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很吵。即使夜已深,處處還是汽車的聲音、人聲、蟲子聲……教聽覺比常人靈敏的莉莉感到極度困擾。她想念海底那個寧靜的小天地,想念阿力。
  莫教授要她監視尚雅。就算她肯交照片出來,他仍然希望莉莉會殺了她。
  對於這件事,她沒有阿哲那麼憤慨。她早知道平常裝得再善良,再正氣懍然的人也好,只要涉及私利便會撕下面具,露出本來的猙獰面目 - 除了阿力。
  她凝神監視窗簾後的黑影,無奈仍然思潮起伏。
  她在想,要是她真的殺了這個女人,阿哲會恨她,然後阿力會氣她;要是不殺,莫教授表面上也許不會怎麼樣,但暗地裡,誰知道?他會以為她和阿哲一心反抗他。
  看阿哲那樣子,他已準備好為了這個女人而跟組織決裂。她不想因為這樣而被趕出組織,更怕會危及阿力。
  就算要與全世界為敵,她也要保住阿力的安全。因為他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不問回報地待她好的人。
  
  那次應該是她第三次單獨進行任務。早已訓練有素的她毫不緊張,卻因為大意而要多用一支箭才能把那幾個手無寸鐵的人射死。把屍體燒了之後,她趕緊回頭尋找那支射失的箭,卻在崖邊發現一具幾近摔成肉漿的屍體。
  「救我媽媽!救我媽媽!」   




  憑著剛剛改造好的聽力和視力,她聽見懸在崖邊的人在叫,看見他單靠臂力吊在橫生出來的樹枝上。
  當時她才不過十六歲。她敵不過好奇心,用鋼索攀上嶙峋峭壁,竟看見一張不但沒有眼珠,且紋有圖案的臉。
  是他冒著生命危險把嚇得失足的她拉住。
  被救到地上之後,他對著屍體大哭,像個小孩那樣叫,「媽媽,媽媽你痛不痛?你快起來……」
  莉莉這才知道他不但容貌醜陋,而且智力有問題。她大嘆可惜,抽身離去,沒料到他拉著她的腿,反覆懇求她救他的媽媽。
  她為少年的氣力感到意外。在她的小組裡,她是最能忍受痛楚的一個,卻被他拉得叫出聲來,小腿似要斷掉。
  「放手,我很痛!」
  他立刻鬆手,不斷用力叩頭認錯。碎石把他的乾硬的皮膚割得傷痕累累,她這才敢肯定那塊紋有圖案的皮膚不是面具。
  她按住他的肩說:「喂,我沒事啦。」
  他任由滿額血液流過他本應屬於眼球的位置,抖著聲音問:「那你原諒我嗎?」




  她無法直視他的臉,「我沒事。」
  「你會不會原諒我?」
  「會。」她怕這時離開的話又會被他拉住,耐著性子解釋,「她死了,救不活的。」
  「死了?」他茫然地說。他明白死了的意思,那就是說他的媽媽不會再動,也不會再說話。她要住在泥土裡,從此不見天日。
  見他竟然想動手去搬動那團肉漿,莉莉忍不住問:「你幹什麼?」
  「媽媽說,死了的人要住在泥土裡。」
  在醜陋的臉皮下,他那隻含淚的眼睛竟然天真得像小孩。她不想再看見他的臉,自背包翻出消毒液和防毒面罩,拋給他說:「燒了豈不簡單?」
  「謝謝。不,要住在泥土裡。」他笨手笨腳地處理傷口,接著戴上面罩。
  「她已經變成這樣,你勉強移動她的話,她會被分成幾段。」  
  「那怎麼辦?」他惶恐地問。




  「燒了她,讓她和泥土溶在一起。」她胡謅。
  他萬般不情願地說:「那很痛的。」
  「不,她已經死了,不會再痛。」
  「但我怕火……」儘管他的聲音細若蚊鳴,她還是聽得出他的恐懼。為了儘早解決這件事,她自動請纓完成這項工作。
  剛才才為母親哭得死去活來的他一看見火光便躲到莉莉身後,正眼也不朝火堆望一下。莉莉陪他等到屍體燒成黑炭才走,他卻跟著她。
  「你想怎樣?」
  「媽媽…….這樣便可以了嗎?」他急得想哭。
  「什麼可以不可以的?她這樣不就住下來了嗎?」
  他說不出有什麼不妥,繼續跟著她。
  她停下,「喂,你別再跟著我了。」
  「我沒有,我沒有地方去。」他徬徨地說。
  「那就回家啊。」
  他隨即眼眨淚光,「媽媽說,有她的地方便是家。但她說不能留在荒地,會有野獸襲擊的,她又說…….」
  「夠了。」她被他左一句『媽媽』,右一句『媽媽』弄得頭痛,「總之你不能跟來。」
  「為什麼?」




  「我……」她煩燥極了,「我要找東西。」
  「我可以幫你。」
  她叫他尋找那支失落的箭,然後乘他俯身撥雜草的時候逃跑。
  「喂,喂!」力大無窮的他身手卻不怎麼靈敏,跌跌碰碰地跟在她身後。
  她回頭看見他手上的東西一閃,猛地停下。
  「我找到了,你不用再跑!」面罩雖然把他的下半邊臉遮住,但她看得見他那隻眼睛的笑意。
  他,渾身是傷,大概是掉下懸崖時造成的,叩頭時撞到的,剛才跑過來時跌到的,卻因為找到她的箭而笑。
  她醒覺這是她第一次遇到不問回報而認真地幫她的人,也是她第一次不害怕後果那樣幫人,更是她第一次關心別人。
  「你真的沒有地方可去?」她問。
  他搖搖頭,難過起來,「爸爸死了,新爸爸死了,媽媽死了。我……我一個人回去的話,他們會打我。」
  她苦笑,「我去的地方不見得安全。」
  「我不怕。媽媽說,被火燒過的人都很堅強,不怕被打,不怕被嘲弄。」
  想到他那張臉可能是被火燒成的,她更加心軟,但帶他回島等於害了他。她只好說:「那你不應該害怕一個人回去。」
  「我不想去那兒。」他低頭呢喃。
  「這樣……」她下定決心地說:「從今天起我說什麼你便要做什麼。無論你受到任何痛苦,無論我受到任何痛苦,你也不能反抗。我待會帶你去見一些人,你要把自己的力氣展示給他們,讓他們相信你能夠幫他們辦事。你要得到他們的批准,才可以跟著我。這樣你做得到嗎?」




  他認真地點頭。
  她上前取回自己的箭,轉頭說:「那走吧。」
  「你叫什麼名字?」他歡天喜地地問。
  「莉莉。」
  「全名呢?」
  「沒有,就莉莉。」
  「哦,我叫阿力。你可以脫下防毒面罩讓我看清楚你的臉嗎?」他輕輕拉著她的手臂說。
  她並未反抗,「為什麼?」
  「這樣無論你去了哪兒我也會找到你。」
  她心頭一熱,「待那些人說你可以留下來再說吧。」
  「可以的,一定可以。」
  剛剛才遭逢厄難的他竟然還這麼樂觀。她笑笑,帶他朝著小島開展生命裡另一個黑暗的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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