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遠慢慢走進了我的生活圈子,並且成為了中心。

陳文遠跟我上同一間小學,他開朗、勇敢、果斷、聰明,瞬間成為了學校的風雲人物,無論學業和體育成積都非常出眾,在小學生眼中,他幾乎無所不能,同學們都對他既崇拜又羨慕。而我,一次都沒有羨慕過他,因為我知道他的一切都是靠努力得來的,其他同學在玩爆旋陀螺、看大雄偷窺的時候,他都在默默努力。

雖然陳文遠是我最好的朋友,但他的一切都太過出色,在他身邊,旁人都會拿他與我作比較,對那時的我造成莫大的壓力。所以,有時我會遠離他,好讓自己放鬆一下。

有次,出於這個原因我自己到了公園,與三個初次見面的孩子玩在一起。與他們一起玩,感覺很輕鬆,因為他們都與我一樣,是不起眼的孩子。

孩子總喜歡向別的孩子炫耀,我問他們:「你們知不知道我有樣很好很好的優點?」





他們問我是甚麼。

我賣了好久關子,才終於笑道:「是善良!所謂善良,就是不願意傷害其他人和動物。」

沒料到竟換來他們的取笑,他們說善良其實就是膽小軟弱,跟白痴沒有分別。我很生氣,不斷反駁他們,說他們胡說八道。他們還是一直說個不停,我情急下推了一推其中一人,然後我被他們按在地下打了一頓。

事後,他們走了,剩下我一個躺在公園地上號啕大哭。有些大人問我發生甚麼事,我只作不理,仍舊哭個不停。因為,我發現了一個殘酷的事實——善良,並不是優點。在漫畫裡,主角都是善良的,他們遇到甚麼都可以靠善良去解決。漫畫終究是漫畫。在現實,就因為我善良,所以我連一拳也不敢還手。現實中,並不存在善良的王,只有善良的狗。

從這天起,我不再向別人說起善良這兩個字。可是,我也做不了個狠心傷害別人的人。因此,我只有一個選擇,做寄生蟲,我寄生在陳文遠身上。





從此,我跟陳文遠形影不離。我知道,只要與他一起,沒人敢欺負我,沒人敢瞧不起我。

果然,同學、老師乃至我父母都很喜歡他,愛屋及烏下,大家也都不排斥我。儘管我們的朋友越來越多,我們始終是最要好的朋友,因為我們互相欣賞對方。

他始終對我說:「善良是項很好很好的優點,你只要當個善良的人就夠了。」我相信他。我只能相信他,因為我除了善良以外,一無所有。

突然,我感到重心一失,有傾側下墜的感覺,我忙伸手向上找些可以捉住的東西,卻完全碰不到任何東西。

我「啊」的一聲大叫,很快就「啪」的一聲跌落地上。





我喘了兩口大氣,明白過來,哈哈大笑。原來我剛才睡著了,一個轉身就跌在右邊的天台上,幸好。

假若我剛才往左邊跌去,我便是意外身亡。對一個主動自殺的人,竟然意外身亡,還是因為不小心睡著了,白痴之極,我怎也接受不了,確是幸好。

我拾起那罐瀉了不少的啤酒,把剩餘些許的啤酒一口氣喝光。

又打開一罐啤酒,抬頭喝了一口,瞥眼看到右上方圍牆上有團黑色之物,正眼一看,原來是隻黑貓,也不知有沒有被牠看到我剛才的可笑模樣。

我看著牠,牠那對黃得發亮的眼睛也緊緊盯著我,我向牠走近,牠也沒有絲毫動靜。

我走到牠身前一米,逕自坐在地上,舉起啤酒笑問:「喝嗎?」

牠只是眼珠略動,那俯視人的姿態和眼神,都散發著瞧不起我的味道。貓這種生物總似看不起人類,其實,人類更看不起牠們。

可笑,人和貓也一般可笑。





我又笑道:「你是來送別一個自殺之人嗎?還是想嘲笑自殺的人?」牠還是不理,我繼續道:「不管哪樣都好,反正來了,就陪陪我吧。雖然是我自己想自殺的,但是臨死前自己一個還是挺寂寞的。」

牠仍定定佇立當地,牠既不走,我當牠是答應了。

我笑道:「酒逢知己千杯少,這裡就沒有千杯酒了,只有三罐,你想喝就自己過來喝吧。不想喝,就繼續這樣聽聽我說話吧。嗯……你既然在我死前來了,不管是好心還是惡意,總之也是一種心意了。在喝完這三罐啤酒前,你也是我的朋友。我們索性結拜吧,也不用搞那些甚麼甚麼儀式,說是便是了!好兄弟!」我心情好,又大口大口的喝起來。

罐子離口,便立時打了個長長的嗝。我看著罐子,說道:「貓兄弟,你覺不覺得人跟酒差不多?酒進口便是人進入人生,酒出來就是人離世,留下在身體的酒精就像人留下的痕跡,會隨著時間流逝慢慢消失。」

貓兄弟似是對我的話甚感興趣,坐了下來,準備靜靜聽我詳述。我這兄弟對我也算不錯了。

「啊,你知道甚麼叫相對概念嗎?就是黑與白、軟與硬這樣。那你知不知道與生存相對的是甚麼?死?」我搖搖頭,「不是,死只是生存的其中一個過程。你猜猜答案是甚麼?」

貓兄弟並不作理睬。我失笑道:「你真聰明,知道就算你不猜,我還是會說的。其實答案很簡單,與生存相對的,就是不曾存在。所有人,所有生物,一誕生出來就謂之生存,我們永遠都逃避不了生存。以我來說,我等一會自殺也只是完成生存這件事。或者未完成也說不定,可能死後還有另一個世界,反正只要有意識,還是逃不過生存。





「你知道嗎?世界有群人叫求道者,其中有個叫惠能的傻瓜說甚麼『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他們就是追求不曾存在這件事,他們既然用意識去想出這件事,又偏偏想去拋去意識。哈哈,可笑,你想想,釋迦牟尼說得道,龍樹說得道,達摩說得道,老子說得道,莊子說得道,看兩場棟篤笑又說自己得道,這他媽的道還真易得!一個二個也變植物人我就說你們得道了!哈哈,貓兄弟你說是不是?全世界的人都是白痴,只有你和我最聰明!不,不,你比我還聰明,你從來就不會去想生存啊、相對啊、得不得道這些白痴東西。你最聰明,天下有識之士以你為首!」

我笑了好一會,發覺第四罐啤酒亦已喝完,又打開第五罐。

「貓兄弟啊貓兄弟,你知不知道,我已經好幾年沒有說過這麼多話。如果我早點認識你,或者我這幾年就不會過得更痛苦。你想聽甚麼?嗯……你來看我自殺,那我說些自殺的事好了。我看新聞說,世界平均每四十秒就有一個人自殺。」我拿出手機看看,「我上來這裡有一小時了,這段時間,嗯……已經有九十個人自殺。喝完剩下這兩罐,我也要為這個數據出一分力了。」

我哈哈一笑,道:「每小時自殺死的已經這麼多人,世界還是人口過盛,真是神奇。最神奇的還是,大部分人都假惺惺的勸人不要自殺,純粹是營造一個漂亮的身份和說一個漂亮的謊言罷了。誰想死便讓他死嘛,既然大家也喜歡自由,就讓大家都自由點。人死了,你高興的便搞個派對慶祝一下,傷心的便灑兩滴淚兒,繼續好好過活。自殺也沒甚麼不好嘛,與其時時提防不知甚麼時候有意外發生,被動的等死,倒不如主動去找死來得爽快。這樣想,其實自殺一點也不消極,反而積極得很。你知道今天是甚麼日子嗎?今天是世界預防自殺日,我特地選擇了今天,就是為了捍衛人類的自殺權利。自殺無罪,自殺有理!哈哈……

「我還聽說過,一個人自殺至少會為他身邊六個人帶來不幸。嘿嘿,我自殺會為誰帶來不幸呢?跟我有關係的人倒是不少,有關係而又不想他死的,就只有你一個了。貓兄弟你怕不怕?怕就要趁現在走了。」

我的兄弟仍是慵懶的坐在那裡,我笑道:「好,有義氣!」

我又看向天空,靜了下來,喝了口已經不冰涼的啤酒,徐徐道:「以往像你般有義氣的人還有一個。他一直不求回報的幫我,一切我不樂意做的事他都替我完成,有福會與我同享,有禍就總是他來當。我曾經以為,他會一直這樣幫我,我毫無保留的相信他,他了解我的一切,我也以為我了解他的一切,怎知卻不是。在我最痛苦的時候……他知道,他一定知道那時我很痛苦,因為他是這麼了解我。就在我最痛苦的時候,他丟下了我,難以置信,在我的認知中這根本不可能。任何人都可能背叛我,但是他不會,陳文遠不會!」

我說得眼睛熱了起來,頭一抬把啤酒直灌進口,但喝得太急嗆著了,一大口酒噴出,還咳得滿身都是,連眼淚鼻涕也出來了。





貓兄弟只冷眼看著我,我哈哈大笑,也不擦拭,躺在地上繼續說:「如果陳文遠在,我想我今天也不會自殺。一切要由中三那年說起了。」

中三那年,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但任何事物到了一個極致,往往會朝另一個極致發展。

我有了人生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女朋友。

她叫吳子玲。她不美,家境也不好,但她很特別,她有個美麗的心靈。當時我這樣想。因為她不只看到耀眼奪目的陳文遠,也看到被陳文遠掩蓋的我,她懂得欣賞一無是處的我。

我問她為甚麼會喜歡上我,她答:「因為你擁有很寶貴的東西,你從來不會傷害其他人,別人傷害了你,你會願意原諒他們,懂得原諒是很可貴的。不只如此,你尚會為別人默默付出,有次我跟你乘同一輛地鐵,你面前有個老人,你裝作下車,又在另一個車門重新上車。你還會善待一切生物,有次小息你在睡覺,有隻螞蟻在你臉上爬,你把牠捉了下來,卻沒有把牠隨手捏死,而是把牠放生了。我就是喜歡你這些地方。你不覺得,善良是種很好的優點嗎?」

我聽完把她緊緊抱住,我不想被她看到我哭了。

她是第二個稱讚我的人。她是唯一一個懂欣賞我的女孩。她這番話,使我想與她共度一輩子。





這段幸福的日子維持了九個月。

第一件不幸的事發生了,我爸死了,自殺死的。

看到他的屍體時,比起傷心,我更覺得可笑。

從我懂事起,便明白到我家的權力分佈,十成都掌握在爸爸手中。他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他說的話我和媽媽都不能反駁,因為他是家中唯一的經濟來源。他之所以是家中唯一的經濟來源,是因為他的極大男人主義,他不容許媽媽在外面拋頭露面。同時,也因為媽媽軟弱內向的性格,她不敢反抗。

從爸爸教導我的方式可以得知,他是個強硬的人。他一生最討厭軟弱的人,偏偏他的兒子和老婆都這麼軟弱。他是那種在街上,與旁人相對也不會讓路的人,即使對方是孕婦或傷殘人士。他是那種道理談不來,就用拳頭的人。他是那種瞧不起別人自殺,說自殺的人都是軟弱無能、死不足惜之人。

偏偏他死於自殺。

一個這樣的人,竟然會選擇自殺,又可笑又諷刺。他自殺也不是因為甚麼大不了的原因,就只是破產欠債而已。他敢打人,卻不敢承認自己的失敗、不敢面對我們兩母子。

因為他自殺,這十幾年以來,他的行為及說話都變成了一場玩笑。我本以為他是世上最堅強的人,但他背叛了我。他只是個脆弱的膽小鬼。

一個把全家幸福掌握於手裡的人,就代表他要毀掉這些幸福也很簡單,他只須毀掉自己。

我告訴自己,不過就是欠債罷了,賺錢還就行了。不要緊,我還有吳子玲,我還有陳文遠。

為了還債,從未工作過的媽媽首次出來工作。毫無工作經驗,又怯於表達意見的她花了不少時間才找到工作,又花了好長的一段時間去適應。每天回家看到她那憔悴悽苦的面容,我就難過得受不了。奈何,我當時還未滿十五歲,找不到工作。我只好到欠債的財務公司拜託他們讓我工作還債,他們當初一口拒絕,可是經不起我三番四次的請求,終於給了我一份待遇極不合理的工作。當時我每天放學便跑到財務公司,每晚九點左右才回家,媽媽問起,我說在朋友家的餐廳幫忙。

我的情況只有陳文遠和吳子玲知道,他們溫暖的話語是我那時唯一的心靈支柱。雖然還債的速度很慢,畢竟欠債在慢慢減少,我只要堅持下去就可以了。再過幾個月,我十五歲了就可以賺更多的錢。

可是,在十五歲前,第二件把我推向痛苦深淵的事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