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那一天我們在操場上接吻》: 漩渦
~.8 漩渦
最初,我們都是一個人。
阿北沒有辦法想起,他是什麼時侯懂得樸克牌。
但他非常記得,八歲那年,他在親戚的家裡,過年各家的孩子聚在一起,互相揮霍時間的假期裡,不知道是姨媽的老公的外甥還是阿姨的舅舅的堂妹,總而言之其中一個小孩說:
我地玩啤牌啦,鬥記得多牌就贏。
那時侯,他還不懂什麼十三章﹑鋤啲﹑德洲樸克﹑更遑論最需要記牌能力與測牌能力的橋牌。
阿北輕易就把四分之三的牌記起來了。
小學的時侯,高年級的學生躲在學校禮堂的後方賭錢,一塊,兩塊,五塊,最大的賭注不過十塊。
他說:我唔賭錢,我只係想玩下。
結果,他的名氣大到連校長都要把母親叫來,說你的兒子把別人的錢都贏光了。
母親給了他一把掌。阿北說:我都話左我唔賭錢架啦。
他選擇橋牌的原因,除了這的確有難度,也因為對外界來說,是比較「正當」的樸克遊戲。
什麼時侯開始,林強每次總當他的搭檔(然後總在不適當的時侯出牌)?
什麼時侯開始,他總是幫助林強,把他輸掉的午飯錢贏回來?
什麼時侯開始,他們都到校外去比賽,最後贏了第二名。
什麼時侯開始,他變成了會長,有了自己的社團室,林強與他的師弟終於日聚賭。
又直到,許愛悠出現了。
最初,我們都是一個人。
什麼時侯,有了拍擋,有了社團,還有大家,互相牽扯的每一個人。什麼時侯……
「失策。」
許愛悠從體育用具室裡步出。阿北看了看手機,20:28。
「原來入面電腦無連上網,我無辦法將啲資料send去我email。」許愛悠揚了揚手上的USB「不過好彩,我有帶USB。任務成功,麻煩曬你幫手睇水。」
阿北拿著狐妖的面具,沒有回答。
「做咩唔出聲,有問題?」許愛悠問。
「無,完全無事,無學生過黎依邊,睇黎……大家都唔覺得封印會係依附近。」
「頭先我input緊資料既時侯,我用手機查左查,『第七封印』首詩係法文黎。你個位朋友識法文?」
許愛悠關上體育用具室的門,上鎖,反覆檢查,確定完全鎖上了。
「佢咩文都識。」阿北似是隨口的回答。
「哈……」許愛悠笑了,卻察覺到阿北的語氣有異「阿北,到底……咩事?」
許愛悠站在阿北的身邊,試圖探看阿北的表情,但暗夜無燈,阿北臉上的輪廊一片模糊。
「跟住呢?下一步係咩?」阿北卻問。
「要起碼等到九點半。」許愛悠說「大概九點,主辦單位會係舊翼後面既空地度,用燒烤爐整個簡單既篝火,『精靈之夜』完結之後,會有一場簡單既萬聖節營火舞,算係今次活動既句號。點呀,我設計得唔錯丫嘛。」
許愛悠除了擔當總策劃人,也負責遊戲規則與整個晚會的流程。而其他細節內容則由其他人負責。
阿北說:「我係問緊,你真實既計劃係點。」
即使只有聲線與模糊的身影,許愛悠仍然感受到阿北語調像墮進了萬尺的汪洋。
「我打算引發風紀同男童軍……」許愛悠說了一半,卻打止了嘴:「算啦,你一陣就會知。」
「所以九點半我去邊度搵你?」阿北說。
「其實……跟住落黎既行動,我一個人就可以做到。」許愛悠說。
所以我最大作用,只是在妳盜取資料的時侯,負責把風嗎──阿北想。不,這也沒有什麼不好,至少,盜竊的並不是我。
與十一月只有數小時之隔的晚上,吹來了深寒的風。許愛悠戴起了修道服的罩帽。風吹過周遭的喬木,枝椏互相抵碰,像要撕裂黑暗的雜音。
阿北沒有說話,許愛悠也只是無言深息。
「所以,我自由啦?」
然後,阿北問了。
「係呀,你可以去玩啦,話曬我係設計既,俾下面玩下囉。」許愛悠說「定係,你唔鐘意我既設計既遊戲?」
阿北冷笑了一聲,他不知道許愛悠有沒有聽見。他戴起了狐妖的面具:「我行先,有咩打俾我。」
阿北穿著校服的身影步入黑暗,沿著原路離開。
許愛悠待阿北消失在黑暗中後,她也緊拉著罩帽,低下頭,在保安的眼前走過去。保安的大叔快要睡著了,身體軟軟的攤在椅子,根本沒有注意路過的許愛悠。
叮鈴。她的手機響了,是facebook的通報。
【精靈之夜通報:第四封印已被解開。已有一位同學轉生為精靈。】
果然,第四封印是最簡單的。
我如此孤獨埋葬/渴望著雨季/不論左右/對我而言都同樣
埋葬指的是地下,渴望雨季指的應該是植物。
學校有種樹的野外泥地不多,那最大可能的,就是小買部外的休憩花園裡的七棵楓樹,『不論左右/對我而言都同樣』──也就是中間一棵樹下的泥土裡。
學校到處是學生,現在又有一位『精靈』,如果被抓到,就會強制離開校舍範圍。
她雖然覺得謎語與密碼也很有趣,但她真正的目的既然不是勝出,就不要攪局了。最好找一個地方,躲到九點半,不要給其他學生發現,也不要給『精靈』抓到。
許愛悠一邊走一邊想──就到新翼四樓的女廁吧。夜裡的廁所最陰森,其餘六個封印的密碼,也不似意指廁所,那裡應該沒有學生會接近。
她步入新翼,前方有一堆學生跑來。她小心縮在樓梯下,待學生走過去了,才走上二樓。
室內的黑暗比室外的黑暗更濃烈,像粘稠的濃煙。許愛悠眼前浮現阿北那莫測的臉。
對她來說,從第一次見面,她便覺得這位坐在會長位置上的男生,像深海一萬尺的軟體生物。
不是說他沒有腰骨也沒有大腦。而是她知道,這個人只想獨善其身過日子,必要時甚至能想辦法,縮小自己存在的體積,穿過最難過的曲隘,柔軟無害地繼續浮游。
──所以,我自由啦?
她知道這句話是反諷。他累了嗎?許愛悠明白,阿北對什麼接吻事件,什麼校規也沒有興趣,是她,許愛悠。將他從深海裡拉出來,逼他在有重力的世界裡掙扎。
阿北想回去了,回去那沒有人,沒有地心吸力,可以隨意生存到老死的虛無裡。
四樓果然很安靜,走廊中一片死寂,應該沒有人吧。
雖然計劃萬無一失也完成了,但說到底是不能見光的行動,走到這裡,許愛悠總算可以歇了一口氣,修道士服其實很保暖,稍為走動便滿身是汗了。
到廁所裡歇息好了。許愛悠緩步走過去。
突然,她身後響起了腳步聲。
許愛悠瞬即回頭,走廊的對頭,有一個身影向自己走來。
是誰……?許愛悠自問不算膽小,但被幽暗掩蓋得似是無盡的走廊裡,突然有出現某個身影,也不免有點心寒。
要掉頭就走嗎?不,這樣反而更太可疑了,如果只是另一個參賽者,那麼故作自然,走過去,寒喧兩句就好。
許愛悠小心往前走,映入瞳孔的身影是男生,他穿著普通校服,面上戴著面具。
許愛悠鬆了一口氣,笑說:「妖,阿北你唔好嚇我啦,做咩呀,係咪都係覺得一齊行動好啲呢,好啦,你上次問我呢,我同學生會到底發生咩事既,你係咪想知呀……」
【你所打既電話暫時未能接通,請你遲啲先再打過黎。The number you have dialled cannot be connected at this moment,please try again later……】
他拿出了手機,播放出這樣的一段話音。
不是阿北。
「阿北?橋牌學會既會長?原來係佢,我一直都覺得,妳雖然係許愛悠,但亦唔可能一個人行動,妳要係十二大社團入面搵到一個切入點,搵到一個人幫妳,原來你揀左佢,點解?點解係阿北?」
這把聲音,她已經半年沒有聽過了。
「頭先你同阿北係體育用具室做咩?仲有邊個同妳合作緊?妳仲想做咩。」
許愛悠感到眉心發痛。要逃走嗎?不,不需要,她也沒有需要回答他的問題。
他擇下了面具,不是狐妖,而是小丑。
尤天勇。學生會會長。
「唔想同我講野呀?」尤天勇笑說「頭先我見到你係體育用具室出黎既時侯,手上拎住支USB,USB入面係咩黎?」
尤天勇從什麼時侯開始跟蹤我?阿北來的時侯,許愛悠肯定他身後並沒有任何人。
但他並沒有察覺她的拍擋是阿北,那就是說,他只是躲在暗處偷窺。除了USB,他沒有任何證據。
逃走就好了,不需要理會這個人。許愛悠深吸一口氣,準備奔跑。
「根據規則,如果被『精靈』抓到,妳就要被帶離場,去到校門口,可唔可以俾風紀佢地睇下,妳身上個支USB,入面到底有咩?」
正當許愛悠準備回頭狂奔,另一陣腳步聲在她身後響起。
走廊的另一端,有一個穿著和服的身影。
「嗨,師姐,好耐無見。」
傅恩薇,Mimi,尤天勇現任女友,學生會的秘書。
Mimi舉起了右手,露出和服振袖下的手腕,手腕上,有一個銀色的手髑。
身為遊戲的設計者,許愛悠很清楚,那是解開封印以後,轉生為『精靈』的象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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