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得了末期癌症,我和他去人生最後的旅行: 9
數之不盡的階梯,竹樹,清新空氣,一個大背包,我就一個人走上黃山。
迎頭而來的女人問我「你上山了多久」;我答「才三分鐘」
我問「你下山了多久」;她說「已三小時」
即使說,我起碼也要三個小時才能上到山頂。驚慌,望望天空,這麼大這麼藍,雲遮掩著山頂,我覺得那裡一定好漂亮,便不怕疲倦了。
黃山的樹木植物多,空氣也自然涼快,可是無數的梯級也即我汗流滿面。我拿毛巾出來抹乾汗水,大約每十五分鐘便停下來休息。
路上一直有挑夫,擔好幾十斤貨物上山,連腳脛肌肉也異常,幸好黃山天氣清涼,不炎熱,否則就如地獄受苦的人了。他們的努力,使我不敢說疲累。
上山的過程沒錯是辛苦,但也是興奮,因為有所期待。踏一級又一級而上,離山頂也近了一步又一步。我又一次停下來休息,身邊一對母子在喝水。年輕的媽媽和七八歲的兒子。他們對我微笑,問我帶背包會不會很辛苦。我很羡慕他們,或者兒子也在埋怨媽媽逼他爬山,不過我肯定,很多年之後兒子會很懷念這個令人流汗的黃山。其實我也應該和爸爸一起走這些階級,然而人生總有一些遺憾教人接受。
我撥一個電話給爸爸,告訴他我已到了深圳,不用擔心。或者遺傳自爸爸,我也是一個不太愛說話的人。大概爸爸知道再也不能和我見面,心情是很低落。我偷偷出走,逃一班飛機,走上黃山,然後再回宏村見他一面。或者別人會覺得,見多一面也沒太多意思,但是對一個永遠也沒法子再見的人,多一次機會或者就能彌補很多遺憾。我想一個人完成一個旅程,告訴爸爸,我已經不是一個小孩子,不用再擔心我。
也就快到山頂了,霧漸濃。如果說黃山山頂可以腳踏雲層之上,我想我現在就在雲層之中間。濃霧之中透出一片片竹松草木,每幾個階級也一片新景象,誰也沒法知道下一步會見到什麼。在古代,假如說黃山住了神仙,沒有人能質疑。
我就這樣由天朗氣清的山腳走入霞霧迷漫的山嶺。我想和這兒的風景合照,就請一班也在登峰的青年幫我。然後我們相識了,也就一同旅程了。這個旅團三男一女,兩個男的來自山東,一個來自江蘇,女的是峽西,加上我這個香港人,就是大江南北也齊集了。
雨就在我們相識一刻落下了,毛毛的細雨,各人也套上雨衣。他們都是獨個旅遊,在這條登山路上認識。
登了山,還是一片雨和濃霧,什麼景色也遮蔽了,沒有能見度,全身也濕透。旅友問我找了住宿沒有。男的都去住廉價的床位,八十塊一晚。我就和女的住酒店房,當然價錢也貴得多了。
她廿三歲,在青島讀書,也留在青島做保險。爸爸是當裝潢的商人,不富有也不貧窮,能支學費給她讀書,不過多餘的錢就拿去栽培弟弟了。財政也十分獨立,首先要得自給自足,養活自己,否則便得回峽西鄉下地方。她特別有上進心,一直想當有錢人,上流人士。她賺到一些閒錢,本來可以買機票回家探父母,卻用來旅行登黃山。她的年紀比我大,或者照顧弟弟久了,不時也顯出一種大姊的風範,很堅強豪氣。
我們在酒店洗過澡,趕走寒氣,便在房間中談天休息。她很喜歡說自己的故事,我卻不敢說,始終我來黃山的原因也比較沉重,不好意思說出來,影響別人心情。
走出了酒店,霧更濃,任何風景也看不見,很失望。原本在山下的天氣還很好,上了山卻兩個不同的世界。別說雲海這奇景,連石頭也看不清。她跟我說,看山不是山,就是這個意思。
我問「要找住床位的幾個青年嗎?」;「不了,還是兩個人談心事好,男孩和女孩的思想不同」,我心中也很認同。
雨水遇上高山,既濕又寒。我們留在酒店喝咖啡,聽見鄰座的一個導遊說,上了黃山廿多次,這天氣最壞。我倆對望,無奈得很。她就拿出一包香煙,問我抽不抽,我答不抽但也陪伴她到外面。
人與人之問的緣份,也是自有安排的。她問「你是不抽煙還是不懂抽煙」,大概我也答不了這個問題。「學習一下沒壞,反正也長大了」她說。
當然,一個抽煙的人,總會認為抽煙沒有壞處。在這個冷清的山頭,打火機顯得特別溫暖。我不自覺地伸手取了一根香煙,她替我燃點。我的人生第一次煙,就如此發生了。
她告訴我,輕輕的,把煙吸入肺中,再吐出來,煙霧像線一樣,才叫抽煙。我就在霧裡看煙,學習什麼叫抽煙。可能承傳了爸爸的天份,我抽了第二根便學會了。
上到了黃山,活在霧裡,沒有風景,卻學會吞雲吐霧。
「其實我也是半個黃山人」突然間我不自覺把自己的故事說給一個陌生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