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整夜的雨,晨曦的空氣緊緊鎖住雨水的氣味和涼意。

濃厚的晨光打在遠處的樹林和山脈,折出針眼般的光,腳下草坪的草遒勁指向無雲的天空,也是亮得像一根根綠刺。

我俯下身,吻了小圓蛋小小的額頭,她顫了一下,輕輕轉過頭,嘴巴嗒了兩聲,在吸允夢中的奶瓶。

我挺起身子,伸了個懶腰,回頭看看睡得死沈的丈夫,他兩片嘴唇翹出一個洞,看著一副滑稽的蠢樣,微笑很自然掠過嘴角。我走到窗前,久久凝視鋪滿玻璃的水珠,每顆水珠都包含著一個微縮的倒映。

眼角忽然瞥到門廊上坐著一個人,一個俏麗的少女,及肩的紅發,輕薄的白色紗裙。





喬伊每天都能從外形上帶給我們驚喜。

然而,她的內在帶給我們的遠遠超出驚喜。

我來到門廊前,看著這個纖瘦的背影——相信任何一個男人都會按不住沖動,馬上把這個背影摟在懷裏——一時就入神了。

“早安,夫人。”

她頭也不回,輕柔地喚了一聲,把我從入迷的發愣中帶回來。





早安,喬伊。

她這才回過頭,挂著微笑看了我一眼。

你在畫什麽?

“您說過用水彩畫風景別有一番夢幻的詩境,所以我今天打算在四個不同的時段,畫下同一個畫面。”

這想法很好啊。我相信清晨時段是最美的,朦朧的藍幽幽的,和橘紅的晨曦對抗,形成對比,卻又異常的和諧,協調。





她又回過頭,用七分臉看著我,“這可不一定哦,夫人,要待我全畫下來之後才能比較呢。”

也許吧。——她的這張臉,這個形象,這幅情景,恬靜,安閑,深深刻在我的腦海裏。

我向前走了5步,來到她身旁,她擱在大腿上的A3水彩畫紙已經上了水,上方化開一層淡不可聞的粉藍,下方化開一層黃綠,渲染得那麽自然,舒服,仿佛本來就是紙張的顔色。

這麽大範圍的渲色,你是想畫印象派嘛。

她這次沒有動作,默默低著頭,看著畫筆在色盤裏調色,“我也不清楚,我只是希望把雨水的氣味覆蓋整張畫紙。”

雨水?

她突然後仰起頭,擡起眼睛看著我,那雙眼睛仿佛在笑,“對。”

這想法真棒,弄得我也想畫畫了。——我說。





但是,我畫的不是風景。我退回廚房,坐在餐桌前,輕描淡寫地勾下了喬伊的背影,還有她前方景色的一角剪影。

其實,這段時間,我們彼此勾畫出的何止是彼此的背影?

有些時候,顔色和筆觸,是最能描寫文字和語言不能表述的東西的——那就是當刻最直接的情感,一閃即逝的情感,它高于一切能用文字和說話表達的事物。它是那麽的複雜,複雜得只有少數人——甚至只有自己才能解讀;又是那麽的簡單,簡單得只消一筆顔色,一條線條,便足以有力地展示于人前。

我如今筆下的這個剪影,到底表達了怎樣的情感?這個背影在一片刻意渲染的水迹裏,出奇地立體、有力、優雅、夢幻,這就是我對喬伊的感覺?我遠遠沒想到,我對她的印象居然有這麽多的層次,這麽多模棱兩可的堆疊。

至此,我放下畫筆,看向複古擺鍾,驚訝現在才6:30。在這裏,一切可以反映時間的參照物都被我抛卻了,不屑看它們一眼,我不希望有什麽東西提醒我,殘酷地提醒我,時間正在從我指間一點一點掉落,滑走;就像砂;也像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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