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小貓失蹤事件: 11
~29.
馬克問我書包裡面有甚麼?我說有一包無糖荳漿、哨子和手電筒,我問他要喝荳漿嗎?他說他不喜歡荳漿的味道,會令他想起美術堂的紙黏土。
他說:「媽媽問我跟妳要去那裡?我說陪妳到超級市場買點東西,所以如果她問妳的話,也要這樣說。」
我「嗯」一聲回應了他,但我覺得他這個謊說得很笨,因為這個謊言要有「事實」支持才算完整。即是如果他回家後,他媽媽追問:「海迪在超級市場買了甚麼?」、「她為甚麼要買這些?」、「她媽媽叫她買的嗎?」、「要坐輪椅的女兒去買?海迪爸爸要上班嗎?」之類的一堆問題的話,馬克必需再說另一堆「謊話」來支持他第一個「謊話」,除非他很會說謊,否則一堆編出來的「虛構故事」很容易會出現漏洞,她媽媽一眼就會看穿,而我肯定馬克不擅長說謊,所以我要幫我們創作一個「事實」。
我說:「如果你媽媽問起我買了甚麼?就說我要買新奇士吃的鮪魚罐頭,但去到超級市場才發覺忘記帶錢。」
因為—直新奇士吃的都由我負責,所以就算馬克媽媽跟我媽媽提起今天的事,媽媽也不會察覺到有問題。
馬克點一下頭回應,我覺得在說謊這方面,女孩子要比男孩子聰明。
馬克推着我的輪椅,很快就來到金絲雀路與松翠路的交界路口,我們要去的那間屋就在左手邊斜對面,我們隔著一條馬路望過去,沒有人在大閘後面,二樓的白雲圖案窗簾緊閉。我有點失望,因為如果現在沒有人在那間屋的話,我們就是白走一趟,也不知道下次再有這種機會是幾時,再要馬克說謊的話,我怕真會被他媽媽識穿。
馬克問要過去嗎?我想說「是」,但心裡突然很緊張,我覺得媽媽既然不希望我來這間屋,一定有她的原因,可能這間屋的主人是個壞人,可能是犯過法的罪犯,又可能是媽媽很討厭的人,我為甚麼一定要來找這個屋的人呢?
我脫口說了聲:「馬克」,就正當我想說「我們不如回家吧!」的時候,馬克比我更早開口:「唏!妳看,有人開門。」
我覺得自己的心臟要從嘴巴跳出來。
對,有個長頭髮的女人將鐵閘向左右拉開,通常這動作代表有汽車要從花園駛出來。我認得那個女人,就是那天跟媽媽說話的那一位,我直覺感到她不是壞人,因為媽媽曾經跟她說話,而媽媽沒有受到傷害。
女人拉開鐵閘後往花園消失,隔了一會兒,有一輛銀色房車從花園駛出來,我見到駕車的男人,就是之前那個隔着鐵閘望著我和馬克的人。
我感到背脊滲出冷汗。
因為那男人從車內望見我和馬克,他面上出現的是那種驚訝與疑惑又有點憤怒的混合表情,我具體一點說明,他就像在問:「是你們?怎麼你們會出現在我的家門前?你們以為那些貓會走到我花園嗎?」又或者是我們試過用足球射穿了他家的玻璃窗,然後他在想:「怎樣?又想在這地方踢足球嗎?信不信我去找你們的父母?要他們好好教導一下你們這些頑劣野孩子!」
就是這種表情。
剛才的女人關上大閘,她步向房車時,同樣發現了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女孩,與站在女孩旁邊的一個男孩子,兩人正望着她。
她用手掩上自己嘴巴,像怕自己會驚呼出來嚇倒我和馬克。
男人打開車門然後下車,如果不是相隔一條馬路,而又剛巧是下班時間,交通比較繁忙,有很多車穿梭我們之間的話,我相信他一定會走向我們。
「志華!不要……」女人對男人喊:「讓我來,讓我跟她說。」
男人果然沒有過來,他返回車內,沒有再望我們一眼。
女人左右很快的望了一眼之後,以輕快的急步走過馬路,不消一秒已走到我和馬克面前,我不懂反應,想起書包內的手電筒。
她的長頭髮被風吹拂,有幾縷黏到臉頰上,她呼了一口氣,用手指撩撥一下凌亂了的頭髮後,對我吐出一句問題:「妳是來找我們的嗎?」
30.
手術後,我躺在病床上望着自己短了一截的雙腿,第一樣出現在腦海的念頭是:我剛剛為了參加學校的朗誦節而買了雙很漂亮的紅色皮鞋,鞋頭繡有一個很漂亮的紫色蝴蝶結圖案,我看第一眼就喜歡,媽媽說這對鞋就當做是我今年的生日禮物。
我已沒可能穿上它參加朗誦節,甚至以後也沒可能穿得上任何鞋子了!
自從我發生車禍進了醫院之後,爸爸媽媽幾乎每天都會陪伴在我的身邊,我知道他們很傷心,比爺爺過身的時候更傷心。我知道他們會這樣,因為爺爺是老人,一個老人死去,大人們會覺得是正常不過的事,爸爸跟我解釋爺爺只是去了另一個地方,就像他從前乘坐大船去了大海另一邊差不多,一個老人的死亡,爸爸可以用「坐船去了另一個地方」去簡化解釋,這是因為大人們想自己容易接受親人的死亡,還是不想小孩子太了解死亡呢?這個我不明白。
但我是失去了一雙腿,不是死去,沒有死去代表我沒有坐船去那裡,我還留在這個城市,留在醫院,留在這個世界,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去做。一個九歲的女孩子以後要在輪椅或倚靠裝上義肢去生活,我不能想像情況有多糟,也不知道跟正常人有多大的分別,因為我身邊沒有人是傷殘的,外公有點耳背,他經常聽不清楚外婆的說話,外婆說他是「裝聾扮啞」,但即使外公是聾的,我也不覺得他是傷殘人仕,至少他看上去跟正常人一樣,不像我,我一看上去就知道是傷殘的。
你看公共場所那些代表傷殘人仕的標誌是一個坐輪椅的人,就知道我這個身份多麼有代表性!
有很多人給我送上慰問,有鮮花、有毛公仔、有慰問咭,學校的校長與老師來了幾趟,他們都一邊哭,一邊叫我要堅強。我這個時候已經再哭不出來,因為已經過了那段最害怕、最傷心的時間,所以我有時反而要倒轉過來安慰他們,我會說:「我沒事,一點都不痛。」或者「老師不要哭吧!我喜歡老師笑的樣子。」,這個很有效,當他們聽到我這樣說,他們都會立刻收起眼淚,彷彿他們就是熱切地等我說出這種話來。坦白說,我住進這醫院已經超過兩個月,要哭的都已經哭過了,我開始相信眼淚有流光的一天,至少,直到今日,我還沒有認真哭過一場。
那次媽媽在廚房切洋蔥令我一臉都是眼淚,還有一次我將手指卡在輪椅的接駁位,痛得我兩眼淚水直奔當然不能計算在內。
我記得老師當中,教美術的麥老師哭得最厲害,她知道我是因為要買水彩顏料所以才會過馬路,才會出意外,她覺得我失去雙腿她也有責任,反要其他老師來安慰她。
她送了一盒顏色筆給我,我在書店見過,是一盒很漂亮的名貴顏色筆,顏色很齊全,我一直很想擁有,價錢很昂貴,母親說我這個年紀不需要這種奢侈的顏色筆。
我小心翼翼的將包裝鐵盒打開,裡面整齊的排放着三十八支水彩顏料,如一道橫躺的彩虹,也如一片盛放的花田,更像三十八位神仙精靈,屏息靜氣地等待迎接我這位人類界的新朋友。
我伸出指尖輕輕掃過那幾支由淺至深,像天空也像大海的藍色水彩,我想立刻帶它們給阿紫看,對她說:「看,我們可以畫一幅很漂亮的大海圖畫。」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