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定神看著那輛雪白得誇張的私家車揚長而去,被突如其來的一拳打在胸口上。
 
「一直叫你都聽不見,見鬼啦?人家頭盔都戴好了。」
 
「啊抱歉抱歉──」我趕忙坐上車子。
 
差不多晚上十點鐘的時間,即使台中市區的街道人潮漸漸變得疏落,我仍然沒有開得太快。一方面,我不希望隆隆吼叫著的引擎和高低起伏的地面會引起阿美的任何不適。
 
另一方面,我在思索剛才看到的那個女孩。
 




為什麼她會在台中出現?恰巧來旅行嗎?是個機率極低的巧合嗎?
 
「香港人吃飽以後都不喜歡說話阿。」她又打斷了我的思緒,貫徹了吱吱喳喳的性格。
 
「唔係囉,真正既男人都係比較沉默寡言架。」我刻意壓低聲線。
 
「我一月出生的耶,還比你早九個月,你裝成熟個屁阿。」她在背後竊笑。
 
我也笑了起來。
 




「喂阿美──其實我地都幾似呀,呀爸呀媽都唔係身邊,又開朗,又多野講,又鐘意食野──」
 
「你明明就像個#@!(*症病人。」
 
「什麼?」我一時沒聽懂那個字詞。
 
「抑鬱,就是常常不開心的那個意思。」
 
「呢鑊死啦,比女仔睇穿自己啲心事。」我半開著玩笑。
 




「很容易看出來阿,我以前都這樣,常常突然靜了下來,覺得很寂寞。」
 
「是嗎。」我知道自己在掩飾被看穿心底的悸動感。
 
「總是活在過去的人最傷心了。現在阿,就把集中力放在值得珍惜的東西上嘛。我很多東西也不缺,身邊有很多好人包圍自己,讓我放心追尋自己的目標。」
 
我一時被背後這個樂天的女孩子感動得微笑。「咩目標咁把砲?」
 
「我要成為,全台灣最厲害的保齡球手。」
 
「嘩──想做台灣傅家俊?」
 
「什麼亂七八糟的呀,傅家俊是打桌球的好不好,你在說胡兆康吧?」
 
我立刻就脹紅了臉。「係囉──好似係胡兆康。」




 
「胡兆康很厲害阿,我跟他交過手一遍,真的被他打爆了。」
 
「咩話?你同佢打過?」我嚇得左右拐了一下。
 
「對呀,兩年前的台灣青年隊的選拔賽。教練邀請了香港那邊的幾個職業選手過來交流,好在對賽之中觀察我們的表現。」她在急風中娓娓道來。「我太急著表現自己了。在最後一局,特地挑了比平常練習要重很多的球。我用盡手臂的力氣向後拉桿,不但尾指沒有放好,而且因為手腕承受不了超重的球,結果出球的一剎那,角度擺歪的尾指便被十多磅的球硬生生地扳斷了。」
 
「嘩屌──好乸痛。」我想起剛才她那不自然的尾指。「真係比佢打爆,打爆埋手指尾。」
 
「喂!髒話不准講喔!」她說得很認真。「──唉,都差不多兩年了,我還是沒能完全克服那種恐怖的痛。」
 
「所以你放棄左,去左考空姐?」
 
「不,我沒有放棄。下班以後,我都會去市區的俱樂部去練。」她說得很堅定,「當空中服務員,是阿嬤小時候的夢。」
 




「點解你要幫佢實現佢既夢?」
 
「就跟你過來台灣的原因一樣阿。」
 
跟我一樣──
 
是嗎。
 
我一時答不上話。彷彿有什麼被遺忘在黑暗的東西,被孤獨地遺忘在黑暗的東西,終於看見了光。
 
鼻頭變得好酸好酸。
 
「愛我們的人為我們付出,然後自己也希望為他們爭取一點點東西。這種感覺很神奇耶,好像自己在努力的同時,有人在背後一直幫自己加油一樣。──」
 
「保齡球是我的夢想,而讓我保持自己的夢想,是阿嬤最大的希望。」




 
夏夜晚風吹沸,靜靜吹下我兩行溫熱的淚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