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
這是一個晚上,或叫夜晚。
這地方的人都如此稱叫它。
但我喜歡喚它黑夜。
好美的名字,可是?
因為黑色是我最喜歡的顏色,所以我叫它黑夜。
黑夜。
一隻猛獸在高速路上衝跑──一輛深亮黑長轎車。
是我的車,我的坐駕。
坐駕。
我真喜歡這名詞,叫人有一種高高在上的感覺。
噫,我想是我來此地久了,居然學會此地人獨有的特別技能──自負高傲。
不過有一樣東西是這段日子以來,我仍未習慣的。
便是現在車窗外,下著的微點細雨。
我厭惡它們,黏黏溼溼的,總是陣陣骯髒,近來空氣中還浮游著一股酸酸霉氣,多麼不習慣。
我原本住的一處,環境乾燥,四周只有淨潔粒子存在。
看看手腕上。
「樂,可以開快一點嗎?」我問身旁的阿樂。
他卻回答我:「不可以再快,現在下著雨,一個突發事,叫妳危險;此速度已屬極限,不會再加快。」
我笑,「你是人類中難得的好人。」
他對我的話有些奇異,可是很快又恢復平常。
也笑:「妳也是難得願意坐司機身邊位的老闆。」
「在我家鄉,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我輕輕回答他。
平日的我經常提及起我的家鄉,就在每次我不用他為我拉門、挽東西、請他別專稱我那人類的名號──主人──的時候。
每次我也會客氣回告他,於我來自的地方,那些都是不必要的禮節。
他多半禮貌而笑帶過。
這次,他終於開口來問:「妳家鄉,到底在哪裡?」
「很遠很遠的地方。」我說。
我沒打算瞞他,可是還不是時候說得太清楚。
意料中,含蓄的他並不追問,只道:「能有這樣的妳的地方,有機會,我也希望到訪一趟。」
還不止,那裏我們每個皆是同伴,親如手足、劃一平等,不分高低地位身份,更沒有這裡人你爭我鬥、詐諛欺騙,我們什麼都有商有量,自覺分工,也不自私。
此時他學著我,「妳,妳亦不像一般人類。」
「妳有種特別氣質。」
我被他逗笑起來。
大概是我又改不了,用著「人類」這些本不該出自人類身份的我的用語,難怪叫人覺得古怪。
實說的是,我確不是人類。
我來這星球,都不過為工作需要。
我已開始想念我的家鄉。
家鄉,這裡好像是如此喚自己本屬的家。
現在的我的形態,是由我們收集數據所得,這星球裡的人認為最美的臉孔與身段合成塑造出的。
我卻懷念自己的真面貌。
不需穿上那些叫「衣服」的物體地自由赤裸,炎紅色的身體,能隨時向愛人展示愛意與調情的美麗尾巴......總之,我們都是一個模樣,不像此地,每個個體有絲毫而腌臢的區分,眉較高、眼較低、嘴巴較彎、四肢較長或較短。
我們都一式一樣,無分彼此,沒有不同視線目光。
在我們星球,四處環境和我們身體相同,全是赤炎溫暖。
那也是為何我會喜歡黑夜的黑之原因。
它是我首天來到第一眼看見的顏色。
後來聽他們,它叫黑色,深深的黑。
整片天空和我們家鄉所看到的全然不同,他們有我們沒有的另一面;對我,是多麼新鮮神秘。
故此我連車子都選黑色。
不久,車子到達大宅外。
這便是我在此星球上的家──至少曾經算是吧。
我交代阿樂:「請在這裡等我。」
「是的,小姐。」
我瞅著他,他不甘示弱,「妳不也說了『請』。」
我真爭不過這個可愛的人類,忍不住捏捏他的臉窩,「我的阿樂。」
「要我陪妳進去嗎?」他問我。
我微笑沒有回應,在心中領過他的關意,步進大屋。
呼出一下熱空氣,屋內的燈即亮起。
可我並不為這已用上無數次的裝置再有何感想,反正快不用待在這棟大屋。
回房間執拾了少許東西,電話響起。
不是屋裏的電話,是我私人專用的那個。
響聲不是真的聲音,而是我異常跳動的心。
我將眼睛放近大姆指的甲片,讓它掃描身份。
然後手掌皮膚翻轉開來,壓下現出的指示句後,看見那張熟悉的臉。
「我掛念的火般美麗的同伴。」我的第一句話。
那邊對方笑,「除了這個外?」
我報告:「要調查的都查過,會盡快回來。」
「稍後我派人來接妳,約定地點。」
「有人接近,再聯絡。」
馬上中止通話,把手心還原。
燈忽然全關掉。
我重新呵出一口氣,但是照燈沒有反應。
四周漆黑一片。
「妳以為這種所謂的高科技真是可靠?」
居然那麼快來到我身後,剛才還只是聽見大門的聲音。
他一向不似一般人類,行動遲緩慢吞。
「當然不。」我先答回他的問題。「我並沒說欣賞此等科技。」因為我一點不覺它高。
黑暗中我也能感受到他結實龐大的身軀,眼前彷彿能瞧見他那異常英俊的面孔,嗅見他能刺激我的氣息。
他所擁有的一向比平凡的人類出色。
這也是當初我來到,除找個安定下來以作調查工作的地方外,選擇了與他一起生活的原因。
他確吸引到了我。
「別走。」他如此跟我說。
我則冷冷的笑,「今天不用去陪你那位美人?」
他答得認真,「今天不了,今天我用時間留住妳。」
我不禁嗤鼻,他和以前是那麼的不同。
我挪開他兩手。
「怎樣走?東西在哪都看不清,還可以收拾什麼?」
「也不一定。」
我假裝再次嘗試以熱呼吸調控燈光,實際暗中按在耳後一截,啟動某物。
全屋光照起來。
他有一下楞住,像是想,光乃從何來?彷彿不可能不在他批准下就有燈光一樣。
我星的科技何時都更有用,我們發明製造出來的,作用從不是拿來互打內哄,亦不侵略,意義全為幫助與方便。
收拾好餘下的東西進箱子,挽起便離去。
有人明顯不高興,猛拉著我。
「妳以為妳能在我屋隨便一走了之?」蠻野的喝罵聲。
我依舊冷靜非常,反問:「你以為我不能?」
他用他巨大的身體阻擋住我的去路。
「你打算硬來?」宛如諷刺。
接下來的一切來得太快。
只有依稀的印象──他叫罵幾句,我又淡然回應幾句。
然後我們已然糾纏於地。
雙方都各不相讓,都一樣地狠。
我不留情,抓來一把罩燈碰在他頭上。
對,他曾是我來到後第一名近距離調查研究的人類,也曾是我在這星球裡的親密伴侶。
不過,曾經,就僅是曾經而已。
我還是一點沒有留力。
他似乎因我的狼狠而驚詫,看上去反而不大顯得痛楚。
我緩緩站起來,只想儘快離開此地。
離開這星球,回到我的家星去。
脫掉這副囊殼,洗掉從這地沾來的污氣。
他們有我們沒有的,包括所有壞敗。
沒錯今次我正是奉命到他們到這兒來,徹底查探此群野心勃勃的生物的底蘊。
這些人類早不是頭次計劃到我星來,企圖侵犯我們、霸佔我們家國、偷取我們資源據為己有,且想必於不久將來即會付諸實行。
到時若有必要,我們定會捍衛反擊;我們不怕豁出去,就看誰願意犧牲。
可現在看他們,對我們的覬覦,也不過天大的癡心空想。
我再一次檢視我的手腕,上面是那被此地人稱作手錶之物。
除了這精細的東西可算是值得研究學習,這星球上的,我星根本絲毫不用懼畏。
步往黑房車前,另一個人類正在車外。
和入面那個截然不同的是,他在萬分焦急等待我。
看見我他馬上趨前,「──妳、妳沒事嘛?!我剛才看到先生回來……」
我覺有趣,故意質問,「那你何不進屋看我?」
他模樣羞愧,「我想他曉得有人在外面,諒不會亂來……不,事實是,我這身份……抱歉我不敢隨便介入……」
我凝視著他,他是個規矩、不敢越軌的人類,也算我來以後,見過難得的好人類。
不大忍心,怕他下去真會自咎。
拍拍他肩膀,「沒事,我沒事,我們在裏面時十分和平。」
他臉色才緩解下來。
「不過,」我上車前多加句,「若然大膽一點,這星球的女人類會更覺你可愛。」
頓即叫他靦覥得不知所措。
黑色房車載著我開走了。
「現在是到哪處去?」
我預算著接我的人何時會到,沒有即時回應他。
他深吸一口氣,「──如果是要找個地方暫時安頓,可以考慮來我處。」
又補加:「當然妳睡房間,我睡大廳。」
相信我眼內有疑惑存在。
「抱歉、我以為......我以為這樣是大膽的表現……」他囁嚅。
我想的倒不是這個,「你不怕我這說話、行為奇怪的女子?」
他搖頭,甚至沒思考過。
不知為何,一向擁有我星「獨立自我」特質的我,在這個時候倒不介意聽從他的話。
心想,反正要找個地方。
接著我頷首,就此決定好。
是一所整潔的小屋。
給我想不出的自在。
我不自覺地,沒問一聲,自己找到了浴室,進去淋一個熱水。
才見,衣服下我的左手,早因剛剛一役碰斷,骨也刺出來了。
大概是跌撞在矮几上那時。
我嘆息聲,這皮囊未免太脆弱。
將它自動修復好,可以再次聯絡我星。
對方回應:「接你的人已出發,一小時後會到。」
我告訴對方:「請下指令請他們徹回。」
「是發生了什麼?報告上說,妳在該星球的調查經已完成。」
「報告沒有錯,不過有更新發現,尚有情報未收集完全。」
「是關鍵物?」
「絕對。」
對方立即通報至系統。
「那麼派船徹回,請繼續進一步調查。」
「保持聯絡。」
「祝順利。」
繼續把浴淋完,回出去時,阿樂正睡著在廳中的被舖內,原本他的房間已為我整理出來。
我對著閉著眼均勻呼吸的他笑一笑。
說真,我頗喜歡這男子,也許因為他名字。
樂,快樂。
它是調查裏,此星球最不復求的一樣。
自從他們當中掌權能指揮的上級慾求無厭、墜落,成天渴望自相殘害、吞佔侵略以後,這裡大部分無辜的生物都被連累,忘記了快樂這東西。
他卻沒有對它悲觀,他還有罕見的希望。
這個人類很值得我去探究更多。
所以我打算留下來,針對這個人類作深入了解。
我自己對此決定十分滿意,安然進房,關上門去。
* * *
──
寧靜的大屋內燈被關上,回復黑暗。
黑暗中,一團光閃動著。
「嗞──嗞──」似是機械運作聲。
一道生硬的聲音:「自我身體修復──完成──自我身體修復……」
男人摸著變回完好無事的右腦勺,呼出一口。
「幸好還能夠修復……」
如果他是真的人,休想。他心裡道。
這時臂上的通訊器滴答接駁中,他欲關掉它,可是通訊強制接通。
男人面前出現影像。
「你已超出每隔一段必須向我們匯報的時限多時。」
「我一直有我要處理的事,沒有時間。」男人冷冷的答。
對方亦不輕柔,「我們不理你身在何處,在做什麼,上級要求你立刻提上報告,據資料你到達該星球已有三百六十天,你應已有侵略計劃的首要部署。」
「還有,你心愛的妻子請我們轉告你──」
男人拔去通訊器的晶片。
坐回黑暗裏,男人在苦惱。
想的,卻不是剛剛對話裏或在這屋裡發生了的事。
他也沒有想過要報告回去,在這裡竟發現另一星球生物。
縱使在剛才,他察覺到她異常的冷靜、堅捍,更親眼目睹了她那自她衣袖爬伸出來取起燈罩碰向他的那隻火紅的手爪。
他想的只有:「……多可惜,她是那麼的完美,雖然她竟是……可是無論樣貌身段氣質,每一樣都是完美……」
當然,他無為此沉痛下去,沒有了這一個,還有許多的別個在等待著他。
這星球就是這點的好。
「──隆!」
迅速抖擻過來,換一件沒被抓破的新外衣,開動跑車的強力引擎,去迎接他的下一位……
* * *
──
方才被切斷訊號的另一端「怎樣?情況如何?」
「宣告放棄戰士五七六一號。」
意冷的唉嘆。
「是第幾次了,派出的戰士離棄自星,違命不返。」
「就只派往該星球的戰士們出現此情況。」
「它到底有啥妖惑之處?」
「它似乎會將逗留下的生物腐化,越久,意志稍弱的他們便會漸忘本有的尊嚴、規律與忠貞,失去堅持和羞恥心,變得惰性、婪惡、單顧慾樂。」
前方系統在此時候計算出的判論:「該星球侵入難度升為全星系最高,入佔計劃暫告終止……」
「報告完畢,對話結束……」
* * *
一邊結束。
但在這無窮無盡的星海裏,一個繼續著自己運轉軌道的星球,尚有未完的一邊。
例如,那廳中沙發上的被舖之內。
張開了眼睛的男子,和他那悄悄的話聲。
「……叔叔,是的,我已到達一陣子。可是我看,它又不完全像老師所說是一個糜爛的地方。叫作人類的他們當中,的確是有殘暴和兇惡的,卻也有意想不及溫柔出色的……對了,我更在這裡遇上我未曾體驗過的感覺──是由一個她帶給我的──現在,每當我看見她,這人類的身體喚作『心』的一處就總是跳盪不止,血管內盡是沸滾般,全身忐忑,說不出的不安定……」
* * *
也許這個星球,不是不腐敗糜爛。只是嘲諷地,它命運,是注定有著一個個奇異的巧合。叫它尚不致滅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