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撐著黃傘,才發現怎也走不進你下雨的世界: 我撐著黃傘,才發現怎也走不進你下雨的世界(九)
(九)
現在回想,無論作為知己或情人,我都是不合格的。他的內心應是如何糾結難堪伴帶著痛苦,才逼使他在夾隙中拼命掙扎,消極避世來面對身邊這一切。我應予無限支持和諒解,伴他走過這最難捱的關口。
但當時的我沒有想到這些。只覺得他的消極源自多方逃避,急性子的我屢屢不得要領,無法理解他的拖沓蹉跎,開始急躁了起來,卻忘了欲速則不達的道理。繼旺角那夜後一直思潮起伏,總自問是否認識真正的他,連我也對這樣的他難以捉摸,自覺心力交瘁。
或者他根本不在乎在他身邊的是不是我。
又是該死的安全感在作祟,但當時情感戰勝理智,也不管那麼多。學聯又呼籲群眾到金鐘集會「對準政權」云云,雖然我對學聯如何在和理非非的情況下包圍政總有所質疑,難不成帶齊裝備到金鐘聽大台唱歌?但垂死掙扎間,此亦是唯一出路。旺角已失守,仍想在完全戰敗前捉緊最後一絲希望。
姑且讓我再相信學聯一次。
執拾好久違的頭盔、眼罩和日用品後,我想到了發一個Whatsapp給他:
「今晚學聯話會喺金鐘升級。我唔知你點諗,啲好老土既句子我唔講喇。我知你一直嫌我煩,覺得我on9,但我一直想講,呢啲唔係做黎哂氣既野。唔好係咁比藉口自己逃避。我唔再講喇。今晚金鐘見,到左打比我。」
當初我不應做這個舉動,因為實在愚蠢得教人不敢直視。
天未黑與幾個友人到達金鐘,今時應是以夏愨村來形容夏愨道,滿街的帳篷、自修室,還以為自己墮入桃花源。守望相助互相扶持竟在今天的香港看到,錯眼以為自己活在平行時空。
社運很美好,現實很殘酷。
聽大台廢噏一番後,羅冠聰一聲令下,就注定這場戰役不能回頭。經過多番戰事後,似乎練成了「全民皆兵」的應戰能力,連各式各樣的盾牌也相繼出現,實教我們這些「土炮」暗自慚愧,只得粗製濫造的發泡膠護甲包裹雙臂,翳焗不已亦令行動不甚方便。我始終將電話調到了最大的響鬧模式,希望不會錯過重要的來電。
或者示威者抱著背水一戰的決心,又或警察已在多場奔波中全然失去耐性,由宣告包圍的一刻,氣氛已然十分肅殺,令人窒息。只不過沒想過紅旗會比自己想像中來得快,「停止衝擊 否則使用暴力」在昏黃的街道上不甚顯眼,但伴隨著警察的叫罵聲和前排的爭執聲中使其更為刺目。人群你擠我擁。「水!水呀!!遞水過去!!!」沒想過警察如此按捺不住,這麼快便出動胡椒噴霧,辛辣的氣息彷彿又繫繞身旁。好像是真的又嘗到了胡椒噴霧,幸有眼罩遮擋,但臉頰仍灼痛不已。前方一片雜亂,時有強光時有衝擊,只得隨人群走。偶被推到較前方,看見早已殺紅了眼的警方,自覺膽怯,也不禁縮到較後,幸得一群在前方持盾勇士保護。
原來比想像中嚴重,當初所謂遵循和理非非的原則早已拋到九霄雲外,「黑警!打我吖!記住扑頭呀笨柒!」「警告你地唔好再挑釁警方呀下!否則……」一片混亂。在後慌忙之際滿手汗垢掏出電話一瞥,什麼也沒有。
來不及失落,因為已被未知席捲。「跑!!!!!!!」不知就裡隨人群跑去,及後才知道已在幾分鐘內攻佔龍和。兩方在一條路上已是作困獸鬥,早已撕破面具露出獠牙。警察也不再良善,執起警棍便向示威者打去,也不管頭上有頭盔與否。我再也顧不得什麼,執起什麼便把東西扔去。簡直一片混亂,堪比928一役。不知滅火筒一計是由誰生,打亂警方佈局,卻將局面重新洗牌。
始終看似人強馬壯,聽說龍和已被全線攻佔。但警察不會善罷甘休,手法變本加厲,胡椒噴霧、防暴盾、警棍等不斷出場,只得以鐵馬陣和木盾還擊。擠擁之間竟和幾個友人一起被推上前,面對前方不斷以惡毒語言咒罵的警察,突然想起有人說過對警察說英文是令他們束手無策的,當下顧不得膽怯,更無法冷靜,奮起還擊:「Fuck You All ! All of you don’t deserve a democratic Hong Kong !」一邊以手招架。
有人說過對著警察要大喊「Sit」,雖然挑釁味濃,但此刻卻是十分奏效。對敵人仁慈便是對自己殘忍,香港要贏,佢地就要輸。不要對我說「佢地都係打份工」。
但應該在我前面的警察不諳英語,「Sit」「Shit」同音,多串生字應該只聽得懂「Fuck You」一詞。正如那個警察doesn’t deserve a democratic Hong Kong一樣,我也不值得那名警察對我施予仁慈。
右肩吃了警棍狠狠一記。「屌你老母講英文呀啦!講英文呀啦!……」疑是舊傷復發,痛徹心扉。
疼痛迫使人分散注意力。我又想起了他。不知道此刻他是否趕路前來,還是無動於衷?但當下無暇掏出手機,只得連連後退。
我最需要你嘅時候,你喺邊?
你喺邊?你喺邊?你喺邊?
如災難戰爭片一樣,我不是英雄,只是螻蟻。在龍和簡直度秒如年。與幾個同學負傷在龍和東跑西竄,用「逃亡」來形容絕不過份。龍和戰線太長,易攻難守,局勢轉差時還有警察對負隅的示威者窮追猛打。午夜失守之際,一撥催淚水迎面而來,「屌……」,涕泗縱橫眼睛尚未能張開,警察的警棍便胡亂推撞,「行呀!!」,還見到有警察以清場之名毆打落難的人……
Damn. What happened in Hong Kong?
示威者和警方不時成拉鋸之勢。龍和的夜很漫長。而我,最終也沒有等到他的電話。
事到至此,人在岔路,情人向左,路人向右。
在清晨的時候警察無所不用其極,更出動水炮驅趕。其時我們早已筋疲力盡,不防警察有此一著,胡椒水炮催淚水三管齊下突襲,只懂得逃命,「走啦唔好同佢地累鬥累!」慌亂之際少不了吃了幾棍,「行呀!同我行返上去!」「得!我行!唔好打我!」也沒想那麼多,連忙逃回夏愨道,不能再戀戰。聽說後面跑得慢的一部份人都被捉了。
早已累垮頹倚在柱邊。「我沒有我沒有沒有」,我甚麼也沒有。這是浴血奮戰的一夜,但我們輸了。
正如後來周永康也說過升級就是用來證明升級無效一樣,如果我要用衝鋒捨身來證明在他心中的位置,那麼應該本來我就是錯的。
應是徹夜未眠眼花,竟然在夏愨道上疑似看到他的身影。此刻的我頸掛眼罩頭盔,衣領上還沾著他人的血漬,點滴斑駁;頭髮凌亂滿臉油垢,身上還殘留著胡椒催淚水和汗水的味道。總之整個人就是十分穢臭不堪。
若在平時,我應該不會容許自己以這副模樣出現在他眼前。不過,現在又有什麼所謂呢?
甚麼開場白刻意而至的驚訝早也派不上用場。我的腦子一片空白,根本想不到要說什麼;其時極度疲累卻又睡不著,只因這一切太令我震撼。兩眼只得無神地放空,整個人猶如行屍走肉一樣。
反觀他像是一洗頹靡,透出了陣陣朝氣,像是醍醐灌頂豁然開朗之態。當他看見我時,竟然少有地露出露齒笑,現在回想也是十分迷人的。但當時已經無法思考,只懂得木無表情怔怔地看著他。我累透了。
我累透了。
他似是讀懂了我眼神下的死寂,笑容微斂,臂彎擁我入懷。或者我終於等到兩人不需言語便可心有靈犀的一刻,又或他此刻的溫柔終於唯我所有。但當下沒有少女被擁時驚喜觸電的感覺,感覺不了右肩不絕的痠痛,也顧不得政總橋上的喧鬧未斷。只是麻木了,腦海突然浮現了在文學課上看過的一首詩:
「三根火柴一根接一根在夜裡划亮
第一根為了完整地看清你的臉
第二根為了看見你的眼睛
最後一根為了看見你的嘴
而完整的黑暗為了讓我回憶起這一切
把你緊緊地擁在我的懷裡」 —— Jacques Prevert《夜間巴黎》
當初與他在課堂上討論這首詩,他少有地稱讚這是一首浪漫的情詩。粗人一個,不明白其奧妙之處,只覺用字簡單也沒看出甚麼玄妙。他解釋,這不是一首簡單的詩。普雷維爾是在二戰的時候寫下這首纏綿悱惻。其時轟炸不斷,全城斷水斷電,一對年輕男女在黑暗中仍要竭力擁抱,記住彼此的模樣 ——
夜間巴黎,清早龍和。也許普雷維爾沒有想過,在將近百年後的另一處的生活竟與他的絕世文學驚人地相似。
他的胸膛不如他清泠的面孔,自是溫暖不已,這應是最實在的依靠。或者抬起手環繞他的頸項,便可扣緊咫尺之間的幸福,可是 ——
「膽小鬼總是懼怕幸福的。」 —— 太宰治《人間失格》
故事就是這樣結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