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到那瓶乳白色液體之後,立即跑到人堆當中。
 
「企唔企到?企到就出左去先。」教練說。
 
肥譚飛快地跑出場館尋找冰袋之類的東西,而飛機和Jimmy則一人一邊,拉著輝的手放在各自的肩膊上。他們的肩膊,彷彿背負著更沉重的東西。
 
「文豪,靠你喇。」銘Sir拍了拍他的胸膛,他點點頭,拉拉筋,跑出場內。
 
控球後衛 文豪
得分後衛 馬騮




小前鋒 Jimmy
大前鋒 飛機
中鋒 肥杰
 
「快啲搽落去,試下搽完即刻綁實啲條鞋帶。」
 
我把那瓶液體遞給他,他二話不說就解開鞋帶,瘋狂地把液體往腳腕上塗,五官扭曲成一副快要哭出來的神情。然後,他立即穿回球鞋,使力把鞋帶拉得快要斷掉的程度。腳腕位置緊緊地紮著,腫脹的程度理應會減輕一些。
 
我望向顯示板,第二節的時間尚餘一分五十七秒,比數32:37。
 




不知道是否受到輝的受傷影響,場上五人的節奏大亂,不論進攻或是防守都亂成一團,瞬間便被對手兩球中距離投射和一球快攻,在短短一分多鐘拉出一波6比0的攻勢。
 
教練只是安靜地雙手交叉胸前,沒有作出任何調動,更沒有緊張地喊話。
 
在文豪把球傳出界外失誤之後,球證哨聲響起。
 
上半場完結,比數32:43。
 
五人滿臉愁容地走回來,眼神幾乎一致地看著地板。
 




「喂!未輸呀,有得追呀!」銘Sir仍然朝氣十足地拍拍手,和身後鴉雀無聲的觀眾形成強烈對比。
 
輝在地板上站起,轉了轉右腳腕,然後勉強地用右腳跳了兩下。「教練,我隻腳冇事出得場喇,比我落場,等我撞散佢地個控衛!」
 
身旁的瘦杰附和:「比我同肥杰打返『High - Low』,打爆佢地隻底啦!」
 
馬騮也像受到鼓舞那般,忽然抬起頭說:「十一分咋嘛,四球三分就追返啦!」
 
我們圍成一圈,看著教練,他還是低著頭,雙手交叉在胸前動也不動。
 
「當初黎到既時候,你地仲係一盤散沙。」
 
週遭的空氣像凝結了一樣。
 
我們不敢作聲,只是和後面的觀眾一起屏息。




 
「黎教你地之前,我以為中學籃球隊唔洗講潛質。表面個浸,睇到係點,隊波就會係點,進步空間好窄。」他搖搖頭,繼續說:「你地係Division 1既學校。係九龍區D1打籃球,如果你拎到第四,已經係一間好勁既學校。而我作為你地教練,都覺得你地進步既極限就係去到第四名為止。然後,我睇住你地殺入四強,睇住你地打嬴所謂傳統名校──」
 
「──係你地十個人一齊教識我,咩野叫做夢想。咩野叫做進步。到頭來我發現,原來進步就係將冇人覺得自己做到、甚至連自己都覺得自己冇可能做到既事,變做可能。」
 
他抬起頭,笑著。
 
像已經把冠軍盃捧到手中那般,開懷地露齒而笑。
 
「舊年個場冠軍賽,你地真係差最後一步。但係你地冇輸。你地拎唔到冠軍,但係你地冇輸。」他把手放下,雙手插在褲袋裡。「一年之後,你地十個人──」
 
「係我地十二個人呀,教練。」輝補充道。
 
教練笑著點頭。「係,我地十二個人。我地十二個人,又企係同一個場館,打同一場比賽。只不過今次,我地面對既逆境黎得更加早。咁係一件好事。證明我地仲有時間去面對。我地仲有時間去一齊面對。要記得,係你地教識我點樣將不可能既事變成可能。──」
 




「──而家,你地係時候要教識全世界既人,點樣將不可能既事變成可能。呢個,就係我地今日黎既目的。」
 
我一時呆住,像啞巴一樣完全說不出話。
 
只感到內裡有股什麼東西將要爆發的激動。
 
心裡想要為球隊出一分力的思緒,雖然像掀起洶湧的大浪般激烈翻騰──
 
我卻竟然對自己沒有信心!
 
我絲毫感受不到那種凌駕一切的鳳凰氣魄啊!
 
我看向觀眾席的一角,穿著大衣、頭戴漁夫帽的刀疤男還是無動於衷,也不見他手上拿著鏡子和電筒。
 
搞什麼──?竟然在這樣需要他的關頭才鬧事!




 
身邊的隊友們都振奮地說著什麼,我卻聽不清楚,滿腦子只顧想著刀疤男的事情。
 
球證哨聲響起,示意下半場開始。
 
「就咁話!」Jimmy大喊,於是每個人伸出拳頭,在中間的高點匯聚。
 
身後的觀眾,跟著我們喊出震動場館的一聲口號。
 
控球後衛 輝
得分後衛 炮筒
小前鋒 Jimmy
大前鋒 瘦杰
中鋒 肥杰
 




一開球,炮筒趁著對方還未完全集中注意,從翼位高速殺入,帶到籃下,吸引籃下兩個防守者夾擊,然後妙傳給中間接應的瘦杰,輕鬆放進兩分。
 
退到後場回防的時候,看見Jimmy站在三分線外等待,其餘四人像個正方形般圍住禁區,是「四一馬騮陣」的防守陣式。
 
對方似乎一時適應不了,草率地投出一球三分,彈框而出。
 
肥杰牢牢地抓下籃板,球隨著觀眾的喝采聲傳向早已跑到前場的輝的手上。輝跑在對方的「Last Guard」前面,然後突然在罰球線前起跳的一刻微微後仰。防守者猝不及防,撞向輝的背部。輝大聲地吼叫一聲,球證哨聲響起。
 
輝在落地的一刻,右手橫伸,用盡手腕的力量使球彎向籃板的右上方。
 
「嘭」
 
「嗖」
 
「兩分Count!白色一號,阻擋犯規──」
 
球證對著裁判桌做著各種手勢,身邊的隊友早已興奮地躍起。
 
輝在罰球線前稍定心神,把罰球穩穩地投進。
 
「主隊43 : 37客隊」
 
對方教練叫出暫停。
 
那個暫停之後,對手好像忽然回過神來一般,又繼續打起默契和水準極高的組織。雖然雙方均有疲態,命中率低下,但是不論防守或是進攻,對方都是行雲流水般的順暢和熟練。防守密不透風,亦總能把握到每個空檔的進攻機會。
 
我們場上五人奮力應戰,甚至「四一馬騮陣」也起了不錯的作用,可是直到第三節完的一刻,我們還是以51比44落後。
 
要是這個形勢維持下去,我們可以把比分追回來的機會幾乎零。
 
剩下最後一節,我急躁得像有數千隻螞蟻在身上攀爬。
 
……
 
距離夢想的終點站,還有最後的十分鐘路程。
 
要抵達最後的目的地,卻像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深山中尋找可以淒身的山洞一樣困難──
 
對手,真的太強。
 
「聰仔,炮筒。」
 
終於到我上場了。
 
我抖擻精神,和炮筒同時望向教練。
 
「你地同輝一齊打面。飛機,Jimmy,你地守底。打『三二聯防』。」
 
──開什麼玩笑?
 
這個陣式,最高的是只有六尺一的飛機,甚至比對方的小前鋒還要矮一點點……還要打籃底是最大弱點的防守戰術──「三二聯防」?
 
我們落後了七分之多啊!
 
「教練──」
 
「就咁打。放開黎打,唔好諗咁多。」
 
我們叫出一聲口號,向球場走去。我們都面面相覷,心裡大概想著同一個問題。
 
教練又在耍什麼花招──
 
控球後衛 輝
得分後衛 聰
小前鋒 炮筒
大前鋒 Jimmy
中鋒 飛機
 
對方也換出偏矮的幾個後備上陣,正選五人只留下控球後衛在場。大概是因為分數拉開太多,所以放心地給主力球員休息。雖然平均身高矮了不少,看上去卻仍然比我們高。
 
他們的1號王牌控衛走到中場,準備接球。
 
他在三分線外漫不經心地拍著球,而其他球員亦沒有任何移動。
 
打從一開始就打拖延戰術嗎──
 
輝好像也察覺到這點,於是上前施加壓力。
 
那個1號控衛瞬間換手突破,卻又突然在罰球線附近急速剎停,佯裝瞄籃。同時,Jimmy上前協防,使得籃下空出一大個進攻位置。
 
控衛側手把球送出,球在狹小的空間穿過撲來的Jimmy,送到大前鋒手上,穩穩地打板拿下兩分。
 
高速的運球突破,極佳的節奏控制,完美的傳球視野──
 
我邊跑到前場邊看顯示板,「主隊 53 : 44 客隊」。
 
要是過了十分的分差,恐怕士氣只會一落千丈。
 
手心冒出汗水,肌肉有點發軟。
 
炮筒把球回傳給輝之後,逕自向底線跑出一條大斜線。同時間,飛機從底線走到高位作掩護,輝立即運球突破,在半空跳起,把球扔給我。
 
我連最基本的瞄籃動作也忘了做,直接帶球剷了進去,分給右邊底線的炮筒。
 
他爽快地起手,屈曲成鵝頭狀的手腕並沒有放下,身邊微微向右傾側,輕挑起彈跳著。
 
「嗖」
 
油亮的木地板再次震動。
 
對方的控衛木無表情,跑出一個半圓到底線接球,立即順勢轉身加速。
 
「後面一隻呀!」飛機大喊。
 
我們也以極快的速度回防,對方把球傳了給Jimmy防守的大前鋒。他拿到球後,大概是想運球硬吃Jimmy吧,球卻在Jimmy伸手可及之處著地,無聲無色便被Jimmy輕鬆戳走。
 
我趕忙撿起滾到腳邊的球,立即就低頭往前直奔。
 
對方的王牌控衛走在我的前方,而輝則貼近左邊線直跑。我一直運著球,直到闖入三分線的範圍。
 
他手臂展開,那些從肩膊像藤蔓般蔓延出去的青筋隆起,身體重心極低,後退了一步,眼神兇狠地盯著我不放。他
 
兩步。還是緊盯著我不放。
 
三步。──
 
嘿。
 
你在掙扎些什麼呢?
 
來。來投入我的懷抱吧。
 
聲音非常陌生對吧。誰在說話?我就在你前面啊。抬起頭看看。
 
看見了嗎?
 
那雙可以遮敝天日、冒著黑色火焰的羽翼。
 
尖銳得閃閃生輝的喙。
 
我在用那深不見底的黑暗眼珠,用細看螻蟻的角度看著你。
 
多虧了你內心無窮無盡的恐懼,我才可以無止境地膨脹。
 
你以為面前巨大的黑暗是什麼?
 
我又是什麼?
 
我是烏鴉,也是活在你內心的恐懼。
 
別害怕。這種恐懼我也試過。一下就會好的。
 
一下,就會好的。
 
嘿。
 
你想嘗試抵抗你的恐懼嗎?
 
來投入我的懷抱吧。
 
來。
 
投入我的懷抱吧。
 
我像著了魔似的捏緊籃球,咧起嘴,兩排牙齒劇烈地磨擦,兩臂屈曲撐起,靠在對方控衛的胸腔上。我完全無視了籃底下拚命舉著手的輝。
 
我努力地想像著,身旁的是一塊迎面而來的大石。
 
我左臂微微滑後,把他靠前的胸膛像卸走大石一般擺向後方。然後,他整個像在我眼前消失一樣,而籃框就在我的正前方,清晰可見。
 
右腳。
 
左腳。
 
用力撐起。
 
球像隻漂亮的蝴蝶在空中飛舞。
 
身後突然隆起一團黑影。
 
一隻宛如獸人般的怪手伸出,一下子把蝴蝶無情地撲殺──
 
「嘭」
 
蝴蝶重重地摔在籃板上,掉落地上,死得不能再死,被誰像撿走屍體那樣,撿走。
 
我的心裡面,也有什麼東西死了。
 
好像是曾經灼熱的什麼東西,現在只剩下一堆冰冷的死灰,隨風飄散。
 
突然又聽不見東西了。
 
遠處密密麻麻的人在吆喝著些什麼呢。
 
身旁走來走去的人又在追趕著什麼呢。
 
我又在做什麼呢。
 
無意識地在場上跑動著,好像一具沒有靈魂的行屍般遊走著。
 
過了好些時間,忽然,一聲尖銳的哨聲強硬地刺穿眼前的迷霧,我的軀體自動地向板凳席走去。
 
「十二分──追──冇問題──」
 
「六分鐘──慢慢──心急」
 
他們在說什麼?誰又在說話?
 
明明張得極大的一雙眼睛,怎樣都看不清眼前的事物。好像再也聚不了焦的樣子。
 
滋──滋滋──
 
滋滋滋──
 
嗖。
 
 
 
「你,就這樣?」他說。
我,就這樣?我心裡說。
我不甘心。
為什麼我總是那麼柔弱?父親的夢。冠軍的夢。統統都像晚空中閃爍著的星星一樣遙遠。難得遇上了阿美,讓我重燃起一點微弱的火光,卻竟然如此輕易地被捻熄。毫不留情地捻熄。就如一根已經燒得剩下餘燼、沒有利用價值的煙頭那般捻熄。
為什麼──
 
 
 
「人生不像考卷,問題常常都沒有正確答案。總有一些時候,那個屬於自己的答案,要靠著自己的力量去尋找。」一道帶有台灣普通話腔的聲音說。
 
「為什麼?為什麼我總是在關鍵的時候才會像一塊薄薄的玻璃那樣脆弱?」
 
「你一直追尋的所謂答案,其實你早就回答了自己。」
 
「早就回答了自己?」
 
「真正值得變強的人,會選擇守護內心最微弱的火光,使其不被捻熄。」
 
「所以──所以我還是不夠強嗎?」
 
「不。你是我見過最強桿的小伙子。可是你沒經歷過那像深淵般的黑暗。像會把你無情地吸進裡面去的黑暗。像被兩顆漆黑一片的眼睛緊盯著的黑暗。像被一雙遮天蓋日的羽翼籠罩一切的黑暗。──」
 
「真正的強大,是在最黑暗的日子裡面,倔強地展現最耀眼的光芒。」
 
 
 
「你知道,我用了多少力氣,才可以重新開口說話嗎。」他只有半邊臉的肌肉在動。「我告訴你吧,兌現承諾,需要付出你意想不到的代價。你既然答應了Gaby要把冠軍盃拿回去,就拿出男子漢的氣概。」
冠軍獎盃?
我想起來了。
那個比夜空中閃爍著的星星,還要遙遠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