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年前。聖公會育強中學。

初秋的殘陽照亮了圖書館的一角,將木桌上的文具,拖出了長長的影子。圖書館裡面沒幾個人,管理員躲在一棟書山後面打嗑睡,一個文靜女同學坐在最遠處,一個人在寫功課。

一個男孩從書櫃後冒出來,左顧右盼,再走到女孩面前。

「呃,妳好...」男孩努力打開話匣子,女孩卻沒反應,「我留意妳很久了,妳每天都龜在圖書館,怎麼不出去走走?」

「我喜歡這裡,有甚麼問題,」女孩答,「而且我好像不認識你。」





「噢,真巧,我剛好也不認妳,」男孩有點無賴地搭訕,「只是見妳堂堂一個校花,竟然一個人在這裡孤獨終老,有點於心不忍。」

「我不是甚麼校花。」

「我覺得妳是,妳就是了,」男孩坐到女孩身邊,「其實我有件事,想妳幫助,可以嗎?」

「甚麼事?」

「我跟兩個死黨...對,躲在那邊書櫃後頭,一肥一瘦那兩個,」男孩望住女孩眼睛,「我們打賭說,如果我成功邀請到妳,去當我聖誕舞會的舞伴的話,他們就會幫我做一整年的功課,所以...」





「不可以,」女孩斬釘截鐵地說,「一,你自己功課,好應該自己做;二,我不會跳舞;三,我不認識你,怎麼能跟你去舞會。」
 
「喔,這下可慘了,我昨天才應承了路口茶餐廳的老闆娘,讓我去兼職,」男孩拍一拍額頭,「我可沒那麼多時間去做功課。」

「不去打工就可以了,」女孩說。

「妳養我嗎?三餐一宿都是錢耶,」男孩答得爽快,「我沒爸媽,早死了。」

「喔...」女孩陪罪,「...對不起...」





男孩崇崇肩,「不打緊,我有那邊兩個死黨就可以了。」

「我...」女孩望望那邊,兩個男孩飛快地縮回去,「我...媽媽早兩年也過身了。不過我沒你健談,沒幾個朋友...」

「我就是你朋友啊,」男孩一股腦兒說,「妳不健談沒關係,我可以一個人自言自語幾個小時,妳不要當我神經病就可以了。」

女孩噗的笑了一聲。

「當我求求妳,」男孩再說,「妳跟我裝個樣,一塊兒去舞會露一露面,然後繞後門離開也可以。」

「這樣的話...」女孩開始猶豫,她上下打量這個冒昧的男孩,「其實我聖誕節也沒地方可以去...」

「這就對了,」男孩咧咀笑了笑,「妳一定是全晚最漂亮的女主角。」

女孩紅了臉,匆忙收好桌上的書,一心想快點離開。不想給這個奇怪的陌生人,看到自己疚態。不料書本疊得太高、作業太滑,她差點就失去重心...





脧神幫忙接過書本,捧在懷中,「我來拿吧。」

「我叫脧神,妳呢?」

「我叫子悠。」

男孩站到女孩旁邊,二人肩並肩,就這樣走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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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月後,學校聖誕舞會。

司琴奏完幾首聖誕歌曲,浪漫的華爾滋前奏徐徐嚮起。





脧神輕托子悠的右手,裝模作樣地在手背吻了一下。二人左閃右避地走出舞池,身邊每個同學都雞手鴨腳,舞步錯漏百出。

「把腳踏到我腳面上,」脧神在子悠耳邊輕輕地說,叫子悠癢得縮起了肩膀。

「甚麼?」子悠笑笑說。

「踏上來吧,」脧神咀巴仍貼住子悠面脥,「我這樣教妳跳舞。」

子悠踮起腳,站在脧神皮鞋上面。脧神嗚的一聲,吞下了慘叫聲,「...呃...我看錯妳骨瘦如柴,沒想到妳份量也不少。妳有考慮過去減減肥嗎?」

子悠拍一拍脧神,推搪說,「因為高踭鞋吧了。」子悠脫下鞋子,赤腳站在脧神腳面。

「好多了,」脧神抱住子悠的腰,免得她向後倒下去。二人肚皮貼肚皮,脧神隨著音樂轉動。

子悠臉蛋紅得發燙,「那個...你好壞!」





「壞了就不會這樣子,」脧神奸笑一下,「這證明我很健康。」

子悠將耳朵貼到脧神胸前,「你心跳得很利害!」

脧神沒答話,他看見黑仔抱著肥牛,在他面前一塊跳舞。脧神忍住爆笑的衝動,轉過另一邊,不想給他兩個破壞這刻浪漫雅興。

音樂曳然而止,脧神拖著子悠的手,坐回場邊。

子悠咬一咬咀唇,望著脧神的手,仍然緊緊拖著自己不放,「這...這是甚麼意思,」

脧神笑了笑,沒答話。他跑回舞池中央,拿回子悠的一雙高跟鞋。

「到底是那位公主,在舞會中留下了玻璃鞋?」脧神跑回來,一邊開玩笑,一邊坐到子悠旁邊。





「嗯,我想她乘南瓜車走了,」子悠眼睛骨碌骨碌地轉,「她不是公主,只是個可憐的灰姑娘。」

「送妳一份禮物,」脧神狡滑的笑了笑,「妳先閉上眼。」

子悠合上雙眼,「甚麼嘛?別戲弄我...」

脧神把臉貼近,在子悠唇上吻了一下。

「妳給親了一下,就醒了,妳還說妳不是灰姑娘?」脧神拖著子悠的手。

「那是睡公主耶!」

「不是一樣的嗎?」 脧神望住子悠的臉,「妳不是美人魚就可以了。」

「為甚麼?」

「妳遲早會明白,」脧神露出偎瑣的表情,子悠也為脧神胡說八道而傻笑。兩隻手十指緊扣,隨著音樂的節拍擺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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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塘。脧神的家。

這是個五十呎見方的唐樓劏房,床邊有個小小的窗。趟在枕頭上,才能僅僅望到外面的藍天。

「我不想回家!」子悠坐在床邊,氣得鼓起了腮,「我爸爸只肯聽我後母說的話,他叫我不可以再和你一起。」

脧神吻一下子悠額頭,她怒氣立刻消了大半,「他們說我甚麼?」

「他們說你是壞學生、是街童、是慣犯,只會整天在騙吃騙喝。」子悠拖著脧神的手,一股腦兒不停地說。

脧神坐直身子,「妳後母倒沒有說錯。」

「那又怎樣,」子悠倔強的說,「她眼睛生在額角,只會向錢看;我後母也是因為爸爸的錢,才會跟他一起。」

「妳猜...妳爸爸有多少身家?」脧神忽然問道。

「我怎會知道,」子悠答,「這陣子常聽他們說太古城那個兩個單位,升值了不少,加起來好像是一千萬左右吧。」

「那麼,如果我三十歲時,花花綠綠地拿著一千萬現金跟他倆提親,他們應該會對我另眼相看,對不對?」脧神認真地問。

子悠扣捏一捏脧神面脥,「傻佬,沒有人嫌你窮!」

「就算我有朝一日,潦倒到要在這種劏房過下輩子,妳也肯跟我捱嗎?」脧神牽著她的手。

「別說下輩子,再多一輩也沒問題。我和你一起這段時間,是我一世人最快樂的,」子悠說,「如果我們有天生了孩子,囝囝叫樂樂、囡囡叫悅悅,快樂喜悅,湊成一對,好不好?」

「好...」脧神抱住子悠,偷偷在心裡發誓:無論是捱騾仔也好、作奸犯科也罷,他要好好賺錢,迎娶這個女人過門。否則皇天在上,保佑他永垂不舉,永遠枱不起頭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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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半後。咖啡廳內。

子悠對著脧神怒道,「你自從放榜以後,差不多整整一年,一聲不響地人間蒸發了,到底去了那裡?」

「我偷渡上了大陸嘛,」脧神面帶微笑想拖著子悠的手,卻給她甩開,「我每三兩天就寫封信給妳,妳沒收到嗎?」

「完全沒有...」子悠瞪大眼道,「糟糕!一定是被後母扣起了!」

「不是吧...整整一百封耶,我寫得很辛苦的。難掛妳沒回信。」脧神道。

「但你幹麼跑上去?」子悠扁起咀,「你不是又犯了甚麼事,被人抓住嗎?」

「當然沒有,我是上去寒窗苦讀!我偷偷跑回國內,做了些買賣。好賺些錢來偽造了一個身份,多領一張國內的身份證。」脧神面上仍掛著那似笑非笑的表情,「我現在不是張家洛,我叫張衡。」

子悠不相信自己耳朵,似在聽一個荒誕的故事。

脧神呷一口咖啡,「我會考考到了很好的成績,足夠我拔尖直接進入中大港大。我之前也申請過三間美國稍有名氣的大學,他們都寄了信給我,說會取錄我。」

「那你為甚麼你不去?」子悠語氣慢慢由責備變成好奇。

「正當我為這件事開心之際,這五間大學校方卻回覆我,說他們翻查過警方紀錄,說我有案底,拒絕了申請。」脧神望著街外途人,就像在說一件與他無關的故事一樣,「況且,那時我連買張去美國機票的錢都沒有。」

「所以...」

「所以我就回到國內,以國內考生的身份多考一次,」脧神笑說,「那邊試題比香港容易多了。我考上了大學,他們還有奬學金耶!」

「我早說過,你只要肯讀書,一定會考得很好。」子悠鼻子一酸,有種望夫成龍的感動,「你考進了那間?國內的大學嗎?北大?清華?」

「理工。」脧神笑說。

子悠問,「紅磡還是九龍塘那間?」

脧神用手背擦一擦眼角,不想讓子悠看到自己流淚的樣子。他這一兩年來的冤屈,就是等待這刻吐出這口悶氣。

「波士頓那間,」脧神身子向前靠,捉住子悠雙手,「麻省理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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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年後。

脧神一個人站在客廳,坐立不安。他打開播放機,大屋四周嚮起皮禮士利的歌聲。

「Wise men say...
Only fools rush in...
But I can't help falling in love with you...」

他點起餐桌上的長長蠟燭,脧神再三檢查口袋內的求婚戒指。這時大門打開,子悠回來。

「喔,甚麼事?」子悠一臉驚奇,「明天才是你生日,我們不是明晚才出去興祝嗎?」

「妳先坐下,」脧神拉著子悠,走到飯廳,「十幾年前我說過,我要在三十歲前賺夠一千萬,搬到妳老爸後母面前,再娶妳過門。」

「你認真的嗎?」子悠早忘了脧神這番話。

「當然是認真的!」脧神笑了笑。

子悠摸摸脧神的臉,「我還以為你不想結婚,打算一直同居就算了。」

脧神拿著電視搖控,扮作是咪高峯,「各位先生女士,我張衡,今日戶口總結餘剛好超過港幣一千萬。現在遵守承諾,迎娶妳歐陽子悠小姐,成為我合法妻子。」

子悠哭笑不得,兩行熱淚,沾濕了一張笑臉。

「以後無論環境順逆、富貴貧窮、疾病健康,我都愛護妳、尊重妳,至死不渝。」脧神單膝跪下,從口袋拿出戒指。

「Take my hand...
Take my whole life too...
For I can't help falling in love with you ...
For I can't help falling in love with you ...」

「嫁給我,好嗎?」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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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月後。

「老公,最近見你常常愁眉深鎖,是不是有甚麼事?」

「子悠,別擔心。只是投資出了點問題... 我也見妳這幾天胃口很差,身體沒大礙吧?」

「你明天可以陪我去看看醫生嗎?」

「當然可以,那裡見不舒服?」

「沒有...嘻...我想你快要當爸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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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月後,拉斯維加斯。

「脧神,好久不見了,」Katie 從酒保手中接過一杯雞尾酒,「聽說你最近錢銀有點問題,你還好吧?」

「不是有點問題,是大禍臨頭,」脧神喝下第二杯伏特加,「Katie,妳可以幫一幫我嗎?」

「我只是個寒酸的模特兒...」Katie 一臉關心,「我只有幾萬元積蓄,夠不夠?」

「不,妳誤會了,我不是問妳借錢;相反,我可以給妳一筆可觀的酬勞。」脧神舉舉手,點了第三杯酒,身子前靠,「我之前偷偷動用了公司的錢,去做些遺規買賣。一開始還幹得不錯,可是近日公司核數師開始懷疑,凍結了我買賣盤,令到我自己也虧損了很多。」

「噢...他們會告你嗎?」Katie問。

「應該不會,我早消滅了證據。」脧神接過另一杯伏特加,「不過這害我十幾年來的積蓄,一併化為烏有。我剛剛和太太有了小孩,我不想在孩子一出世,我便破產!」

Katie不知怎樣安慰脧神,「那個...我有甚麼可以幫到你?」

「和我結婚...然後我會去自殺,」脧神眼中透出一絲不尋常的光芒,「明天我們就去註冊,我早就買了份保險,保額有港幣二千萬。事成之後,妳可以拿走一半。」

「你瘋了嗎!?」

「我沒瘋。」
 
Katie 望著手中的酒,猶豫不決。

「而且我要裝作是意外身亡,否則保險公司可能耍賴,」脧神咀角露出他招牌奸笑,「我大概會駕車從懸崖衝進海裡,那樣死得比較痛快。」

Katie不是早就認識脧神為人,一定會覺得他腦袋有問題。她想了想,再問道「為甚麼不直接寫你太太做受益人?」

「說來話長,我有兩個身份、兩張身份證。我會拿香港身份和她結婚,孩子出世紙也會是我原來張家洛的名字。」脧神知道Katie快要應承他,「這次要死的,是拿大陸身份證那個張衡。」

Katie聽得一塌胡塗。

「總之妳要幫我做三件事:一,明天就去註冊結婚;二,幾個月後過來香港,照我意思拿我車子去修理;」脧神定睛望住Katie,「三,妳拿一張空白支票,交給我老婆,說是我給的分手費。」

「我不明白...」

「無端端存入一千萬現金,銀行會懷疑是洗黑錢,我們要編過故事給它。」脧神說,「而且我太太性子硬,一定不會收妳的錢,到時我再跟她解釋。」

Katie只聽懂一半,「如果警察懷疑我謀殺你,我怎麼辦?」

「所以妳幫我改裝完車子之後,就趕快離開香港,」脧神笑著回答,「回去妳老家新加玻好嗎?我就算回魂要找妳,也不用飄那麼遠。」

Katie把臉埋在手心,隔了一會才探出來望住脧神,「你不怕我獨吞你整筆保險金嗎?」

脧神沒答她,望著手中最後半杯酒,「Katie,妳還記得我在讀MIT,我們還是在一起時...」

「噢,別提了,那是我感情生活的污點,」Katie笑說。

「有一晚妳在我宿舍,我們喝得很醉很醉...」脧神沒理會Katie,邊說邊拿出電話,打開相片匣...

Katie臉色一沉,「這不是請求,這是威脅!」

「跟一個快要死的人講道義是沒有意義的,」脧神目光如炬,「事成之後,相片我一定會還妳。就當是幫我最後一次,好不好?」

「唉...是不是我上一世欠了你脧神甚麼...」Katie拿起脧神的伏特加,一口氣乾了,「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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脧神駕著車,小小翼翼地沿山路向上爬。他知道剎車碟已經失靈,幸好夜晚的這條偏僻的郊區小路,沒碰上一架車,沒有人發現他奇怪的行蹤。

他駛到山邊一處,將車子靠到路旁空地。

這是個沒有月光的夜晚,初春的海邊傳來刺骨的寒風。脧神下車察看一下路旁的彎道,一邊是峭壁,另一邊是三四層樓高的懸崖,黑色的海水在下邊咆哮。

這裡沒有街燈,車頭兩盞大光燈照得脧神雙眼發疼。他再三檢查軚盤已經換走氣墊,以防它在水中充氣,阻礙了脧神逃生。他打開車尾箱,拿出一件潛水衣和氣缸...

鈴鈴鈴...

脧神手提電話響起,是子悠。

「脧神...你在那裡?」電話傳來子悠的聲音。

「我今晚有點事,遲些和妳解釋,」自從上星期Katie將支票交給子悠,脧神已經好幾天沒聽過她聲音。

「你...不要再瞞住我了,」子悠說著說著,哭了起來,「對不起,你在美國回來之後,行踪很奇怪...我懷疑你有外遇,所以在你電話安裝了偷聽器和GPS。你幹麼一個人跑到海邊那麼遠?」

「我...」脧神一時之間,不懂回應。

「你...是不是去跳海自殺?」子悠問,「你是因為我和Katie的事而自殺嗎?」

糟糕!子悠誤會了!

「如果你真的喜歡她,你不用內疚,我會和小悅消失...」子悠嗚嚥說,「如果你死掉的話,那我也不想活了...」

「不!妳誤會了!我現在就回來!」脧神丟下潛水衣進草堆,跳上車子。脧神耳邊聽到掛線的聲音,他不確定子悠有沒有聽到他正趕回來。

脧神這一下給子悠發現了,計劃就要泡湯了。子悠會寧願簡簡單單、過一輩子苦日子,都不會給脧神去冒險。就只差一這步,脧神不想一切重新由零開始,他不想給外父外母看死,他始終是那個騙吃騙喝、一事無成的街童慣犯,永遠沒辦法好好照顧子悠,他更不想小悅一出世就跟他捱窮...

脧神心神早己跑到子悠兩母女身上,他踏實油門,想用最高速度儘快回到至愛的身邊。他懶理引擎悶聲低鳴,沒發現山路最後一個急彎,車子失控地橫飄,直至一棵大樹阻住了去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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脧神打開眼睛,擦亁眼角的淚水。望望四周,他仍坐在那架綁架王百萬夫婦,貨車駕駛倉的座位上,擋風玻璃外是一片混濁的海水,他一個人被困在海底。

天知道他這刻有多想告訴子悠:老婆,對不起...他統統都記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