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李琤,在小學六年級。我與她讀同一班。
李琤相當不受人歡迎。
不知是由哪人口中傳出來:李琤同學的母親是舞女。人言似乎並不可畏,李琤絲毫不動聲息,當然也沒有跳出來澄清。況且,她也一向不好和同學們打交道。
後來,有一次班主任調座位時,我坐在李琤的鄰座,成為一天要對足六小時的鄰居。比較談得來的同學迎峯和諾言,在小息時笑得不亦樂乎。
「小明,李琤是否你風流之後留下的私生女?」
「小明,問李琤取一個出鐘六折優待吧!」
「小明,李琤在作文堂我的志願那一篇,是否寫自己決定終生從事服務性行業?」
我真沒好氣,「敢問兩位禽獸芳名?」
迎峯說:「我是龍!」
諾言說:「我是虎!」




兩人笑,「你是豹!」
看吧,出自別人的口中,說有多毒便有多毒。
 
李琤也不是個喜歡對人講心事的女子,我與她一天所說的話,有時更少於三句。
時間過了一星期後,課室中發生了一件事。那一羣麻煩的同班女同學,趁李琤未回校時,用漆油筆在她的桌和椅上塗裸體女郎。
我坐在旁邊,簡直可用坐視不理來形容。我只是不斷地叮囑:「畫時畫,不要將筆尖碰在我身上、椅上、桌上。謝謝合作。」
十分鐘以後,李琤的桌椅變成了五顏六色。
距離早會剩下五分鐘之際,李琤回來了。
她一進課室,所有同學屏息靜氣,等着看李琤出醜。李琤一瞧自己座位,神情不驚,面不紅氣不喘的走過來,用手指頭抹抹位子,見油漆已乾,她一屁股便坐下,拿書本出來,就準備上課。
大家預期見到的情況,反而不是發生在李琤身上,而是在彼此傻呆了的面孔上。除她以外,大家都張大了的嘴巴,可以塞得下三十九個新奇士橙。




我承認我對李琤另眼相看。但原來,好戲還在後頭呢。
五分鐘後,班主任進入課室,瞥到李琤那張五光十色的枱櫈,馬上請李琤起立,「李琤同學,請妳解釋一下。」
李琤氣定神閒的反問:「老師不會以為是我塗鴉的吧?」
班主任一向不大喜歡李琤。不至於針對她,只不過特別偏袒其他同學罷了
「如果妳不是處處開罪別人,怎會遭戲弄?」那簡直不是正常人說的話。
李琤說:「正如有些狗,路過可能給牠咬一口,有得罪牠嗎,只不過牠瘋狗症發作罷了。」
班主任呆一呆,才對全班說:「你們誰毀壞學校公物的,好自己招認了。」真是蠢人蠢話。
當然,無人理會。班主任一腳踏到我頭上:「梁小明,你坐在李琤旁邊,應該會目睹一切。」
「老師,我比李琤同學遲回來。」我睜大雙眼說謊話。
班主任懊惱了,隨口便說:「梁小明,你身為男孩子,替李琤清理一下。」




我感到委屈,衝口而出:「老師你是男人,你來清理吧,你氣力比較大。」
班主任光火,「梁小明,你這樣說話太不尊重師長!」
「難道老師氣力不比我大?」
班主任怔了一下說:「當然比你大!」
「那麼我的話便說得正確之極,老師親身清理更是學生的好榜樣,我豈有不尊重之理?」我不甘示弱地說。
班主任給我搶白得不知所措,想了足足十秒鐘才說:「看來這些塗鴉難以清除……枱櫈也很陳舊了,還是叫校工換新一套吧。」總之不用勞動到他,他可以講出三千句自圓其說的話。
我並不笨,馬上附和:「我馬上去叫校工處理。」
李琤也開口了:「我替梁小明搬運。」
 
 
我和李琤,一個搬枱,一個托櫈,慢條斯理到雜物房。
我突然覺得好笑之極,對李琤前所未有的親切說:「這樣搬出搬進,肯定去了大半堂,真樂得耳根清淨,不亦樂乎。」
李琤也真心地笑了起來,「那幾位大小姐大概意想不到吧。」
「妳知道是誰的所作所為?」我有點奇怪。
「剛才誰的眼神閃縮,總也瞞不過自己吧。」




「我很佩服妳的沉着應戰,大有『旗未動,風也未動,是人的心自己在動』之氣勢。」
「錯了錯了,我不過給嚇呆,腦袋一片空白,像哀悼似的步回座位,才會給人鎮定的錯覺吧。」
我給她的老實嚇壞了,但又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我倆和校工慢慢交涉,慢慢去挑選最新淨的桌椅,繼而繞校一大圈才返回課室。
出乎我們估計之外,用去了整整的一堂。班主任向我倆瞪眼凸目,又拿我們沒辦法。
那班瘋狗症的女生們更是沒話說。
我望望李琤,李琤看看我,彼此不斷低頭看書和偷笑。
從那天開始,我倆由認識變為好朋友。
李睜不止一次說過,我是她惟一一個朋友兼好朋友。
我們當然有講心事。
「我暗戀迎峯兩年了。」
「迎峯?」
我們龍虎豹三兄弟之阿龍。「他這個人最大優點就是其貌不『祥』又要扮憂鬱。」
「他有性格。」李琤含着笑說:「內向但可愛。」
「他賤格的事情妳看不到罷了。」




「說來聽聽。」
「太賤格了,我講不出。」我一疊聲的說:「例如有一次他將擦紙膠碎倒進女生胸圍,然後假裝要幫人執啦;例如他踢波鍾意踢人下陰啦;例如他最愛射穿男洗手間的廁盤,然後連洗手盤、鏡子也不放過啦……太賤格太賤格了,我實在講不出來……我還有說漏什麼嗎?」
「迎峯有喜歡的人嗎?」李琤問。
「劉德華啦。他每次重看『天若有情』都會流口水。」我揚揚手,笑了,「說真的,據我所知,沒有。」
「梁小明你呢?」
「我甚麼?」
「你喜歡誰?」
我看看自己的黑鞋頭,「陳雅芝。」
「啊,本校校花。」李琤問:「多久了?」
「由第一眼見到她開始。」
「因為陳雅芝漂亮?」
「因為我覺得她高不可攀。」我苦笑,「她像天空中最遙遠最遙遠的一顆星,我很喜歡看,卻不會傻得想摘下啦。」
「為何不?」
「也許,」我想不出更恰當的詞語:「也許努力摘星的人只會落得徹底失望下場。」
李琤一陣沉默,「我對迎峯也是有此感覺。」




我喃喃地道:「根本不存希望,哪來失望?」
「說得很對。」她也靜默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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