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五月二十七日。 

那天晚上接近凌晨時份,父親一語不發,伴著剛從警局離開的我,漫無目的地走在寂靜的街頭上。我看著周圍的景色由一座座的住宅樓宅變成一棟棟的工廠大廈,實在抑壓不住心中的恐懼。「老豆,我地去緊邊?」 

天空忽然下起細細的雨粉,把路燈的光散射出圈狀的彩色光暈。他沒有回答,只是一臉茫然地看著地上的影子。 

「老豆呀,偷個模型咋嘛!」 

「──我又冇殺人放火。」 





突然,他猛力拉扯我停下,和我面對面地對望。 

我全力鼓足了勇氣,看著他的雙眼,卻仍然埋藏不了怯懦的表情。我誠心接受任何形式的責罰。就算在大街上大聲呼喝我、打我,我也決心忍受下來,好讓自己抵消對這個一直以來對自己呵護有加的父親的愧疚。 

可在他背後的柔黃街燈照射的陰影之下,我看見了兩條發光的淚痕。 

淚水滴落。 

「黃佑聰你個仆街仔──我唔撚識教你啦──」 





暴雨如洪水傾瀉而下。 

看著父親憤怒遠去的身影,我的眼淚如崩壞的堤圍,和漫天雷雨交融在一起。 

我這個不屑子。究竟父親欠了我什麼,要他承受這種如被背叛般的痛楚? 

為什麼自己要因為一時貪念,傷害自己至親? 

雷雨狂吼,閃電偶爾把籠罩大地的黑夜照成白晝。雨像刺針一般,在狂風的呼嘯下一支支的刺進身體。好痛。父親已經走得好遠好遠,他的身影慚慚消失在雨中,而我卻只能呆呆地立在原地,留下一身懊悔和愧疚。 





突然,一陣誇張低沉的引擎聲從下得嘩啦嘩啦的傾盆大雨中穿破開來。 

一道強光橫蠻地把灰白色的雨霧撐開,直接投射在我的臉,一輛卡車的輪廓畢然顯露。 

前方父親的影子,在強光之下顯得迷迷幻幻。 

而大卡車並沒有停下來的跡象。

碰。

「呀──!!呀!!!」父親閃避不及,整個被硬生生地捲入大貨車的車底,痛得聲嘶力竭。

強光越來越近。

在我意識反應過來的時候,貨車──就在我的正前面!





跳啊!黃佑聰!跳啊!!!!!

在瀕臨死亡而激發的腎上腺素的加持之下,我奮力往旁邊飛跳。

嚓。

車頭輕輕擦過鞋底。

整隻鞋被撞至飛脫,我在空中翻滾了數圈,才重重的「噗通」一聲,跌落在水窪之上。灰黑色的污水向夜空彈射開來,再猛然灑落在我的身上。

我忍著痛楚爬起,蹣跚向前拐著。

這一刻,除了暴雨的傾盆、雷電的吼叫,沒有別的聲音。





雖然雷雨交加,只有昏黃的路燈照明,但仍能看得見父親旁邊的雨水被染得嫣紅,血水從他的大腿周圍汨汨湧出。他滿身浸在血和雨的混合液體之中,合著雙眼,嘴唇顯得蒼白,大概──已經失去意識了。

我單膝跪下,瘋狂地拍打著他的臉。「醒呀──醒呀!老豆!醒呀──!唔好訓呀──」我抬起頭,正打算呼喊求救,卻發現四周只有團團漆黑的工業大廈圍繞自己。

沒有半個路人。

我胡亂搜索父親身上的袋子,好不容易找到了他那部Nokia3310。我立刻按下三次「9」字,再按下綠色的撥出鍵,耳筒傳出四次清晰的「嘟」的聲音。我正訝異著這部陳年型號的舊電話的防水功能──

「999報案中心,有咩幫到你?」

救護車嗶咘嗶咘迅速趕至,將奄奄一息的父親抬上白車,然後用一條大乾布包裹我濕透的身體。

救護員在車上慌忙地做各種像是探測生命跡象的測試,對著對講機說著各種我聽不明白的術語。

甫下車,已經有數個醫生護士守在醫院大門,救護員趕忙把父親從擔架轉移到病床上。





「Patient咩情況?」戴著聽心器的老醫生說,旁邊年輕的護士一邊為他撐著傘,一邊用我完全不懂的英文俐落回答:「Right leg crushing injury,over-bleeding,pupil冇light reflex,……」「脈膊幾多?」「GCS幾多?」……

我跟著數個推著病床的醫護人員,在雷雨中向急症室大門跑去。「讓開──讓開呀──」走在前頭的護士對著分流台的醫護員大喊。「Level One,call EMT ──」

病床被送進一所藍綠色的大門內,上面紅色的警示燈隨即亮起。

我呆在大門之外,說服著自己眼前如此不真實的畫面並非夢境。才剛停下,右腳腳跟突然如閃電雷擊般刺痛,椎心裂肺的痛楚無比清晰地隨著神經蔓延全身。我全身麻痺,眼前一黑,就這樣倒在大門之外的地上。

醒來的時候,我已躺在病床之上。

「我老豆呢?我老豆呢?」我對著床尾正拿著黑色膠板的醫生大喊。

「仲係手術室入面。不過你放心啦小朋友,你爸爸,絕對唔會有事。」他從容地說。





我慌亂地跳下病床,卻被醫生一手擋住。「你想去邊呀?」

「我想去搵我老豆!」

「你係咪信唔過我地先!」

「唔係!不過我一定要搵左佢先──」

醫生突然一手按在我的肩膀上,強而有力的一捏把我整個人停住。「o靚仔,跑得咁快,睇黎你隻腳已經完全唔痛喇喎?」

他這一說,我才想起自己被高速呼嘯駛過的卡車撞倒的腳跟。剛才跳下床的猛烈衝擊,竟然沒有帶來絲毫痛楚。我低頭望向自己的左腳腳跟,正被一層淺藍色的布料緊緊包覆著。

「呢塊係咩黎架?咁神奇既?」

「哈哈!秘密。」醫生邊笑邊整理他胸前的名牌,便把我扶回床上。那名牌上寫著「張庭堅醫生Dr. Dennis Cheung」。「好好休息下啦小朋友!你爸爸個邊呢,一有咩好消息,我地會第一時間通知你架喇。」

看著醫生臉上掛著那自信的笑容,我的心裡也盪漾著一絲甜滿的安心。

「──我地,絕對唔會比你爸爸就咁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