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後: 學韓語醫生
第十三站
學韓語醫生
「賜平,你知道韓國這個地方嗎?」龍醫生在小簡的家裡,指着掛在大廳牆壁的巨型地圖中「南韓」的位置問賜平。
「我不懂,在的我印象中,地圖沒有這麼大。」賜平也留意着地圖,如實地回答龍醫生的話。
「不過,韓國現在被分成南韓和北韓。南韓頗富庶,而北韓就相對貧窮。」龍醫生續道。
「你知道嗎,其實我的心願是當韓語老師。」龍醫生坐在地板上,再次指着地圖上南韓的位置對賜平說。
賜平只是呆呆的望着那兩個陌生的中文字,他對龍醫生不斷說的韓國不太了解,不過當他看着「杭州」的位置時,卻又產生一種莫名的親切感,並記起深叔說過,杭州在很久以前稱之為臨安。
龍醫生向賜平說,她主動瞞着小簡到家裡探望他,是不禮貌的,但情非得以。
「你記憶中,有沒有地圖這東西?」她繼續向呆滯的賜平說。
「有,我對臨安這地方印象很深,我肯定的是,我曾到過那地方,而且有很多很多受傷的人在那兒。」賜平再次憶起那血腥的殺戮場面。
「臨安?是南宋時的首都。」龍醫生看着他有點驚惶的眼神。
「你是說在臨安遇到戰爭,有很多人受傷,是嗎?」她嘗試引導他。
「很多血,有人踏着屍體不斷向前狂奔,有人用長槍不斷重複刺着已經不會動的屍體,有人跪在屍體前嚎啕大哭。」賜平一下子回想起很多,那是蒙古兵攻入臨安時的畫面。
龍醫生用手輕輕的拍一下他的肩膀,並對他說:「你是南宋時的士兵,是手持鐵槍的將領。」
「手持鐵槍的將領?」賜平重複了一遍龍醫生的話。
「對,自從上一次覆診後,我就去翻查了很多資料,從你的適應力開始組織起來,由荒島中對付野狗的經歷,到你對現代的事物絕對陌生,而且不適應這兒的空氣,我就推斷你是來自古代的,並且是一名適應力極高的將領。」她繼續說着。
「你有按照我的說話,把記起的片段都用筆記錄下來嗎?」她望着賜平說,神色有點雀躍。
賜平站起來,走到一個木櫃前,並且拿出一本筆記簿來。
「對了,我有記下一些事,你可以看看。」他把筆記簿遞給龍醫生。
龍醫生翻開書冊,發現內裡是賜平用類似科學毛筆寫的字,不算多,不完整,只是很簡略的表達,每個有填字的版都有寫上簡單的日期,是中文數字表達方法,如七月九日。
以中文字記錄以及表達日期和時間,也是從百科全書上學的,而龍醫生也有用心教這一課,亦順帶教曉他阿拉伯數字。
筆記簿裡有一頁寫着:「有一次,我被溫暖的水沖洗頭部,突然回想起一個將軍站在船頭,我極力呼叫他,但他似乎聽不到,那時正在刮着風暴,我的視線很模糊,然後,將軍消失了。」
龍醫生看過這頁後問賜平,「這位將軍,你記得是誰嗎?」
賜平想了一會就答:「又有一晚,我晚上做夢時,叫出張將軍三個字,這是小簡告訴我的,我也記了下來。」
龍醫生早已看了關於南宋的詳細記載,由為何偏安至到滅亡的厓山之戰,也了解得一清二楚,對於張將軍,她第一時間就想起了是「宋亡三傑
之一的張世傑。
「是張世傑!你的確是南宋末代時的將領。」龍醫生再次肯定的說。
「張世傑,這個名字有點熟,但我無法聯想起來。」賜平重複念了一次那個名字。
龍醫生拍拍賜平的肩膀,對他說:「不用擔心,也不用着急,從現在起直到你回復大部分記憶的時間不遠,相信只要你再次接觸那鐵槍,就能夠打開你潛藏的記憶。」
她說完這話後就再看看時間,原來已是晚上十一時。
龍醫生把賜平給予她的筆記簿合上,並把它交還到賜平手上。
「你要記住,當你的腦海出現零碎記憶時,不能勉強自己去把它們堆砌在一起,而是要靠外界事物來刺激,例如鐵槍,地圖等。」龍醫生一邊說一邊站了起來。
我還想告訴你一件事,古時的韓國人也用中文字,而且每個中文字都有相對的韓文字。」她站直了身子。
賜平也跟着站了起來,並問她為什麼要站起來。
龍醫生笑着看了看提出這可愛問題的賜平,「時候不早了,我要回家了哦,而這一晚是最後一課了,我過幾天就會離開香港。」
賜平對於「離開香港」這句話不太了解,不過他還是點頭表示明白。
龍醫生拿了她的手袋,並指着她帶來的百科全書向賜平說:「這些書全部都送給你,你這個南宋將領要好好學習現代知識,融入生活。我希望你能一步一步的認識這個世界的細節,到你完全適應時,把過往的回憶當是一種輔助,這樣的話就既可以了解過去的自己,也能夠繼續在現有的空間存活下去。」
「你可否送我到樓下搭巴士嗎?」她問,接着便打開了大門。
這時本來正睡得酣甜的圓咕碌醒了過來,並向着龍醫生吠了幾聲,「汪汪、汪汪汪」,並走到她的腳旁。
「哈哈,圓咕碌似乎也想展現牠的紳士風度呢!不如我們一起走吧,好嗎?」龍醫生一邊說着一邊蹲下來撫摸一下圓咕碌。
圓咕碌又汪汪了幾聲,賜平這時看着龍醫生,說道:「好的,送你搭巴士。」
兩個人一隻狗關好門後便乘搭電梯,慢慢向着遊樂場那個巴士站走去。
龍醫生抬頭看着漆黑的天空,並對賜平說:「在香港很難看到星星,很想可以感受一下無盡星空的感覺。」
賜平也跟着她抬頭望天,遲疑了一會才說:「這天空,不是我記憶中的天空。」
而圓咕碌就默默走在兩人前面,沒有抬頭望天。
到了巴士站,由於夜已深,沒有人在等車。
龍醫生向賜平簡單的講述一次何謂「巴士與巴士站」的概念,就像百科全書的某個章節提到的那樣,是一種有系統的公共運輸。
賜平望着巴士站牌,上面填滿了站名和時間等資料,他一臉木然地抓着頭,似乎尚未接收到這個概念。
龍醫生也沒有再進一步解釋,只是向他提出最後一個建議:「我現時幾可肯定你就是來自南宋時的將領,不過,若然你真的來自古時候的話,若果你一下子就完全記起了從前的一切,或者會令你一下子變得不知所措,甚至會患上精神病。」
「精神病?」賜平沒法消化她的話,尤其最後那句。
「就是令你精神錯亂,做出自己不能控制的事和行為。」龍醫生嘗試解釋着。
賜平呆滯了片刻,沒有說話。
這個時候,一架雙層巴士正過來,龍醫生向司機揚了揚手,巴士徐徐駛進站來,並慢慢停下。
「你不用想太多,待小簡和林滿庭警官解開你的回憶,但請你記着我的叮囑。」龍醫生對賜平說畢,便踏上已打開車門的巴士上。
她以八達通卡付了車錢,趁車門正在關上的一刻,向站在巴士站裡無動於衷的賜平揮手示意再見,也特意對着圓咕碌說:「謝謝圓咕碌也來送別我。」
巴士車門完全關上後,龍醫生找了個位置坐下來,司機踏一下油門,偌大的巴士就在夜深人靜的街道上絕塵而去。
而正當賜平和圓咕碌離開巴士站時,突然聽到一下似曾相識的尖叫聲,在附近傳出來。
***
在香港飛往南韓大邱的航班上,小簡如常純熟地向乘客派着餐飲。
她推着餐車在座位與座位之間那窄小的走廊中通過,並禮貌地向每位乘客詢問他們想要的飲品。
當她來到接近機尾位置時,看見一位戴着墨鏡和一頂闊邊草帽的女人,打扮甚為突出。小簡把餐車停在她座位附近,正想整理一下車上的飲品時,那女人突然向小簡說:「麻煩你,我想要一杯曼特寧咖啡。」
當「曼特寧咖啡」這敏感詞彙又再一次在機艙裡響起時,小簡第一個反應是震驚,其後就覺得有點太直接,她認為「曼特寧咖啡事件」不會重演,除非那人曾聽過她說過這件事。
她努力的定過神來,凝望着那位戴墨鏡的女人,而那個曾經叫過同一種咖啡,亦同樣在機艙裡戴着墨鏡的中年男人的畫面,就飄浮在半空之中,是種神奇的景象。
「小姐,你沒事吧?」墨鏡女人看見小簡有點不妥,也問候一下。
小簡凝視着女人戴着的墨鏡,試途從鏡片中看看她的眼睛。
不過,她扮作看不清。
「對不起,小姐,經濟艙只有白咖啡和黑咖啡兩種,沒有你想要的曼特寧咖啡。」
小簡回過神後,禮貌地回答客人的要求。
墨鏡女人「哈哈」地笑了起來,「那不要緊,就請給我一杯黑咖啡吧,不過我可以要求增加糖和奶的份量嗎?」
「當然可以,現在就倒給你。」小簡看着她善意的回應,對於要揭穿她是誰更加好奇了。
女人接過盛着咖啡的杯後,小簡正要推着餐車離開。
就在此時,女人突然用手掩着鼻子作勢打噴嚏,另一隻手持着的咖啡杯搖擺不定,內裡的被奶沾成淡啡色的液體正要濺出杯外。
小簡回過頭去望着,心想:「她不會連咖啡濺污制服的戲份也加演吧?」
不過,咖啡沒有濺到小簡的制服上,她敏捷地避開了。
她把餐車停定後,拿出一塊濕毛巾裝着去替墨鏡女人清潔,當她挨近時,突然用左手迅速地摘下那副在機艙中顯得相當礙眼的墨鏡。
女人似乎沒有打算防守,當被摘去眼鏡後,還自行奪去那頂闊邊草帽,並撥弄一下長長的秀髮,散發一股幽幽的香氣。
小簡看着她一連串的動作,站在一旁呆滯了。
當墨鏡女人完成「解裝」後,小簡眼也不眨地望着她,並把臉湊得很近。
「哈哈,果然是冰雪聰明的小簡,想作弄一下你也不行。」女人突然笑了一下,並且用手推開小簡的臉,那個畫面有點滑稽。
「龍‧醫‧生!」小簡逐個字逐個字吐出「龍醫生」這三個字後,退後了幾步。
「對啊,你一早就認得我了嗎?」龍醫生這時才回復她一貫的溫柔的聲線。
小簡再仔細地望了望龍醫生那白晢的臉,並露出一個古怪的表情,問道:「為什麼你不動聲色地離開賜平?他逐漸記起自己是誰了,但他卻見不到你!」
龍醫生伸出手來捉着小簡的手,安慰她說:「我早就知道他是屬於以前的,我瞞着你到你家來與他見面和聊天,逐點認識他的過去,或者過去的他。」
「而且,是他親自送我搭巴士的,還有圓咕碌。」龍醫生補充道。
「那為什麼你不辭而別?相信你不會去大邱旅行吧?還是故意來扮曼特寧咖啡乘客來嚇唬我?」小簡一口氣反問了三個問題。
龍醫生坐在座位上,把椅墊拉後一點,她沒有立時回應小簡的質問,而是望着機艙那設計簡約的天花。
小簡看着龍醫生不聞不問的表情,加上她的突然變臉,令小簡顯得有點不知所措。
「我沒有生你的氣,我知道賜平很需要你,我都很想你可以陪着他,待他真真正正的找回自己。」小簡坦然地說着,並以央求的眼神望着龍醫生。
不過,龍醫生仍舊看着天花,沒有作聲。
乘務長看見小簡站在機尾位置良久,而且好像與乘客起爭執了,立時走了過來了解情況。
她走到小簡身邊,着令其他同事幫忙推走餐車,並對小簡說:「小簡,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我有什麼可以幫忙的嗎?」
小簡站着沒有反應,不明白龍醫生為何突然保持沉默,不明白為什麼她要故意選擇乘搭她的航班,也不明白她為何選大邱這個不熱門的城市作為目的地。
龍醫生對乘務長說:「不好意思,是我為你們添麻煩了,這咖啡我喝完了,麻煩幫我收拾一下,然後我想小休一會,待用餐時可以麻煩叫醒我嗎?」
「當然可以,希望同事沒有為你帶來不便。」乘務長禮貌地回應着,身邊站着的小簡只是呆呆的望着龍醫生。
乘務長把她拉了開去,她亦沒有再對醫生說話,而龍醫生也若無其事地閉目養神。
***
飛機在三萬五千呎高空遨翔大約三個小時,小簡沒有刻意走到龍醫生旁,而乘務長也調派另一位同事負責龍醫生那一欄的派餐工作。
小簡一邊工作一邊在想着龍醫生突然去韓國的原因,而且很有機會是一個人。
由於心不在焉的關係,她把乘客要求的可樂變成了橙汁,把中國茶變了紅酒。
直至飛機降落南韓大邱國際機場,小簡和龍醫生兩個彼此認識的人也沒有交流。
不過,當小簡站在機艙艙門附近歡送乘客時,龍醫生選擇所有乘客都離開後,才獨個兒拿着一個小型行李袋向着小簡走過去,當她走到她面前時,就把行李袋放在地上,並突然雙手擁抱着小簡,而且很用力。
小簡被她突如其來的擁抱嚇了一跳,不過很快就與她緊緊的抱擁起來,還隱約的聽到一些嗚咽的聲音。
大約過了一分鐘,龍醫生悄悄的把一張紙條放進小簡制服的口袋裡,然後對她說:「小簡,我要到這地方留學兩年體驗韓國生活,能夠在飛機上遇到你,真好,希望我回去時,也能夠再做你的乘客。」
平日調皮非常的小簡此刻卻不知所措,她本想說「我下次飛這航線時就來探你」,然而,她只是眼巴巴的看着她。
龍醫生鬆開了擁着小簡的雙手,俯身提起地上的小型行李袋,然後向小簡作了個「再見」的手勢,就踏出艙門,順着通道向這個軍民用兩用機場走去。
當小簡回過神來時,龍醫生已消失在通道的盡頭。
乘務長看見神不守舍的她,也問了一句,「那女生是你的好朋友嗎?」
小簡沒有回答,只是默默的點頭。她不明白自己為何如此失落,明明有點討厭龍醫生竟然未經她同意到她家裡,而賜平認識的東西都好像通通是她教的,還要扮作「曼特寧咖啡乘客」來嚇唬她‧‧‧‧‧‧
南韓的夏天漸漸遠去,沒有香港那麼炎熱,飛機降落時正值下午時份,空曠的機場停泊的飛機數量不多,藍色的穹蒼卻延綿萬里,在這陌生的地方顯得格外絢麗。
小簡是臨時調派到這航班的,令那句「我下次飛這航線時就來探你」變得有點困難,她和同事一起回到下榻的酒店後,很快就回到自己的房間去,什麼都不去想,甫走進房間就一躍而起趴到床上。
當她轉過身來時,發現床上出現了一張紙條,是捲着的,而且用一條很幼的金屬線綁着,頗為別緻。
小簡把紙條打開,看到密密麻麻的中文字,是女孩子的筆跡。
「小簡,請原諒我不辭而別,我知道你會在大邱的航班工作,是我請求嘉敏幫忙安排的。認識到你和賜平真的改變了我很多,雖然彼此之間的相處不算太多,但在你身上學到樂觀和勇敢,喚起我自小想到韓國留學的夢想,此刻就坐言起行,我相信有心不怕遲。
關於賜平的事,我知道最着緊的一定是你,賜平一定被你發現到我瞞着你到你家與他補習吧?他就是個不懂轉彎的人,從第一眼見到他,我就知道他並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但這點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和他走在一起的時候,有種微妙的火花,就是有種『你就是他的』,或者『他就是你的』的感覺。
你喜歡他,其實他更喜歡你,應該說很喜歡很喜歡。
從你剛才的表情就看出,你關心他的程度已超乎我的想像,而我不是喜歡他啊,但你應該曾經為了我和他在一起相處而呷醋吧?不過我回去時,我也會去找他聊天,和他談談南宋、談談南韓、談談臨安、談談圓咕碌。
我會在大邱慶山的一間大學上課,並會獨個兒生活,我喜歡那兒較純樸的生活。我想煮泡菜炒飯,也想煮蕃茄薯仔餃子,也想你和賜平來探我。
到那個時候,不知道你還會不會生我的氣。
龍醫生
2012年‧夏」
小簡看完這小紙條後,把它重新捲起來,放到隨身的行李箱裡。
她大字型的攤在床上,看着陌生的天花板,眼球停止轉動的看着,除了因為呼吸而起伏的胸膛外,身體的其他部分都維持靜止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