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沙灘留下痕跡的,是一個二十多歲的男人。
 
我曾與這個男人有數面之緣,最深刻的一次,是他在齊哥榮升為總警司的就職典禮向我大讚齊哥的功績和果敢。高大健壯,陽光膚色,總是把頭髮蠟向後方,五官卻沒有令人深刻的特徵。令我記得他的真正原因,是他擁有一個特殊的身份。
 
警務處長的長子。
 
曾偉杰。
 
天氣悶熱,他穿上避彈衣和樽頸毛衣,背著巨大而沉甸的背囊,托起一支新式的衝鋒槍走到我的前方。
 




無名指上,同樣有隻白金指環。
 
「麗姐,很高興還有機會見到你。」
 
「處長曾說你在災難發生前失蹤,相信你已經遇難,沒想到會在赤柱監獄見到你。」
 
瞇眼細看,杜欣喬手持一柄折射寒光的尖刀,與劍擊比賽所用的軟劍相似,鋒利度與堅硬度卻高出很多,是古典而能殺人的西洋長劍。
 
他尷尬一笑,輕輕握著杜欣喬的纖手。
 




「還不是因為老婆……爸爸還好嗎?」
 
警務處處長已被齊哥殺掉,掛在小欖監獄示眾,以示權威。他的戰略指揮混亂,作威作福,盲從上頭的指令,就算齊哥不把他殺死,也總會有其他守兵出手的。
 
不過,他的死相真的太慘。
 
我迴避曾偉杰的眼光。
 
「他……他很好。」
 




「那就好。一切結束後,我會和老婆向他請罪。老婆有點特別,在確認她不會被醫生用作醫療研究前,我絕不會把她帶到赤鱲角的。任務完成後,希望你能把我們安全的消息帶給他,讓他安心。」
 
「我會。」
 
我只能把這個口訊燒給他。
 
「曾偉杰,你是重案組的督察,有受過戰鬥訓練,但我不希望增加負累。唐司長並沒有下達讓你跟隨的命令,請你立刻回去。」
 
「不能,我絕不容許老婆獨自去冒險,特別是為了那個男人去冒險。」
 
「杰,我解釋了很多遍,我要救的不是阿聰,而是唐芷妍!無論她怎樣看待我,我也不能讓她置身於這種無形的危險!麗姐,我與老公在這個問題糾纏很久,怎樣也勸不退他,倒不如你……」
 
「老婆,我不是不相信你,而是你也知道江子聰他……」
 
你一言我一語,他們只管在沙灘上吵嘴。




 
環境寧靜,沒有暴徒的身影,時間卻不會等人,秒針轉個不停,我不耐煩地打斷他們的對話。
 
「你是否一定要跟隨?」
 
曾偉杰點頭。
 
「杜欣喬,你又是否能保護自己?」
 
「我能保護自己,你也一定需要我。」
 
「好,曾偉杰,我不管你有任何原因,總之不要拖累我,否則後果自負。你和老婆做了甚麼蠢事,我也絕不會救你們的,好自為之。我浪費了寶貴的三十分鐘去等待你們,現在要把握牠們還在睡覺的光陰,走吧!」
 
杜欣喬拗不過她的老公,狠狠踢向沙粒,亂沙飛揚。她沒有展現赤瞳,瞳孔還是正常的黑色。
 




根據線索,江子聰等人的直昇機最有可能在中環或金鐘一帶墮毀。距離他們失蹤已超過二十四小時,他們有可能躲在港島的任何一個地點。要追蹤他們的步伐,我必須去到他們的墮機地點,尋找有沒有蛛絲馬跡。
 
我和齊哥研究了三條可行的路線。
 
一, 經大潭道到柴灣,再利用港鐵的地下路軌潛行到中環。風險最低,所需的時間卻最長。
 
二, 走香島道,越過香港仔隧道直接去到銅鑼灣。這是最短的路線,但隧道太狹窄而無險可守,若被發現是必死無疑。
 
三, 由淺水灣道出發,再走黃泥涌峽道,去到金鐘的太古廣場。這條路要上山落斜,但人煙相對稀少,只害怕山中會有未知的恐怖。
 
大潭道的路線早已被我排除在外。若走這條路,不可能在四十八小時內找到目標人物。但是,我還未決定選用第二條或是第三條路線,只能見機行事。
 
「靜。」
 
與赤柱泳灘相比,破落的住宅區顯得危機四伏。鼻鼾聲從搖搖欲墜的危樓中傳出,暴徒們正在一幢幢別墅內人疊人睡覺,尿躁和血腥中人欲嘔。我們與時間競賽,以最快的速度在住宅中穿梭。不知是否受M-Virus影響,杜欣喬的步伐異常敏捷輕巧,我完全不擔心她會暴露行蹤。相反,曾偉杰的步法沉重,呼吸急促,我需要時刻留意他的情緒。




 
赤柱猶如戰場,彈孔處處,火光四起,這反而有助我集中精神。
 
教官以前常說,越安全的地方,才是越容易奪命的場所。
 
打仗如此,做人也是如此。
 
不需二十分鐘,我們便來到此區的地標建築,赤柱廣場。我與齊哥曾在赤柱廣場享受一頓令人回味的高級晚餐,還收到他送給我的第一束玫瑰。我不喜歡鮮花,但我從未忘記那夜的浪漫,就在這個環形的廣場上,他曾經誓神劈願會給我名份。
 
這刻,赤柱廣場面目全非,商舖倒塌,食物售賣車翻側,麥當勞餐廳被燒至昏黑,還帶著大量血跡斑斑的拖痕。
 
這刻,我也仍是一個無名無份的女人。
 
「小心,保持安靜。」
 




路面佈滿裂痕,肯定是被重物直接衝擊所造成。我立時警戒,雖然我對大量暴徒還會感到畏懼,但能令我即時膽怯的就只有唐氏變異者。
 
「別走這一邊。」
 
杜欣喬拉著我的衣袖,一雙赤瞳不知何時已變得閃耀。她掃視整個赤柱廣場,眉頭皺得死緊。
 
「為何?」
 
「數十米外,四個唐氏變異者正在前方樓梯的底部埋伏。他們似乎還未發現我們的蹤影。」
 
我凝神細聽,聽不見異樣的呼吸聲。我自問是偵察任務的一流好手,數十米以外是否真的有變異者在埋伏,我非常懷疑。若要繞路,我們便需要浪費更多的時間。
 
此時,曾偉杰抓住了我的手臂,對我耳語。
 
「相信老婆。若不是她,我們根本沒可能逃到赤柱監獄。她救了我很多次,很多很多次……」
 
相信杜欣喬嗎?
 
她把左手伸直,把赤柱廣場的各個方位掃描一遍,彷彿變成一支人形雷達。皮膚發紅,毛孔冒出熱氣,額頭滲汗。
 
「水……」
 
嘴唇變白,左手抖震,曾偉杰連忙把一支全新的蒸餾水遞給她,讓她迅速喝下。不用半分鐘,她便把五百毫升的清水喝得一乾二淨,我更留意到她的嘴巴含過的膠樽口被熱力微微溶解。
 
「杜欣喬,你沒事吧?」
 
「沒事……走吧,那個方向才一定安全。」
 
我想摻扶她,但她不接受我的好意,彷彿會傷害到她的自尊。肌膚仍然很熱,但膚色已回復正常,瞳孔也褪回尋常的漆黑。她呼了口氣,帶領我們跨過花圃,爬下斜坡,惹得我們沾上渾身泥巴,行程亦耽誤良久。
 
可是,當我們滑到斜坡的底部,果然見到四個唐氏變異者坐在樓梯旁的石柱前,悠哉遊哉。
 
我斜視杜欣喬,極度訝然。
 
若不是她,或許我在這裡便會丟了性命。
 
嘴唇仍舊發白,運用「超能力」看來會為她帶來短暫的不適。她察覺到我的眼神,得意地對我一笑。
 
又一個詭異的女人。
 
黑暗漸漸被調淡,雲層泛起太陽初昇的先兆。我們一邊見證新一天的來臨,一邊在淺水灣道全速奔馳。奔速很快,跑得亦靜,在天色變到深藍時,我們趕到了深水灣泳灘的範圍。
 
「這邊!」
 
三小時前,深水灣聚集了大量暴徒和變異者,這是我在直昇機上親眼見到的事實。
 
現在,牠們消失了。
 
我有點擔憂,提出尋找臨時休息點,讓我能夠仔細偵察這一區。此時,杜欣喬就像鬼魅上身,在馬路緩緩前行,還爬上一部破爛的汽車,張開雙手。
 
「你在做甚麼。」
 
「給我一支水,一公升。」
 
我正想把她拉走,她卻再次要求曾偉杰提供清水。匆匆灌下整支水後,她張開雙手,皮膚瞬間變紅,是比剛才更不尋常的炎紅。讓我驚訝的是,這次不只得毛孔出煙,連她的衣物都漸漸變皺變黑。
 
膠質溶解。
 
布料著火。
 
「啊,杜欣喬你……」
 
「不要阻止她,沒事的!」
 
她彷彿沒有痛感,只是繼續張開雙手,雙眸赤紅如烈火,仰視天空。
 
沒數秒,渾身的衣服都被燒得一乾二淨,肌膚卻仍是平滑如鏡,沒有燒傷的痕跡。
 
赤裸的她,就像是浴火重生的鳳凰。
 
「啊……」
 
嗚咽一聲,她雙腿發軟,跪坐在車頂上喘氣。
 
我嘗試把她抱下來,但她灼熱得讓我無法接觸。曾偉杰經驗豐富,立即用清水灑於妻子的身體,替她降溫。翻騰的蒸氣令我有墮進神話故事的虛幻感覺。
 
「麗姐……」
 
她累得躺下來,揉著深不可測的詭異眼睛。
 
「深水灣空無一怪,牠們全都殺進了海洋公園。」
 
「你怎麼會知道!」
 
我太震驚得,不但忘記壓下聲線,還問了一個很白痴的問題。她側著身,妖嬈地微微一笑。
 
「別管我,我只知道海洋公園內有三十個生還者。」
 
不合常理,一個人類怎可能會有這樣的能力。
 
她戳了戳我的額頭。
 
「來,快下決定吧。」
 
海洋公園在深水灣的彼岸,與我們身處的泳灘相距差不多有一公里。纜車靜止,過山車沒動,我見不到火光,聽不見戰鬥聲,卻隱約看到一個個闇影在主題樂園的大門前高速移動。
 
堂堂警務處長的長子,在妻子面前只是一個跟得丈夫。他探向妻子的額頭,感到她的體溫回落到常人水平,便立即從背包拿出全新的衣服,親手替她穿上,還溫柔地托起杜欣喬的頭顱,將清水灌進她的嘴巴,在臉頰留下一個深深的吻。
 
「三十個生還者,包括江子聰和唐芷妍嗎?」
 
「我不知道……我分辦不了生還者的身份,只能辨別哪些是感染者,哪些是唐氏變異者,哪些是活人。」
 
杜欣喬閉上雙眸,倒於丈夫的懷內。
 
夜空被染上一層霧白,繁星的光芒漸漸消隱,太陽不久後便會衝破雲鎖。我們貿然在日間進入海洋公園,危險性相當巨大。可是,若目標人物真的混在這些生還者當中,我卻選擇繞路而去,又該怎樣向齊哥交代。
 
「你認為他們在裡面的可能性有多大?」
 
「呼……我不是神,只是有點異於常人,怎可能會預算得到。」
 
我只是想試探她的潛力,杜欣喬疲憊地反著白眼,總算道出一個較合常理和讓我心安的答案。我拔出軍刀,指向在廢車上互相依偎的夫妻。
 
「既然如此,我們立刻趕去海洋公園。」
 
「嘿,不用你說……」
 
杜欣喬躍下廢車,差點失去平衡,使出特殊的超能力似乎會令她在短時間內變得虛脫。她搖了搖頭,拒絕丈夫協助,倔強地把西洋劍當成拐杖,自行站穩。
 
「你虛弱如此,倒不如留在這裡。」
 
「不.需.要。」
 
她的好勝心令我回想起十多年前的我,那時候的我總是不肯認輸,只會依照自己的心意去行事。深知這樣的女人是怎樣也勸不退,我索性閉嘴,帶領他們在香島道小心前行。
 
陽光照遍大地,廢墟頓時一清二楚。杜欣喬沒有胡說,深水灣只有隨處可見的鮮血、殘肢和壞車,不能發現暴徒和變異者的蹤影。
 
「放輕腳步。」
 
海馬標誌就在不遠處,主題公園的正門只遭受到輕微的破壞。依我估計,那是變異者強行突破門閘的結果。正門前,主題公園的地圖四散,動物布公仔躺臥如同一具具死屍,還有一架空置嬰兒車染上了乾涸的鮮血。
 
我拾起一張地圖,跨過售票閘。
 
很寧靜,沒有血盆大嘴來歡迎我們的來臨。
 
「還很新鮮。」
 
我觸摸小道上的血腳印,仍未乾涸,全是散向同一個方位。我驀然想起,政府在三月十六日凌晨已把赤柱附近的住宅區清空。如無意外,海洋公園亦會被禁止營業,這可能是它在災難發生後第一次被暴徒們大舉入侵。
 
難怪,遊樂設施的結構尚算良好,我看不到有倒塌的風險。
 
我細望地圖,這些血腳印都是向著……
 
「聽到嗎?」
 
突然,杜欣喬停了下來,像聽到我和曾偉杰都不能察覺的聲音。我正要細問,她卻邁步奔到禮品店旁邊的一個小草叢,露出詭異的赤瞳。她跪下來,撥開亂草,笑了笑,鑽進矮樹之中。
 
「杜欣喬,你……」
 
我不管她有甚麼超能力,這樣亂來是絕對會阻礙搜索任務的進度。我想去阻止杜欣喬,曾偉杰卻又再勸告我要相信他的妻子。軍無令不行,就算她的能力有多大,待她爬回來,我也必須嚴厲說教,讓她明白到……
 
思考突然停止。
 
我聽到一聲從未聽過的動物吱叫。
 
杜欣喬撥開矮樹,渾身都是樹葉和枝丫,拍掉掌心的泥土,笑容燦爛。她並非空手而回,一隻只曾在電視節目見過的動物正纏於杜欣喬的後頸。牠怯生生地目視我們,背部帶有明顯的抓傷,但未算深刻。牠頭圓,四肢粗短,身體長著栗色嫩毛,四肢和腹部的毛髮則是黑色。尾巴粗長,擁有九個黃白相間的環紋。
 
「火狐?」
 
這種動物在香港非常罕見,恐怕只會在海洋公園才有機會見到。牠叫小熊貓,又被稱為小棕熊或紅熊貓,而我最特別喜歡牠們的另一個稱謂,「火狐」。
 
「老婆,你在做甚麼傻事!」
 
她的任性,連曾偉杰也接受不了。杜欣喬輕吻丈夫的臉頰,逗玩火狐的尾巴。
 
「牠很可愛,你不這樣認為嗎?」
 
「喂,快把牠放下,我們不是在遊玩!」
 
怒氣上湧,我從沒見過這麼荒謬的事情,不由得對杜欣喬低喝了一聲。在世界末日時拯救一隻無用的小火狐,何等愚蠢。
 
但是,我根本沒法阻嚇這個女人,只能令火狐恐懼得想要逃跑。杜欣喬在牠的耳邊安慰很久,才讓牠不再掙扎。
 
「將牠放下。」
 
「不能,我感覺到牠的哀傷和無助。而且,牠對我來說……」
 
她偷視曾偉杰一眼,沒有再說下去,只把火狐抱得更緊。
 
「將牠放下。」
 
她再次無視我的說話,收起赤瞳,拿回西洋長劍,用力把我撞開,指向海洋公園的另一方。
 
「這兒沒有生還者和怪物,牠們也許已奔到『海洋天地』或『動感天地』的區域。如其浪費時間去爭論,倒不如盡快過去吧!」
 
浪費光陰的她,這個女人有甚麼資格去指責我!
 
除了齊哥以外,我從不喜歡被別人指揮,特別是女人。我沒好氣地望向曾偉杰,他的表情充滿歉意,微微一笑,卻沒意再去指責老婆。
 
 
砰。
 
 
槍聲劃破寧靜。
 
我皺著眉頭,掃視海洋公園的地圖,運用多年的經驗去判斷聲音來源。正如杜欣喬所說,它應該是從遙遠的「動感天地」傳來。
 
火狐聽到槍聲,抖了一抖,但沒有按照本能逃跑,而是親密地依偎著杜欣喬。杜欣喬向我們招手,依著血腳印的進襲路線奔去,那是通往貫穿主題公園的海洋列車站的道路。
 
長尾巴搖啊搖,火狐就像在風騷地對我說拜拜。
 
杜欣喬的能力實在深不可測,小動物對風吹草動亦較人類敏感。我轉念一想,為了完成任務,我亦只好對她的無謂行徑多加忍讓。
 
我初來此地,而杜欣喬和曾偉杰似乎是海洋公園的常客。他們在主題公園左穿右插,完全不須依賴地圖。路上沒有殘肢,在一棵大樹下卻見到兩隻大熊貓的屍身。牠們被暴徒啃光,黑白的毛皮被血色染污。
 
杜欣喬在海洋列車站前停下,喝了一些水,再次展開赤瞳。
 
「如何?」
 
煙霧蒸騰,她無力地張開雙手,示意我們別要前進。
 
「不要進去,隧道內有感染者。」
 
「數量多少?」
 
「不太清楚,大概二十至四十……況且,我亦不知道是否全是感染者……若你要確實的情報,我需要更多的時間和水份……」
 
即使搖搖欲倒,她還是拒絕丈夫的扶持。我踢開擋路的布公仔,站在漆黑一片的車站,呼吸從隧道對岸吹來的腥風。
 
我們並沒有太多選擇。
 
海洋公園分為兩個大區域,這個區域是在山下,而發出槍聲的區域就在山頂。要趕往那邊,我們必須跨過眼前不高不低的小山。若乘坐纜車,我們無可避免被變異者發現。若爬山過去,所需的時間亦會太長。
 
「進去。」
 
我咬了咬牙,作出這個艱難的決定。
 
「不是吧……」
 
「你們若不敢進去,更好,留在這裡別拖累我。」
 
曾偉杰在我和杜欣喬之間游移,非常膽怯。我滿心期待杜欣喬展現同樣的畏懼,讓我名正言順奪回隊伍的話語權,方便進行任務。
 
但是,她非但沒有怯懦,還勇敢地步向黑暗。
 
她低頭與火狐溝通。
 
「小火狐,你害怕嗎?」
 
牠彷彿聽懂她的說話,擺著頭,搖著尾巴。我呆望一人一動物步進隧道,毫不畏懼,不由得暗嘆她不是我所能操控。
 
「麗姐,真的要進去嗎?」
 
我冷笑一聲。
 
「你的好老婆不是已替你選擇了答案嗎?」
 
曾偉杰連聲苦笑,幾經掙扎,才鼓氣勇氣向前邁進。
 
「杜欣喬……」
 
唉,甚麼主導權和話語權,算了吧。
 
我搖了搖頭,輕輕拍打臉頰,闖進存在已知危險的黑暗空間。
 
車站漆黑,越過售票處後更完全沒有光線。既然有暴徒,我們就不會使用電筒,早已預備的袖珍夜視鏡發揮它的作用。我們靠得極近,每步都謹慎無比,以防走失。很寧靜,我還未能察覺暴徒所在,只見到月台前停泊著一架被嚴重破壞的列車。
 
車頂穿了一個大洞,玻璃窗全數碎裂。路軌微微向上傾斜,顯然是直通高山之巔的另一個車站。
 
「你身體如何?」
 
密封的環境,迴聲會特別明顯,我把聲音壓得比蚊鳴還要低。
 
「無問題,體力恢復了一些……未能做大型的探測,近距離可以。」
 
「你的特殊能力能否察覺死物的分佈位置?」
 
「不,我只可感覺到生物的熱能。死物沒有體溫,我不可能探測得到。」
 
熱能感測,我把這個重要情報刻在腦內,將來或許有用。
 
「只有我才有夜視鏡,你們必須緊貼。你留意隧道內的熱能變化,有問題立刻通知我。」
 
「當然。小火狐的夜視能力亦不錯,牠也會幫助我們,對吧?」
 
杜欣喬輕吻圓臉,火狐的長尾掃刷著女人的臉龐。看著他們的互動,我擔心杜欣喬若真能與動物溝通,與她為敵將會非常難纏。
 
爬越車窗,我們在寂靜的路軌慢慢往上爬,腥風撲臉而來,相當令人難受。我們手靠著手,讓我清楚感覺到曾偉杰在微微抖震。他張大嘴巴,分明不會見到甚麼,卻剎有介事亂瞧四方,表情著實好笑。
 
隧道頗長,斜度亦在增加,杜欣喬的喘氣聲漸漸増重。
 
「前方……四隻……」
 
走了數分鐘,她突然指向十多米外的路軌,我也察覺到異狀。定睛一看,四隻暴徒跪於路軌的中央,把血肉放進口中。
 
受害者的身型很小,是個小孩。
 
「繞過去。」
 
路軌很闊,只要我們留意腳步,便不會引起牠們的注意。我選擇最適當的路線,輕拍他們的掌背,讓他們一步一步前行,大氣也不敢呼。
 
小孩還未死透,肚子被抓開一個大洞,雙眼虛弱地瞇成直線,呼吸似有還無。
 
嘴唇在動,但沒氣力發聲。
 
滿臉都是淚痕。
 
我很想替他終結痛苦,但這樣做必會驚動暴徒,只能暗自嘆氣,祈禱他盡快歸天。暴徒將大腸塞進嘴中,帶著滿意愉快的笑意。若非任務在身,我恨不得把這些暴徒碎屍萬段。
 
「又有……」
 
跨過一關,另一關又要來臨。
 
十多個暴徒一字排開,蹲在地上進食,幾乎把整個路軌封鎖。受害者有五人,四肢殘缺不全,都是中年人,不是目標人物。
 
「為何不前進……」
 
「自己看吧。」
 
我把夜視鏡交給曾偉杰,不數秒便聽到他的喘氣聲變得更明顯。暴徒們沒有離開現場的勢頭,我亦絕不想在這裡浪費時間。
 
我拿回夜視鏡,拾起一塊石頭。
 
「我要引開牠們,明白嗎?」
 
「你肯定?」
 
「肯定,我可以擲了嗎?」
 
見到他們猶豫點頭,我便立刻搭弓引箭,將石塊掉向遙遠的右方牆壁。「拍」的一聲,迴響清晰,暴徒們迅即瘋叫,衝向聲音的源頭。
 
「快!」
 
我拉著他們奔向右邊,貼牆而行,跨過受害者的遺體。死屍沒有體溫,杜欣喬一時不察,踏中屍體的胸部,發出聲響。若不是我及時掩著她的嘴巴,她早已尖叫出來。
 
「呼吸……冷靜……」
 
我不該帶著他們進來,早晚會出事。
 
幸好,暴徒亂衝亂叫,沒聽見杜欣喬發出的響聲。隧道群魔狂舞,把更多暴徒吸引來這邊,一時踢牆,一時互相毆打,一時四處摸索,百態橫生,就像這些怪物都有自己的性格。夜視鏡的綠色,令牠們的臉孔變得更加猙獰,瞳孔變得比平常的血瞳更加可怕。
 
瘋叫環響,挑戰著我們的膽量。
 
「小心。」
 
我不害怕死神,只擔心不能再見到齊哥,舉起尖刀,囑咐兩人遇著任何事情也不要尖叫脫隊。
 
我們碎步前行,走了數十米也未曾遇到障礙,精神卻從未放鬆。
 
「後面!」
 
幸得杜欣喬提醒,我才察覺到有隻暴徒在我們後方伸手前行。牠很沉默,就像是一個好奇的小朋友正在摸索世界。
 
牠亂摸亂拍向我們接近。若加快腳步,我們難免會被牠發現。
 
五米。
 
四米。
 
三米。
 
牠們臉孔越見清楚,我幾乎能嗅到腐敗的氣息。看來,我們避不了與牠接觸。
 
沒辦法。
 
豁出去。
 
我把暴徒扯到我的懷內,在牠反應過來前,迅速割斷牠的喉帶,把尖刀插進牠的眉心。還以為這樣的暗殺不會被暴徒發現,可是隧道把割肉的聲響倍增,有暴徒瞧向我們的位置,表情瘋狂而疑惑。
 
我不可靜觀其變,牠們一定會過來視察。
 
「千萬別動。」
 
我舉起垂死的暴徒,用盡全力,拋到我們的後方。
 
重物落地,引發了另一場騷動。暴徒們無不狂奔,無不張開血盆大口,瘋叫尖銳得快要刺破耳膜。
 
曾偉杰抖得要命,但他還算是個男人,沒有發聲,亦沒有落荒而逃。我們緊貼牆壁,感覺著一個個暴徒在眼前奔過。
 
黑暗是我們的朋友,我能看到牠們,牠們卻見不到我。暴徒們紛紛在不足兩米的前方略過,聽著近得驚人的奔跑聲,儘管作戰經驗豐富,我也不禁狂抽大氣,緊張得心臟亂跳。
 
這場賭博,我勝利了。
 
最後一個暴徒已遠離我們,搶著去支解死亡的同伴。我立刻提醒躲在背後的兩人趁著亂局,盡快前行。
 
在腥風和瘋叫步行十多分鐘,我終於見到隧道出口的亮光。曾偉杰低聲歡呼,輕輕抱著他的妻子,卻冷不提防被火狐用尾巴扇了一掌。
 
「快。」
 
槍聲在山谷中亂鳴,我連忙催促他們加快腳步。離開車站前,杜欣喬居然拿了一張染血的小冊子留念,讓我一時火氣上湧。
 
去到曠地,槍聲頓時變得更清晰。
 
我們利用矮樹作掩護,在高峰樂園廣場的盡頭,眺望海洋公園的狂亂。不知是否生還者的計謀,每一個機動遊戲都在運行。摩天輪在轉動,搖擺船在沖天,飛天鞦韆在舞蹈,滑浪飛船在激流上馳騁。
 
「你看!」
 
杜欣喬指向一個叫「越礦飛車」的大型機動遊戲。十多個唐氏變異者在過山車軌上奔馳,追逐正在高速移動的飛車。卡車上似乎坐著數個生還者,他們驚惶失措,盯著後方,有人在無意義地開槍亂射。我不知道他們為何會這麼傻,只知道飛車停下之時,便是他們的死亡之期。千多個暴徒把越礦飛車重重圍困,若非牠們正在瘋叫,衣衫襤褸,手舞足蹈,我可能會以為牠們是普通的圍觀者。
 
「江子聰和唐芷妍在上面嗎?」
 
我把望遠鏡交給杜欣喬。她仔細觀察一會,搖了搖頭。
 
「好,我們移動。」
 
曾偉杰突然搭著我的膊頭。
 
我最討厭被齊哥以外的男人接觸,立刻把他的右手摔開。
 
「你不去救他們嗎?」
 
「我不會救必死之人,要裝英雄,請自便。」
 
我討厭偽善,不屑再解釋下去,觀察地上的血腳印。除了通往越礦飛車的血腳印是密密麻麻,通到「海洋天地」和「冰極天地」的腳印同樣密集。我立刻把他們帶到無人的洗手間,緊閉大門和廁窗,要求杜欣喬再次施展她的「超能力」。
 
她扭開水龍頭,喝了數百毫升自來水,瞳孔變赤。
 
不久後,洗手間便變成仙境。
 
這次,她的神情不再游刃有餘,滴出斗大的汗水,嘴唇發白,看來相當辛苦。
 
「老婆!」
 
曾偉杰被強大的熱力阻隔,無法接近杜欣喬。小火狐非常擔心,在她的身邊繞著跑。
 
很驚訝,她的鼻孔溢出鮮血。
 
「杜欣喬!」
 
「我沒事……」
 
她放下雙手,皮膚立即變回正常,趕在洗手盆前不斷喘氣,還把頭顱浸在水中,讓鼻血隨著水流而去。
 
「十一個人……躲在企鵝館……六個人……躲在鯊魚館……」
 
「謝謝你,你在這裡休息一會。我自己去搜索。」
 
「阿聰……健碩……頸上掛著一隻介指……小妍……健康膚色……紮著小馬尾……」
 
鼻血還未停止,杜欣喬卻只管描述兩人的特徵。我輕拍她的肩頭,把全新的彈匣插入手槍。
 
「唐司長已把這些細徵告訴我,不必憂心。」
 
「快點……暴徒們在企鵝館外游走,隨時會發現他們……」
 
她虛弱一笑,跌坐在地板上險些暈倒。曾偉杰將她扶到廁板,向我行了一個敬禮。
 
敬禮,我可受不得。
 
我隨時都會變成你們的敵人。
 
「曾偉杰你好好伴著她,留在這兒,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