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河線之夜〉後篇

遙拖著遠子暖暖的手,走入剛到站的列車車廂。這一列列車也沒有太多乘客,兩人很容易找到位置坐下。
        「我可以坐這裡嗎?」遙和遠子身旁傳來一把沙啞而親切的聲線。那是一個打扮得體的老人,穿著全套名牌西裝。雖然他的頭髮和鬍鬚都白了,卻很精神,站得筆直的,散發著紳士的氣質。
        「嗯,隨便。」遙回答道。
        老人微笑點頭,坐在遙的旁邊。列車緩緩開動,逐漸加速,街燈、車站,再次化成模糊的光影。
        「你們要去哪裡?」老人問道。
        遙想了一會,回答道:「想去哪裡,就去哪裡。」
        「哈哈,年輕真好。」老人笑道。
        「那你要去哪呀?」遠子問老人。




        「我要去十字站,去見我的妻子。」
        「妻子?」遙有點不解。
        「是啊。我跟妻子分開十幾年了。這天終於有機會去見見她了。一轉眼就十幾年了。當年還有很多說話想跟她說,今天終於可以告訴她了。」遙似懂非懂的,也不好意思再問下去。
        閃閃發亮的海灣逐漸遠去,窗外回復一片隱約發出銀白色幽光的世界。忽然,一片燈光自黑暗中現身,而且愈來愈光。列車開始減速,那一片燈光原來是由街上的店舖和街燈形成的,街上遊人如鯽,而且成雙成對,好不熱鬧。
        「本列車已到達丘比特站。」
        「嘩…這就是情人路啊!」遠子好像很興奮的樣子。列車的閘門一打開,她就急不及待拉著遙跑出去。
        「看啊!好多甜品舖喔!大家都好幸福的樣子喔!」遠子一手拿著宣傳單張查看上面的地圖,一手捉緊遙的手腕往前跑,害他差點跟不上腳步。街道充滿新鮮出爐的甜點和糕餅的香味,情侶們的對話夾雜著笑聲,到處一片幸福的景像。
        兩人走入一間西式甜品店,櫃檯那邊傳來一句「歡迎光臨。」那是一名戴眼鏡身穿執事服裝的男子,大概是這店的店長吧。兩人在店裡近窗邊的位置坐下,另一名年輕男店員面帶微笑的遞上點餐牌。店裡面還未坐滿,一對對情侶各佔一個角落,近出口的是兩名金髮的外國女性一起吃一杯特大雜果新地,另一邊有一對老夫婦在靜靜的喝熱飲。
        「我們要一客提拉米蘇、一客芒果慕斯、一客朱古力心太軟、還有一客牛奶布甸。」遠子在愉快的點甜點。
        「食物很快就送上來,請稍等一下喔。」年輕店員面帶笑容的說道,那張臉十分俊美,配合那溫柔的聲線,可以說是近乎完美的美少年。




        甜點很快就送上來。遠子吃一口提拉米蘇:「從剛才你就一直看著那個男─店員喔。」她的聲音好像有點不爽。
        「呃…那個,你不覺得他很好看嗎?」毫無心理準備的遙差點答不上話。
        「那是跟你開玩笑的啦。」她忍不住笑起來,然後又吃一口牛奶布甸。
「那個…甜品好吃嗎?」
「好吃喔,好香芒果味喔。」她剛吞了一口芒果慕斯。
遙看她吃著甜點一臉幸福的樣子,想說些甚麼,卻沒有說出來。
「告訴你一個故事喔。」她的雙眼充滿神彩,那通常代表她正在創作甚麼。遙看著她迷人的笑容,沒有想別的。
「從前有一個天才畫家,她畫的人物比真人更加栩栩如生,她畫的風景比現實的山水更壯麗,她畫的貓貓比真的貓更加可愛喔。所有人都稱讚她是藝術之神,能夠創造一切美好事物的神。這些說話傳到天神的耳中,天神們認為人類實在太狂莽自大了,決定要教訓一下人類,於是就把畫家弄盲了。」
「甚麼?那個畫家做錯甚麼事了?為甚麼…」
「我還未說完嘛!聽我說完你才說話啊!嗯,於是呢,人們都以為畫家以後都不可能畫出美麗的畫作了。可是那個畫家竟然繼續畫畫,而且畫出來的作品比之前更加美。人們都感到不解,問畫家是如何做到的。畫家回答道:『上天奪去了我的視力,卻無法奪走我的想像力。我雖然盲了,但我仍然記得世間一切美好的事物。我現在看不見,反而讓我的想像力有更好的發揮,讓我畫出更純粹的美。』天神們聽到之後,十分後悔,就把雙眼還給畫家。畫家就繼續畫了好多好可愛的貓貓,之後還跟王子結婚…」




        「這個世界沒有那樣的神。」遙說道。
        兩人都沒有再說甚麼,靜靜的吃完甜點。
       
        兩人牽著手走在人來人往的情人路上,很久都沒有說話。他們默默的走回車站,乘上月台上的一列列車,靜靜的找個位置坐下來。對面坐著兩姐弟,姐姐看起來只有七、八歲,緊緊拖著小她一兩歲的弟弟,兩人的膚色是健康的麥子色,圓滾滾的眼睛十分可愛。
        「你們的父母呢?」遠子關心的問道。
        「我不知道……」小男孩忍不住哭起來。遠子也不知道該怎麼辦,連忙拍拍他的頭安慰小男孩。
        「我們在屋裡玩耍,」小女孩說道「突然『轟』的一聲,就變黑了,我捉緊弟弟,想找媽媽,回過神來,我們就在火車站了。」
        「媽媽常說打仗不好,」小女孩接著說道「我們家經常打仗,媽媽都不讓我們上街玩了。」
        遠子十分同情兩個小孩,不斷對他們說,「沒事的,不用怕喔」「夢醒之後一切都會很好的喔」。
        遙看著兩個小孩子,又看看遠子,忽然好像明白了甚麼似的。他把遠子抱緊在懷裡,輕聲說道「我很愛妳」。
        「我也很愛你喔。」遠子回應道。她繼續說著安慰的說話。
        「本列車已到達十字站。」
        所有乘客都站起來,默默走出車廂。遠子和遙跟著其他人走。有些人開始唱聖詩,剛才那個小女孩也拿著項鍊上的小十字架,牽著弟弟一起歌唱。步出車站,一座純白色的宏偉建築物樹立在紅磚鋪成的廣場。建築物的外牆用大理石造,是一座歌德式教堂,塔樓很高,而且雕滿裝飾。入口大門上方的圓形玻璃窗用彩色的玻璃組成人物的圖像,一個散發白光的十字架懸浮在屋頂之上。人們慢慢走進建築物裡面,教堂裡面很寬敞,氣紛神聖而莊嚴,周圍點滿燭光,一排排的長椅上坐著各式各樣的人,有人在禱告,有人在唱聖詩,也有人只是默默的坐著,看著這幅畫面,讓人有種平靜的感覺。遙和遠子找了個位置坐下。
        「你相信有天堂嗎?」她問道。
        「我不需要天堂,我有你就夠了。」




        「可是人死了之後會怎樣呢?」
        「我不知道。」
        「我覺得呢,死亡並不是完結喔。」她挨在遙的肩膀「白天的時候我們看不見天上的星星,但是星星其實一真都在喔;還有晚上時候我們望著天上的繁星,卻不知道那顆星還存在與否。那一點星光在銀河飄流了幾多萬年啊。即使那顆星已不復存在,那點星光仍然在天上閃耀。」
        「…」
        兩人靜靜的依偎在一起,感受著對方的心跳、體溫、氣息。
        「嗯,時間也差不多了。回去吧。」她說道。
       
……
        回憶從來不是十分可靠的東西,可是這一刻她回想兩人初遇的那一晚。那段記憶很清晰,就好像回到那一夜,眼前的影像,耳邊的聲音都如此真實。
「我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想當作家。」他微笑道。
        「我只是很喜歡文學,想寫好的文學作品,所以選了主修文學,就是這樣而已。」
        「那按照你的邏輯,讀音樂的都是想當音樂家,讀數學的都是想當數學家…」
        「那妳想當甚麼?」
        「…畫家…」對於讀視覺藝術的她,這是相當合理的答案。說到這裡,兩人都笑了。
        「我們住的地方不同方向呢…」她有點害羞說道。




        「嗯…那…再見了。」
        「嗯,拜拜。」她展露出可愛的笑容。
        「嗯,拜拜…」
        她轉身走上通往月台的樓梯。月台上十分冷清,天氣很冷,明天大概會下雪吧。一列列車到站了,慢慢停在她面前。閘門打開了,沒有人下車,她默默走入車廂,想著他的聲線、他的笑聲、他的衣著、他的樣子、他的…
        一隻手擋住正在關上的閘門,車門無奈地再一次打開。他呼著氣走進車廂,對她說:「我忘了跟你說…我很喜歡妳…」
        能遇到了你,真好……
……
十字站的月台上看不見其他人,遙和遠子靜靜的站在月台上。
「謝謝你喔。今天玩得很開心。」她輕聲說。
「我也是」他摸摸遠子的頭,笑了。
「那…你想要喝熱飲嗎?」
「熱飲?好的,妳等我一下,我去買…」
他沿著月台走,想找部飲品售賣機,可是月台上甚麼都沒有。他跑了一圈回來,長椅上只餘下他的圍巾和外套,還有一罐熱朱古力,遠子卻不見了。遙有點著急了,可是四處張望仍不見她的身影。他真的好愛遠子,無論如何都不想失去她。
「往銀河站的列車即將到站。」
遙望向對面的月台,站著一個白色的身影。




「遠子!」
她微卷的秀髮在風中飄動。遙好想跑過去抱緊遠子,可是看不見有通往對面月台的通道。
「遠子,不要離開我。」
「這個世界沒有永遠的,人總有一天會夢醒。跟你在一起的日子很快樂,很幸福。可是,這只是旅程的其中一站,我必需走了。」遠子的眼眶浮著滿滿的淚水。
「那就讓我跟你走…」
「不可以!」她喊道,幾滴淚珠流下她美麗的臉頰「因為我真的很愛很愛你,所以你一定要幸福喔…拜拜喔,遙。」
列車駛過路軌,遮過遠子的身影。遙不知道該說甚麼,他還未準備好,還未準備好失去遠子。可是這一切都不由得他決定。她要離開了,他也該從夢中醒來。
遠子走進車廂,她抹去眼淚,努力展示出笑容,隔著玻璃,她的笑容依然十分可愛。
「我也愛你喔,遠子。拜拜,我最喜歡的遠子。」
列車關上閘門,開始緩緩的加速。遠子揮一揮手,然後展現出最燦爛,最可愛,最後的笑容。遙望著遠子隨列車逐漸遠去,列車的燈光愈來愈小,愈來愈暗,然後融人那數之不盡的繁星之列,那如鑽石般輝眼奪目的點點星光,佈滿了夜晚的天空。遙感到一陣暈眩,他跌坐在旁邊的長椅上,他感到臉上有幾滴水珠。是雪花在臉上融化?怎麼會愈來愈多……
 
遙睜開雙眼,臉上滿是冰冷的淚水。他剛才大概是太累了,在列車裡睡著了。列車已經到達總站,乘客都下車了。遙抹乾淚水,整理一下頸巾,走出車廂。出面仍然在下雪,寒風冰冷刺骨,他握緊手中的熱朱古力,這是她留下的最後的一點溫暖。他知道,遠子已經走了,她乘著命運的列車往銀河的彼方去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