行者伸出白皙的巧手,輕觸水杯。
 
「暖的。」
 
她自言自語。
 




同伴從睡房奔出,焦急回報。
 
「他不在!」
 
「也許文叔只是……咦?」
 
滴答滴答,屋頂出現大規模的滲漏,數個半滿的小水桶被擱在大廳的中央。這時候,她發現眼前的木桌擺放了兩件物品。它們能吸引她的目光,並非因為美觀,而是它們是絕不協調的存在。
 
一串佛珠,被放在翻開的聖經新約之上。
 
「佛珠和聖經?」
 
「靜!」
 
小巷傳來腳步聲。




 
他們不再交談,有默契地尋找掩護,握緊利刃。不久,木屋外出現了一個傷殘的男人。他只是四十多歲,樣子卻很衰老,滿臉皺紋,八成的頭髮都已變白。右腳殘廢,殘肢無意義地搖動。他右手撐傘,左手抱著數個新的水桶,笨笨拙拙地接近木屋。
 
男人停下腳步,變得警戒。
 
「是誰?」
 
男人的嗓音既沙啞又畏懼。潛行者的行蹤被他識穿,但沒有逃跑的打算。他們收回利刃,放下兜帽,笑逐顏開地步向男人,為他接過水桶。
 
男人嚇了一跳,再愕然了數秒。
 
「你們不是還在港島搜索嗎?任務還未到歸期,海上又有雷雨……」
 
「文叔,關門再說。」
 




文叔慌忙關上木門。
 
「你們是『曉嵐』的隊員,不是該在港島搜索嗎?為何會在這裡出現,還要那麼神神秘秘?當我見到木門被推開,還非常擔心是否有賊人潛進了家!」
 
「一言難盡。文叔,出門緊記要上鎖,這陣子不太安全。」
 
「我只是向附近的朋友借用水桶,所……所以……」
 
「我明白,但請小心為上。」
 
潛行者脫下雨衣,協助文叔調整水桶陣。他們一男一女,是隸屬於南丫島的第一探索隊「曉嵐」,專責到舊世界的市區尋找合用的物資,以及進行特殊的任務。
 
男潛行者擁有陽光的膚色,非常健壯。女潛行者很年輕,氣質清麗脫俗,是南丫島有名的冰美人。他們只是二十多歲,卻擔當南丫島死亡率最高的工作。
 
夢魘,改變了這兩人的一生。




 
朱古歷,是男人的名字。
 
李絲雨,是少女的名字。
 
文叔呆望忙忙碌碌的兩人,似乎尚未理解他們為何會突然出現。
 
「雨小姐,是否發生了大事呢?尤其是你,朱古力,我從未見過你的表情這麼凝重。」
 
「隔牆有耳,可否輕聲交談?」
 
「可……可以。」
 
文叔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把他們引領到飯廳。飯廳只有一扇細窗,遠離其他窗戶和出口,是絕佳的傾談點。出門前,文叔剛燒開沸水,此時借花敬佛,為兩位在前線作戰的年輕人獻上珍藏的陳皮普洱。李絲雨確定沒有路人,便拉上所有窗簾。
 




兩人草草飲了數口,嚴肅地望向文叔。
 
「你看到行政會議的佈告嗎?」
 
文叔略一愕然。
 
「上星期的佈告……是關於索罟灣發現來歷不明的木船嗎?」
 
「對。他們可能已開始懷疑,派了專人來哨探。」
 
「我不明白,你在說甚麼?」
 
茶杯停留在空中。
 
少女想了一會後,把茗茶一口喝掉。
 
「我們在尋找研制M virus解藥的可能性。」
 
「甚……甚麼!」
 
文叔的茶杯脫手下墮。少女的動作異常敏捷,輕鬆接住茶杯,順手便把它還給他。
 
「你們瘋了嗎?是誰下的決定?若被長洲的領袖馬國威知道,他必定會暴怒!自然人和調整者之間不是有共識了嗎?赤鱲角的大禍,雖然我沒親身經歷,單是聽聞便已非常駭人了!我們失去很多重要的人,失去了舊世界的生活……現在,難得在南丫島落地生根,安安穩穩生活,你們還要去追求不切實際的夢嗎?」
 
少女搖了搖頭,輕握男人的皺硬左手。
 
「沒有解藥,我們活不了。」
 
「活不了?」
 
「你看看自己的皮膚,看看自己的白髮,這種的衰老速度是正常的嗎?不,M virus雖然沒有將我們變成暴徒,卻改變了我們的身體。改變有好的一面,也有壞的一面……有些人會變得容易衰老,有些人會患上可怕的癌症,有些人甚至出現精神病的病徵。即使我未有任何負面徵狀,但我覺得自己越來越不像是人類。我有這種感覺,五位行政會議的代表也有同一感想,難道你就沒有嗎?」
 
李絲雨平靜地訴說這一切。
 
「出生的成功率已越來越低,我們還能夠苟安多少年?一百年?五十年?不,可能只有二十年,甚至十年已經完蛋。我們的生活條件變得越來越差,與中世紀的質素相差不遠,沒有電力,沒有資訊科技,舊世界的食物又已經過期,我們只能依賴有限的新鮮食物。食源的穩定既要看天時地利,又要看長洲的人和。我們飽受長洲的剝削,關係從不平等。他們自以為容許我們繼續生存是莫大的恩賜,卻忘記了我們本是同根生,都是香港人……再者,南丫島的治安正在變差。我們還有未來嗎?我們不能逃避。」
 
文叔靜默。
 
他想反駁,卻反駁不了。
 
上月,村內發生了一宗殺人搶食物案,是南丫島的數千居民在五年內的第一宗謀殺案。
 
直至現在,凶手還未落網。
 
「武器能用於正途,更何況是解藥?五年前的慘劇,是因為許多人相信了一個錯誤的領導,解藥不是邪惡,邪惡的是執行者的心術。五年前,有一個人教曉我……只要勇於面對自己的過錯、怯懦和心魔,人類是可以很偉大,是可以做出自己也不敢相信的偉事!我……我……我……」
 
冰美人的情感把文叔震攝。
 
李絲雨絕少在公開場合有激烈的表現。在外人眼中,她一直是冷靜而智慧的,有名望,勇敢又能幹,與教育界代表麥家璇的關係更相當密切。文叔只是一個小人物,負責碼頭的管理工作,雖不時會與她接觸,卻從未感受到這一種濃濃的情感。文叔在想,彷彿她只不過在這五年來封閉了自己的內心。
 
相反,朱古歷嬉皮笑臉,始終如一。
 
「我擔心南丫島的和平將要結束。就算馬國威不來騷擾,我們也會自亂而亡。我不想他的犧牲,只換來了五年的和平。他……我……他……我要……」
 
少女低頭,似乎不想被文叔看見她的激動。然而,他早已見到點點的淚光,還見到她的手指在無意識地撫摸一顆美麗的鑽石介指。
 
「你們秘密前來的原因到底是……還……還要把這麼機密的事情告訴我……」
 
少女沈默了很久,才掏出一部殘舊有血跡的卡帶式錄音機。她輕輕按下播放鍵,把它放在餐桌的中央。聲帶的背景很嘈雜,既有瘋叫聲,也有猛烈的撞門聲。
 
文叔呆了半响,似乎對它有深刻的印象。他聽了第一個字,臉色便隨即一變。
 
 
我……錯了………沙沙沙沙………文叔……我不該………沙沙沙沙………太遲……洛特克……沙沙沙沙……救藥……本可……救……所有人………沙沙沙沙………對不起……做了傻事………沙沙沙沙………後悔………相信………沙沙沙沙………最後存在……見證……我……江子……聰………沙沙沙沙………杜欣喬啊啊啊啊!!!
 
 
聲帶結束。
 
「那儿人氣如游絲,斷斷續續,卡式帶的損壞亦令它失去了部分內容。錄音者相信是一個年輕的男性,叫江子聰。我曾經……文叔?」
 
李絲雨見到文叔沒有即時的反應,便著手解釋他們的來意。誰知她只說了數句,文叔便開始出現異樣,低著頭,全身震抖。
 
他淚水缺堤,翻起了洶湧的淚波。
 
文叔哭了很久,真的很久,少女和朱古歷都安慰他。直至南丫島的雨勢漸細,他的情緒才稍為平復。然後,他把聲帶重播了數次,一時苦笑,一時啜泣,最後終於平靜下來。
 
「這五年來,你多次提到的江子聰,就是聲帶內的江子聰嗎?」
 
「對。」
 
「他是甚麼人?」
 
「等一會……讓我展示他的……」
 
他撥開佛珠,把聖經翻到最後一頁,從中取出一張即影即有的照片。最左邊的顯然是文叔,動作有點鬼祟,照片上還有兩位女性以及兩位壯男。
 
「這是他。」
 
文叔指向正中央的青年。他笑得很燦爛,也很年輕。
 
「據悉江子聰是你的救命恩人,是嗎?」
 
「當然是!沒有他,我活不了!」
 
「你知道甚麼是洛特克嗎?他提到的救藥是甚麼?他做了甚麼傻事?杜欣喬又是誰?」
 
文叔瞪了少女一眼,晦氣回應。
 
「我不知道!甚麼也不知道!」
 
文叔喝掉七杯濃茶,表情才稍微變得和善。少女不樂意去逼問文叔,但是她必須把答案尋找出來。她調整語氣,嘗試不去刺激他的情緒,再次詢問。
 
「文叔,我們需要你的幫助……」
 
「我真的不知道。」
 
這次,文叔的語氣肯定而認真。他們確信這不是晦氣話。都很吃驚,更有點氣餒。
 
「我們需要真相。若然有解藥,我們便可以拯救很多人!」
 
「我不知道。五年來,我連他是否已喝了孟婆湯也未能確定,又怎會知道哪麼多的事情?想不到他真的在外面捱不過去……」
 
「捱不過去?」
 
眼神亂移,文叔的雙手開始玩弄佛珠。少女多番旁敲側擊,也得不到任何答案。
 
「我忍夠了!」
 
朱古歷低聲怒叫,衝入廚房,尋出盛著熱水的水煲,指著文叔。
 
「兩個選擇。講真話,又或者立刻燙成豬頭……不,還有第三個選擇,我可以把你交給行政會議,讓他們向你迫供。郭榮安可不是善男信女。」
 
文叔皺眉,繼而苦笑。
 
「每一位生還者都有自己的故事。誰也不會深究別人的經歷,朱古力你又為何要逼迫我呢?」
 
「因為我們沒有其他線索。而且,若然你曾做出違心的事情,把它說出來也是最佳的贖罪機會。」
 
文叔唉聲嘆氣,一連喝掉三杯濃茶,把茶杯重重放下。他凝望發黃的照片,微笑,苦笑,再次微笑,又再次苦笑。
 
最後,他嘆了口氣。
 
「也罷,我就說說我的故事。」
 
他斟滿濃茶。
 
「故事一言難盡,應從哪時開始說起呢……嗯……該由那一夜在蘭桂芳的槍聲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