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

有一種愛,綻放在最青澀的時候,彷彿花骨朵一樣惹人猜想。





十五歲的時候,在一個窄窄的閣樓裡發現自己第一次來潮,告別了童年。那是一九九八年的夏天,香港回歸整一年了,爸媽經營生意所在那個小鎮的音像店,還在執著地播放《東方之珠》。夏天結束,我在一個暴雨傾盆的夜晚坐上一輛簡陋的長途汽車,顛簸四十九個鐘頭回到老家。重新坐到教室裡拿起課本的時候,總是假裝不經意地回頭張望教室後牆的黑板,彷彿只是在隨意查看寫在上面的英語單詞,其實是在偷偷關注坐在最後排的他——光。
 
那是一個《灌籃高手》紅遍大江南北的年代,光和他的一幫弟兄時不時就會在班上用生澀的日語哼上幾句片尾曲,因為他寡言少語,長相頗帥,又酷愛籃球,就被封為班裡的“流川楓”。我那時是班長,雖說年紀比較小,但因為成績優異,性格又大大咧咧,就頗得老師和同學的喜歡。光總是和其他人一樣叫我“班長”,從不叫我潮汐,於是那些年我最大的願望就是聽到他叫我的名字,哪怕只有一次。
 
說起坐在我後桌的男生,從不敢張口笑,一大笑就趴到桌子上只讓人看到他起伏的後背和抖動的肩膀。我那時上課喜歡把背貼在後桌桌沿上,他就會趁我不備伸出食指戳我逗樂。某次課上他又暗下此招,恰逢我眼皮打架、睡意正濃,冷不防被他一戳就險些栽倒在一側的地板上。給我們上課的化學老師看我一個趔趄作勢要摔倒的樣子,扶了一下眼鏡笑著說:潮汐啊,好困哈?再忍忍,就快下課了。全班看著我大笑,我囧極了,回頭瞪他,低聲威脅道:死陳凡,下課了有你好看的。
 
每次回頭看光的時候,光也會很默契地投來關注的眼神。這樣的配合更激發了我的熱情,使得這一前一後的眼神交流更加肆無忌憚:老師講了一個笑話,我回頭笑;下課鈴聲響起來,我回頭望;遲到的人從後門溜進來,我回頭看;上課後面有低語聲,我還回頭。某次,陳凡就忍不住了,拖住我的胳膊說:熊貓,你乾脆轉過來坐好了,也不用擔心扭脖子。我抓起一本物理書拍過去,他抬起雙手擋住,我繼續拍,他繼續喊:還來?你還來?
 
冬天到來的時候,我喜歡在每天晚上下自習之後騎車到一家小舖子買甜甜的米糕,老闆是一個跛腳的中年男人,留著山羊鬍子,娶了個很漂亮的老婆,生育了很可愛的一男一女,大家看著顧客如雲,就都開他玩笑說:大概他老婆也是被好吃的米糕收服的。熱乎乎的一袋子米糕,抓在左手裡,只用右手把著單車一路騎回家。為此,陳凡總說我是為了吃不顧死活的人。
 




冬季裡,各種劇團活躍在鄉村里,爺爺就會搬著一把凳子去湊熱鬧直到深夜,奶奶因為教堂晚上有老年人唱詩班聚會,也總要很晚才回家,所以我回到家的時候基本是一個人,大大的房子,黑洞洞的院子,森森的夜色和冷冷的寒風,那時候的我學會了把腦袋放空白,用最快的速度開門、關門、停放車子、上樓、開燈、關房門、擰開檯燈、打開書包,邊吃米糕邊做功課。一直到十一點多,聽到樓下爺爺或奶奶回來的動靜了,心裡才會放鬆下來。
 
濕冷的冬天會一直持續到三月初,海風從遠遠的海岸灌進小鄉村,帶來太平洋豐裕的水汽,正月裡倘若下了雨,古舊的屋頂就會結一層薄薄的冰。這樣的寒冷很罕見,但一九九九年澳門回歸之後的第一個除夕,它發生了。正月初一的清晨,我從床上醒來,呆愣愣望著跟凍住了似的窗戶,大股大股的寒風在窗外咆哮,像要撕裂所有人般。那是一個陰天,我至今清晰記得,那種鼻子呼吸著房間裡寒冷的空氣,身體卻裹在暖融融的羽絨被裡,強烈的對比每每憶起都帶給我幸福和安心。那天早上我收到兩封信,一封來自陳凡,一封來自光。陳凡在湖南和他父母過年,來信說要趕在所有人前面給我拜年。光則給我寄了一本散文集,粉紅色的紙頁,散發著淡淡的茉莉香,扉頁裡寫著:潮汐,天冷,注意保暖。我把那本散文集放在車籃子裡,一個人騎著單車在院子裡來來回回地兜圈子慶祝了一個下午。
 
《花季雨季》在班上傳閱的時候,我們正要結束初二年,邁進傳聞里黑色的初三門檻。我們的教室也隨之從一樓挪到了二樓——那個最少有人進去拜訪,最少有人出來活動的樓層。光和他的兄弟們每週都去打球,不過次數越來越少,大都挑在中午時間,大汗淋漓地發洩完之後就跑到班上脫了上衣跌頭大睡。我還在天天回頭看他,後牆的英語單詞慢慢變成了中考倒計時,陳凡的頭髮長長了一些,被梳到了一邊,他依舊不屈不撓地捅我後背。後來,韓寒的《三重門》像肥碩的蟑螂一樣,從一個抽屜爬到另一個抽屜,有同學開始在作文裡寫“達春綠”之類的字眼。我去書店買了一本《新概念大賽作品合集》,才看了幾頁,就被淹沒在無邊無際的模擬考裡。
 
中考前的兩​​個月,一場病毒性感冒使我重病不起,不得不休學在家。在昏睡了數日之後醒來的那個傍晚,我周身無力地躺在臥室裡,看著幾隻燕子掠過窗外,天慢慢黑下來,房間裡的光線黯淡下去,吞噬了家具原本清晰的輪廓,我幾近以為那就是自己最後的日子:一個人寂寞孤獨地死去。那一刻的恐懼無法形容,我只是圓睜雙眼在空洞地等待。直到聽到爺爺一步一頓地爬上樓梯,出現在床邊,我伸手觸摸到他滿是老繭粗糙如一截老樹樁的手,感受到暖暖的溫度的時候,才突然哭出了聲。爺爺沒有說什麼,只是坐過來,摟著我,輕輕拍我的後背說:沒事了,沒事了。
 
到四月份過生日的時候,我已經大病初癒回到了學校。光組織了一幫同學幫我慶生,十多個人擠在我家的客廳裡,圍著唱生日歌。插著生日蠟燭的蛋糕上一圈一圈地點綴著十七顆紅潤的草莓。我在大家熱烈的三十秒倒計時裡把所有草莓吞進肚子祈禱好運。而後,香香的奶油就爬上了每個人的臉龐,頭髮,手臂,衣領和褲管,我像個小雪人一樣坐在地板上,聽光唱《謝謝你的愛一九九九》。那天晚上,同學們走了之後,我坐在床上拆禮物:八音盒,木風車,風鈴,拼圖……高興地無以復加。陳凡沒有來,他只是寫了一張生日卡說:熊貓,很高興你回來了,生日快樂!
 




三年了,他一直叫我熊貓。
 
離中考還有一周的時候,一場十二級颱風襲擊。學校已經放假,所有初三學生都放讀回家了。我當晚坐在房間裡一直學習到晚上九點才脫衣服上床睡覺,可外面風雨大作、電閃雷鳴,嚇得我手腳冰涼,躺在床上緊閉雙眼、一動不動。突然,樓下傳來叫喚我名字的聲音,開始以為只是幻聽,後來真真切切聽出是奶奶的聲音,趕緊跳起來,衝出房門。一陣冷風打過來,湍急的水流從樓上沿著樓梯衝下來。我淌著水一路跑下去,所有窗戶都被風刮開,奶奶正頂著樓下大廳​​的木門,試圖將它重新拴上,她哭著叫我的名字,扶著胸口彷彿下一刻就要昏厥過去。我跑過去,頂住門,把它拴上,扶奶奶坐穩後,馬上找到一捆尼龍繩和一把剪刀,開始一個一個房間地把窗戶關牢係緊。窗外的世界,飛沙走石,大雨混著樹葉、殘枝和泥巴,一下一下打在我臉上……我只有一個想法:要勇敢,要活著。
 
颱風過後,中考還是如期舉行了,並如願結束了。我買了一套瓷器茶具送給光,附了一封八頁的長信告訴他這三年來對他的感受,然後當天就跳上一輛汽車,到父母那裡過了兩個月無憂無慮的暑假。吃了一大袋馬鈴薯,看了小三峽,看了瀑布,得知被市一中錄取,全家出去慶祝了一頓,看了好多電影,聽了好多歌,陪媽媽去買菜,看爸爸下象棋,教妹妹練字,重新看了一遍《紅樓夢》,寫了一本暑假日記。八月結束的時候,我回到老家,在房間裡收拾行李準備去市裡讀高中,看著牆上貼的那兩個字“勤奮”,想起三年的初中時光,不禁百感交集。陳凡坐在我的床上翻一本雜誌,漫不經心地說:有同學問我為什麼我們倆沒有在一起。我把一疊衣服塞進行李包:哦?你怎麼回答?
 
“開玩笑,我們是太過熟悉的朋友,不會有戀人的感覺啊。”
“就是,沒錯。”
 
一個夏天過去,陳凡黑了一圈,換了一副黑框眼鏡,他把一本書從我的行李包裡掏出來,翻了翻說:怎麼?還喜歡光?




“沒有的事。”
“就裝吧你。”他頓了頓,把書放到床上,起身準備走,“我們就一中見咯。”
 
我拿起床上那本散文集,它依舊散發著淡淡香味,像一朵清麗的茉莉花。奶奶說,整個夏天有個叫光的男生一直有打電話來,讓我回家後聯繫他。
 
我笑了笑,打開抽屜,把那本書輕輕地放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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