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從升上中學,學聯距離「我的志願」愈來愈遠。
小學成績尚算不俗的他,升上中學,成績開始慢慢滑落,不是沒努力過,只是沒成功過。
一切的奮鬥苦讀,統統給打回頭,毫不留情的作廢。
在師長眼中,他是個存在相等於不在的學生。父母則以一個不長進的兒子看待他。尤其,在家中身為獨子的他,彷彿由他們的全部希望,變成後來的徹底無望。
跟學聯讀同一間小學、順利上同一間中學的乾坤,成績不比他好,所以,跟家人的關係也惡劣。
乾坤說:「我有時真會懷疑,自己是否父母所生。」
學聯點起一根煙問:「為什麼?」
「守坤讀的是全港頂尖的華人書院,年年考十名以內,老師給他的成績和操行皆是甲等,爸媽對他萬千寵愛於一身,他只比我遲一年出生吧!照估計,我們的DNA應該雷近吧?」
「有個很厲害的弟弟,你父母將所有希望寄託在他身上,你反而可以抽身引退。」學聯搖搖頭說:「我是家中的獨子,責無旁貸,得失成敗,都由我一力承擔,不是更慘嗎?」
「至少,你的競爭對象都是街外人啊。」乾坤的說話很有力:「一旦比較成就,我這個做哥哥的,大可直接送去填海,為建設社會盡最後一點綿力!」




學聯見他耿耿於懷,老實告訴他:
「別那麼快為自己是不是不肖子下判斷,說不好你將來賺很多錢,只要給他們恐慌性的家用,家人就會給你正評!」
「我喜歡你這句『恐慌性的家用』。你的意思是……掩口費?」
學聯沒想到這個形容詞,他失笑起來,「對啊,說白了,就是掩口費!」
「太現實了吧?」乾坤哭笑不得。
「喂,你有沒有聽過父債子償?」學聯說:「由你母親懷胎十月、到買尿片奶粉、供書教學,統統都是錢!與其說親情無價,只能證明你不懂世情。親情當然有價,你準時交家用,就會像八達通自動增值般,持續不斷的享受最溫馨的親情了。」
「雖然,你說得變態,但不得不承認,那就是變態的事實。」給學聯開解,乾坤舒懷很多,用帶着開玩笑的輕鬆語氣說:「我最痛恨的是,我要不要出生,我父母也沒問准我同意吧?」
「好了,給你選擇,你會不會選擇出生?」
乾坤想了幾秒,看着學聯,神情認真地說:「雖然做人極度痛苦……可是,假如我沒有出生,你就會失去我這個朋友,我做不到那麼狠!」
學聯在毫無先兆下聽到了這些話,有種吃了太多麻辣的催淚感,為了掩藏排山倒海而來的感觸,他口裏在痛罵:




「好了,你再情挑我,馬上就會失去我這個朋友了!」
乾坤內斂的一笑,澄清說:「請放心,我是百分百喜歡女人的啊。」
「問題是,你不會把我視為『女人』吧?」
「你是我在婚禮時指定了的伴郎人選,OK?」
「OK。」學聯說:「我也一樣。」
「我們真是難兄難弟啊!」
「可不可以把兩個『難』助語詞省掉?令人好灰!」
乾坤用響亮的聲音說:「好,兄弟!」
雖然如此,兩人也心知肚明,經歷過艱苦的彼此,真是一對難兄難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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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一次,乾坤對學聯說: 「爸又打我媽了!」
說時,他雙眼充滿怨恨。學聯無計可施,只能安慰他:「那是大人間的事,你做兒子的,要如何插手?」
乾坤握緊了拳頭,神情很痛苦,「在任何情況下,男人都不應該打女人!我真想帶母親離開那個家!」
說這話的時候,乾坤才十三歲,學聯十四,無經濟基礎,說要「離開」,但可以到哪裏去?
學聯知道,乾坤有保護母親的打算,但沒有那種能力。而最後,一切敗給時間。
過了兩年,乾坤母親因急性心臟病去世。
在坤母的葬禮上,學聯沒見乾坤流一滴淚,偷偷看他眼神,那種欲哭無淚,比起痛快地流一場淚更沉痛,他太哀傷了。
葬禮舉行期間,他叫學聯陪他到靈堂外走走,在紅磡那個滿佈棺材舖的無人街角,他突然問學聯要煙。
學聯呆了兩秒鐘,什麼也沒說,就從煙包騰出一根,看着乾坤用微微顫抖的手接過。他無言地替他點煙,他才淺淺吸一口,就已劇烈咳嗽起來。
「沒事吧?」
「我懂得面對。」乾坤問非所答,心思好像飄老遠。




再試兩口,他抽順了,便背靠在牆邊猛抽,一口接一口的,香煙的濾嘴幾乎沒離開唇間。
跟乾坤做了幾年朋友,學聯未見過他抽煙,在以後的日子裏,也再沒見過。
 
 
坤母葬禮後,學聯隨着乾坤一家人到殯儀館附近酒樓吃解穢飯,乾坤忽然對父親說:「我會搬出去住。」
坐在乾坤身邊的學聯,跟坐在餐枱對面的守坤互望一眼,半句話也不敢說,就連呼吸也憋住,然後,一同把視線轉向乾坤父親臉上。
坤父的臉孔一下扭曲脹紅,震怒地問:「你說什麼?」
乾坤平淡得像說着別人的事,清楚再說了一遍:「我會搬出去住。」
坤父大聲喝怒:「你才十三歲,有能力搬出去住?你住天橋底也沒資格!況且,我照顧你到這麼大,你想說一聲就走?」
「假如我不說一聲就走,我就是不孝。」乾坤語氣堅定,又透出一抹冷漠:「我現在是通知你,我會搬出去住。」
坤父皺着眉瞪着乾坤,好像眼前的兒子是由誰假扮的一樣。
全枱人鴉雀無聲。過了半分鐘,坤父的怒氣似平息了一點,板着臉孔說:
「你是我兒子,未得我批准,你不可以搬走,我有權照顧你至成年!」
乾坤半嚮不語,然後,退讓一步說:
「好,你是我父親,我順從你一次。」




自那天起,乾坤沒有向父親提及此事。但學聯很了解乾坤,他要搬出去住的心志,絕對不會動搖,是勢在必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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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對於乾坤十三歲時喪母,學聯在十七歲經歷的事,更加改變他一生。
學聯在中四時被勒令退學,因此,他很早就出社會工作,深知賺錢有多艱難。
幹過幾份散工,更有辛勤工作後被拖欠工資的經驗,終於找到一份速遞公司全職收派件員,收入穩定下來。在父母親結婚廿五周年那天,他送給兩人一個驚喜,就是用積儲了半年的薪金,把一萬元現金送給母親。
他驕傲地說:「今次由我付帳,你跟爸爸去旅行!」
「不啦,你自己留着用啊!」母親看着那廿張五百元紙幣,神情既感動又有點尷尬,在接和不接之間,跟學聯好像玩推手。
學聯笑笑,「你拿去吧,我的銀包脹爆了。」
父親放下手上的報紙,走過來湊熱鬧,「你們誰都不要,可以由我來保管。」他臉上露出笑容。
母親飛快將錢放進口袋中,「我見到旅行社有很多推廣優惠,明天去報名。」學聯與攤開手掌的父親相視笑了。
二人決定去印尼峇里島旅行四天。




外遊期間,學聯大膽偷駕父親的日本小房車。
乾坤坐在他身旁,擔心得面青口唇白。「學聯,你盡量駛慢一點,再慢一點!」
學聯覺得他大驚小怪,「救命!我已駛得很慢了,行路也比車速快!」他在家附近的一條車少途人也少的馬路上試車,只開了二十公里。除非是碰上了查牌的交通警,否則,他無法想像有什麼危險. 。
「你在機舖玩《頭文字D》賽車得第一名,也不代表你懂得在街上飄移啊!」
當學聯用龜速在馬路上繞了一圈,準備回家的途中。在一盞交通燈停下,等紅燈轉綠,他的手機響了起來。
接聽電話,傳來了一把女人聲音:「請問是張先生的家人嗎?」
學聯據實回答:「我是他兒子。」他心中有不祥的預感。
「我們是心華旅行社的職員。」女人的聲音沉重而吞吐:「你父母親在峇里島玩激流的時候……遭遇意外。」
不知恁地,他竟然很冷靜,深呼吸一口氣,準備迎接什麼似的:「他們怎樣了?」
「他們乘坐的划艇被沖翻,被救起時……」女人的聲音停頓了兩秒鐘:「兩人已證實身亡。」學聯一聽到「身亡」兩字,他馬上終止通話,並關上手機。
「什麼事?」乾坤在旁問。
「我被人電話整蠱了!」學聯苦笑一下,卻發覺自己聲音虛弱得根本不像自己。
「那人說什麼?」
「她說,我父母親……」學聯牽牽嘴角,「意外死了!」
「他媽的!你得罪什麼人了?誰跟你那麼大仇口啊!」乾坤怒哮。




學聯思緒混亂,假如這是一場惡作劇,女人又怎會知道他父母光顧哪家旅行社、去哪裏旅行,什至在旅程中會玩些什麼水上活動?
這時候,車廂內開着的收音機,播出了一段新聞:
「印尼峇里島激流划艇,今天發生開業以來最大的慘劇。現場消息謂由於山洪暴發,六隻載有二十八名遊客和教練的划艇,有五隻被沖翻,事件造成三死五傷及二十人失蹤。三名死者全是香港遊客,其中一對死者是夫婦,姓名分別是……」
兩人也清楚聽見了學聯父母的名字。
「學聯。」乾坤的臉色是灰白的,「冷靜一點。」
「我很冷靜。」學聯只覺全身冷冰冰,如被掉進了冰窟,不斷重複着:「我很冷靜。」
一陣剌耳的響號聲打斷了學聯的思路,他抬起眼,路燈已轉成綠色,他正想開車,背後又傳來一聲長長的響號,仿似一道刀鋒畫破他的心。
他怒不可遏,忽然用力打開車門,衝到後面的私家車前,透過車窗,一手就抓起司機的衣領,另一手握成拳頭狀,就要向他的臉重重轟下去。
那個戴眼鏡的司機先生嚇至面無血色,車廂內傳出驚叫聲,學聯這才留意到,後座還坐着一個女人和兩個小孩。
他霍地住手,揮拳的動作恍如電影的定鏡般,過兩秒才放開司機的衣領,呆呆地說:「對不起,很對不起!」他跌跌盪盪的步回車子,只見也已衝出車外的乾坤,正手足無措的乾瞪着他的行動。
學聯對他說:「我沒事,上車吧。」他努力笑了一笑。
也不知駛了多遠,不斷承受着車窗外冷風的侵擊,直至他覺得自己兩頰在狠狠乾燥的發燙,他才發覺自己開得太快,車速器顯示有五十公里,瞄一眼坐在身邊的乾坤,他像枯木似的坐着,恍如對車速已無知無覺。
學聯到了一個避車處,熄掉引擎,停下了車。
彼此靜默很久,只有身邊呼嘯而過的車聲,乾坤首先說話了。
「學聯,勇敢面對它吧!」乾坤的雙眼通紅,「我媽去世時,那就是我唯一叫自己做的事,因為我們永遠也無法改變事實,便只得面對它。」
「為什麼,這一切要發生在我父母身上?」學聯感到自己快要爆炸,整個的炸成碎片,「全是我的責任,若不是我,他們怎會去旅行!」
乾坤乾瞪着他,氣憤地說:「喂,你在想什麼啊?那是意外,誰人能料到的啊!」他馬上意識自己也失控了,嘆口氣說:「我們……一同去面對它。」
「不要!」學聯把頭伏到呔盤前,痛苦地喊:「不要這樣!這只是噩夢!請馬上停止這場噩夢!」
突然之間,學聯感覺到一隻有體溫的手搭在肩上,他的心狠狠發疼,終於忍不住落淚了。
然後,他感到乾坤的手也在微微顫抖。他不想表現軟弱,用衣袖胡亂的抹掉淚水,斜過頭去看乾坤,竟發現他正默默流着淚。
學聯不曾見乾坤哭過,就算在他喪母的日子也沒有,但他這一刻卻哭起來了。
沒問他流淚的原因,但看到他悲哀的神情,學聯也像受到感染,再也忍不住的淚如雨下,痛痛快快哭一場。
在一個車廂內相對流淚,一直成為兩人十多年來最深刻的回憶。
 
 
兩個男人一同失聲痛哭,
比起所謂的男女之情,
多了一份悲壯。
 
別小看男人的眼淚,
那是另一種形式的滴血為盟,
他們有足夠資格成為一輩子的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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