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沙……」

走出鐵皮屋後,天空漸漸下起毛毛細雨。

烏雲為大地分擔了壓力,一股濕潤感舒緩了人的狂燥侷促。

所謂久旱逢甘霖,長期的燥熱使人的心身乾涸得更快。一旦失去透氣的機會,生命的氣息便會逐漸消逝。

富正淡輕輕搖頭。





他並不了解眼前的人,但現況也只能讓他見一步走一步。

富正淡穿回衣服,與牛仁晃相互對視。

呼……還好可以用撞傷來蒙混過去。

「好耐都無落過雨……」牛仁晃看向黑壓壓一片的天空道。

「係呀……呢十日嚟,好似都無落過雨。」富正淡伸手接受雨水的沖洗,四周除了雨聲之外,冷清非常,連喪屍的吼叫都被蓋過,一時間耳根清靜。





「喂唔好睇雨住,我拿拿臨講兩句呢度嘅規則比你聽。」

「哦好。」富正淡瞥眼看見伍真綾遠去的背影,又道:「可唔可以搵伍真綾帶我?」

「你條柒頭,都好直接下。」牛仁晃搖了搖頭:「阿綾佢好忙架,就黎正午,佢要煮野比大家食。就係因為你,延誤阻佢,搞到佢依家雞手鴨腳咁。」

「係咩……」聽著聽著,富正淡內心好像有些微的不好意思:「唔好意思,牛哥你請講。」

「阿牛得啦。呢度係輪班工作,主要有三樣野做。第一,落去下面搵野食,我地人多即使省食省飲都唔夠。通常三日先搜索一次,我今日本來係去探下路,點知撞到你。第二就係睇水,主要日頭要人企係路軌到守,因為唔知會唔會有喪屍沿路軌衝埋黎。夜晚就會輪流守夜。最後就係煮飯、清理之類嘅事務野,不過通常都係女仔做。計埋你總共九個人,我地會輪住做,每日都要。」牛仁晃說了一大輪,食指朝中央一個多角形建築點道:「嗰度原本係車站控制室,裡面有收音機、WIFI、電視等等,雖然都已經用唔到,但不妨試下嘅。總而言之,我地暫時嘅目標係等到救援為止。當然,我地每個人係希望有救援。係呢度,絕對唔可以成日提咩無救援架啦、等死啦之類嘅野。」





「明白,我其實唔係好多野講。」看著下面的頹垣敗瓦,富正淡不禁問起:「我想知道點解呢度會變成咁?」

「你好多野講囉細路。唉,其實我地嚟之前已經係咁。」牛仁晃嘆氣道:「最初嚟到嘅係大佬、岩岩係入面嘅女仔何梓欣同埋一個叫盛明的男人。大佬話,唔知係咪曾經有政府部隊定警察進駐過呢度,佢地將所有樓梯、扶手電梯總之係通道都炸爛哂,之後係月台度搭建左帳篷,仲有間鐵皮屋,做臨時根據地。但就係同日當晚,佢地突然全部消失哂,大佬都唔知點解。其實呢度所有野都係佢地嘅遺物。升降機因為無電用唔到,所以月台呢度同下面隔絕左,叫做安全啲咁。」

「咁大陣仗?」

突然消失了?整支部隊?那到底是部隊還是警察還是甚麼人?

富正淡聽著似乎有些不合理之處,但也沒多問,他點點頭:「咁你岩岩話九個人……葉英信就話本來有十個人,加埋我……咁除左佢唔洗做之外,好似計漏左個?」

牛仁晃聽畢哈哈大笑:「哈哈……你心水真係好撚清。大佬只係決策人,唔係唔洗做,佢係要負責處理屍體同守夜架。仲有個都係呢度嘅話事人,係我岩岩提過一個叫盛明嘅人,不過佢好孤癖,我唔知佢去左邊。」

「咁……」

「你唔好再咁啦!啦,鐵皮屋係休息室,食飯訓教乜都得,你岩岩去過啦。隔離有凍水沖涼,唔好問點解。藍色嗰兩個帳篷比人訓嘅,紅色嗰個係用嚟做倉庫。至於好遠嗰間寫住"不准進入"四個大字嘅房,你絕對唔可以入去,係禁地。」





「點解?」

「嗰度係擺屍體嘅地方。朝頭早嘅時候,大佬同盛明會處理左啲屍體。而如果有人被感染,都會隔離係嗰度。」

此刻富正淡的臉頰微微抖動,他合上眼皮,心想聽起來好像無甚怪異之處,便漸漸放下心來。

牛仁晃見狀拍了拍他的肩頭:「無野問啦嘛細路,你今日第一日嚟,去訓陣先啦,等陣起身食野。仲有,聽朝一早,我地要出發去超市搵野食返嚟。」

「你依家去邊?」

「我去幫阿綾手。」

「你點解可以成日笑?你無煩惱架咩?」





富正淡突如其來的題外問,讓牛仁晃一時間反應不來:「吓!?細路,笑又一日、喊又一日,你無聽過咩。快啲訓啦柒頭。」




笑是一天、哭也是一天……聽就聽過,但試問能做到如此境界的,又有幾人?

待牛仁晃離去後,富正淡便步進車廂。車內環境頗為黑暗,但也未算伸手不見五指。

那些帳篷好像都有人在,不要緊,反正車廂還比較寬敞、通爽。

雨點聲勢漸大,拍打著車身很不安靜。

似乎連天空都憤怒起來,對人類一直以來的所作所為發出不滿……





雙眼熟習環境後,才看見一個身形瘦削、手腳短小、滿臉皺紋的短髮男子正躺臥在椅子上休眠。

是名老伯。

這裡有老人……真想不到,他也要輪班工作嗎?

富正淡選了接近車尾的一張長椅,脫掉千瘡百孔的跑鞋,緩緩躺了下來。

放鬆、舒適。是完全放鬆身體的感覺,終於不用再繃緊神經,可以安心地呼吸、安心地閉上猶如千斤重的眼目。

雖然一個小時前才睡醒……

但痛楚、疲倦終於得到舒緩,果然優質睡眠是補充體力的最佳方法。

就算在那個單位內,富正淡依然無時無刻處在緊張,睡覺也不得安寧。





生怕在睡夢中變成喪屍、也怕在睡夢中死去。甚麼都怕,何種事都恐懼。

已經有十天,沒有過這樣安穩的感覺……

到底何時,都變成這樣?

沒錯……一切源於十天前……

自病毒爆發的那一刻開始,久違的……安眠感……




「嘟……嘟……你所打嘅電話號碼無人接聽,請遲啲再打過嚟啦,嘟嘟嘟……」

放下手機。

富正淡已經撥出超過二十通電話,每次都等到電話錄音出現,但仍無人接聽。

媽媽……不會發生甚麼事了吧?按照平常來說,不接電話的原因有很多,並非一定涉及到人身安全。

但今天是特例,一股強烈的不安感籠罩著富正淡周遭的空氣。加上電視台才剛剛報導過特發新聞,思想著猜測著,富正淡不禁擔心起來。

提起手機,再次按下"重撥號碼"鍵。

「嘟……嘟……」

等待,漫長的等待。

「嘟……嘟……」

心跳很快,大腦分泌出不安情緒。

「嘟……嘟……你所打嘅電話號碼無人接聽,請遲啲再打過嚟啦,嘟嘟嘟……」

「扑街……」

驀地,一陣汽車飄移過的巨響,伴隨著人們的尖叫而來。與此同時,一種像狼嚎又像狗吠的聲音掠過耳際,隨即便是極度混雜的噪音開始……狂潮佔據腦袋、擾亂思考。

富正淡的左眉輕微跳動,內心始終認為母親發生了甚麼事。

「頂!咪嘈呀!」煩躁的富正淡不禁對著窗外怒吼,但入目的景象卻瞬間讓人硬喉。

形同電影場面一樣,十來個搖頭晃腦的"人"正在張牙舞爪,以高速跑向人群,四處橫衝直撞,而人們則四散逃走。此刻火光四起、車輛相撞、街道混亂到極點。

「呀!!」似乎是一時接受不到現實,富正淡蹲下抱頭掩耳,希望隔絕外界,自我封閉。

震驚……不安……恐懼……不斷湧上心頭。富正淡強行壓抑著慌亂,不斷地回溯今天所發生的事……

潛意識裡,大概也能猜出當下現況。但是,一切來得突然而荒謬,根本無法置信。

指尖瘋狂按動電話,繼續是"重撥號碼"的按鈕。

「嘟……嘟……嘟……你所打嘅電話號碼無人接聽,請遲啲再打過嚟啦,嘟嘟嘟……」

「聽電話啦阿媽!!!」外頭大大小小的聲音越來越多,一波波高昂的頻率穿過汗毛、皮膚、骨骼墜入心臟,富正淡感到眼前一黑,幾乎要暈倒在地。

「救命呀!!」就在此時,一把高亢的尖叫如撕裂般快要震破耳膜,打散了正在恐懼中迷失方向的富正淡。

又怎麼了……?

「唔好埋嚟……救命……救命呀!呀!!」

我聽不到我聽不到我聽不到……富正淡拒絕面對現實。

只見他又再蜷縮起來,用幾個枕頭壓著腦袋,徹底地貫徹駱駝正策。

「你做咩呀老豆……!?」透過空氣傳播的音頻斷斷續續地迴響,即使看不到影像,富正淡也知道聲音的主人可能已啜泣起來。

內心一直掙扎著的……是甚麼?不,那根本不關我事!

小時候每每犯錯,總是自然地……有想要站出來承認的幹勁。

不!明明都那麼害怕了?為甚麼還有餘力在想其他人的事情?都自身難保了!

「唔好呀……嗚……」此時聲音開始變弱,而且越來越接近富正淡所在,過幾秒又逐漸遠去。他知道,那個聲音的主人剛剛經過了自己的家門……

懼怕、顫動。

不是一直很想當英雄嗎?面對現實,卻是如此無能?

到底,自己的名字只是身份用的擺設嗎?

富正淡,真正的自己其實在想甚麼?

也許本來就知道吧。

那一剎,來自靈魂深處的呼喊……

衝動……

富正淡不顧一切地扭開門鎖,衝出走廊。

正面面對的是一個男人的背影,和女孩驚惶的臉孔。

此刻,少女閃亮的淚珠,從眼眶順著柔軟的臉頰滴落到蒼白的唇溝。

身穿純白校服的少女,慢慢擺動起雙腿。然後她的嘴角,微微勾起一抹誘人的弧度。這一瞬間,她在微笑。

她可能認為看到希望吧……

而自己,心裡的卻是無限的悸動。

這是甚麼……感覺?富正淡也不清楚,這種從未有過的感覺。

世界靜默,時間停止流動。

一種前所未有的衝擊感,如同看到十六世紀達文西所畫,蒙娜麗莎的微笑一樣……

永遠刻印在富正淡,腦海的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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