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情人節: 五
秋天又來了，那天，校巴的延遲使他較晚回到學校。他匆匆地查看着壁報上的分班安排後，奔往他的新課室。課室裡坐滿了人，而在某一個位置，坐着她。她跟密友正在並肩而坐，而她的四方八面的位置，也全被佔據了。他只好找了一個後排的位置安頓下來。幾分鐘，久違的鐘聲響起了，把散佈滿天的靈魂召回學校裡。
那天，他在一條走廊上碰見了她，她不發一言，別過了臉而隨便地步過了他。他的存在好像不被她察覺。或許她根本留意不了他 – 他也熱切地希望只是這樣。他使勁地說服著自己，說服自己一切煩惱其實皆由他心生，是假的。她怎會不再理他？世事怎樣會變得如此殘酷？一定會過去的，會過去的……
可是，眼淚早已比他搶先一步，活躍地沾濕了他的眼眶。
過了整整幾個星期，她跟他一句話也沒聊過。他等着，等着她如同舊時一樣，主動跟他打開話題。但她一直沒有走近他的三步之內 ，她的目光也沒有再投射在他的方向。每一天過後，下課鐘聲循例想起，同學們循例收拾東西離開，他的心感覺缺少了一部分，那一部分近在咫尺，但又遠在天邊。他聽着她的笑聲腳步聲響徹了一個角落，然後消失在門縫外。
巴士到了干諾道中，那裡的巴士站人煙更稠密，人煙越稠密，他的心就越惆帳。右方金鐘巴士總站裡無數的燈光在無沿的黑暗中點綴着，永安百貨公司也過來湊湊熱鬧。國際金融中心和四季酒店的時尚面貌令人艷羨，伴隨着巴士拐着彎。那條長如巨龍的天橋連接着中上環，巴士在龍身穿越過，便開始爬上那座更巨型，更攝人的行車天橋。
大海在這夜顯得比平日更遼闊，更無窮。為甚麼？因為當你無法在一個你視若非常非常重要的人身上佔據著位置，你在這世界上也會顯得更為不重要，小如一顆沙粒，一顆微塵，甚至什麼都不是。世界少了你的呼吸，也沒所謂。看著對岸的景致，他和她之間仿佛隔著比這個海洋還要遠的距離。
為甚麼。
那天，她的聲音又隱隱約約地響起…他悄悄地抬頭望，只見那位高材生又跟她談著笑，站得很近。這跟兩年前那個畫面一模一樣。那時候，他只能遠遠地凝望著她…現在，也是這樣，一切依舊如常。那兩次畫面之間的時光，他與她的那段緣份，是否只是一場夢？
西環的街頭樸素別致，但他只顧眺望著這大海。黑壓壓的晚空對他而然只是讓人市隱的空間，叫人一時之間惘然忘卻自己的身份。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但一天她的眼，她的眉，她的呼吸還會在他腦海蕩漾時，他怎樣也看不到南山。
萬物皆空。
那天後，每一天的上學和放學，他都是黯然的來，黯然地離開。十月十五日，香港電視不獲發牌，全香港都瘋了。他呢？他的心已經倦透了，累透了，對著一切只能冷然相顧。那個星期天，政府總部逼滿了人，也逼滿了爭取聲，喧嘩，哄動…他的腦海也卻只是擠滿了那一點點回憶。他眷戀上一次的喧鬧，她還在他旁邊，一起互相說笑，默默地為碼頭工人打氣。
夢中的那些不以為然的逗樂，對他就如一片一片盛開的花瓣，沁出幽幽的清香。
原來那朵花，是一朵曇花。
他細閱著這樸素的西區，人煙淡淡的，不如灣仔的繁雜喧囂，卻算不上是人煙稀少。多少年來，一間一間小型玲瓏的相片店、茶餐廳、文具店依然陪伴著區中人成長歡笑。西港島線年尾就要通車了。到了那時候，他從灣仔可以乘坐地鐵快捷回家，不用塞進這輛5X了。到了那時，這區的人流增加而租金上升了，一所又一所的舊店鋪會否逐漸消失？區中人與人之間的感情會否因此而變得生疏？
「在時代的巨輪下，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注定越來越遠。」他記得，當天他還故作瀟灑地向她說著這句話。誰料到如今這宿命終於也發生在他身上。他閉起眼來，想把一切都忘透……
萬物皆空。
「其實，只要我們努力地過接下來的每一天，儘管那天是否最後一天，又如何？」
我又何嘗沒有努力過?一直以來在你身旁，有多少句對白在我心裡徘徊著又盼望被釋出？但每天，我依然努力地將之通通埋藏起來，變得表裡不一致，為的是與你保持在這無拘無束的距離。這種距離，你懂的，對你對我也好。可是，偏偏一刻的誤，換來的卻是無盡的悲。
努力真的不會白費？
說真的，這不是時代的問題，是時間的問題。時間流逝中的秘密如一抹夕陽中的淡霞，總會有一刻會被看穿。那一年，我和你在同一個空間內一同呼吸，下一年，我便要離開你。沒想到之後能夠回到你身邊而走得這麼近，也沒想到我們終歸又要變成陌生人。那一天，她在走廊中碰見他，冷漠地別過臉便走了。
然而，他又怎會不明暸她的想法？一直以來，她當他為朋友，與他閑聊訴苦，互相體諒。一直以來她以為自己在跟一個單純的他作單純的交流。可是，當她感覺到他的意思時，才知道他一直以來都在欺騙感情，而這感情叫做友情。
對不起，我一直欺騙了你。你知道嗎？我真的好想好想能夠待在你身旁。你有甚麼事也可以找我傾訴。而每當我不愉快時，有你我便能從新掛上笑容。你不需要跟我在一起，只需要讓我待在那個位置便行了。但是現在這樣好嗎？我真的不想這樣！
巴士終於駛到天橋的盡頭。別過了寧靜無比的碼頭和綠樹，拐入了西祥街北。交通燈亮起紅燈，上層的乘客浩浩蕩蕩地離開座位，在樓梯旁邊排列成整齊的隊列。他看看手錶，這程車足足花了四十多分鐘。這5X雖說是特快，從灣仔到這裡所經過的地方卻屈指可數。但是他在這路程所經歷的交通擠塞，進退之難，卻是比在其他巴士的多更多更多。
在靜謐的晚空下，巴士到了卑路乍街前，停了站。他隨著人羣一個一個地下了樓梯，步過了敞開的車門，下車了。
此時，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一件未辦好的事。
在石塘咀公共圖書館中，他從背包裡取出了一本硬皮書，連忙將之遞給櫃台旁的管理員還書。正當他手忙腳亂地從錢包掏出一些散碎的零錢時，管理員一臉疑惑地望著他，說道：「幹嗎？你沒有遲啊。」
我沒有遲？
他一直以為在圖書館借一本書，過了七天便一定逾期。原來不是。
一絲奇妙的感覺在他腦海裡舞動。其實，他和她不也是一樣嗎？在將來的日子裡，他依然會看到她，因為兩人依然會在同一個空間裡呼吸著。原來他還有機會。如果他肯向她坦白，不再欺騙她，讓她爽快地拒絕他，或許她和他也能修補過往的一切，從新開始。他沒有遲。
明天，我就跟她說清楚！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