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
 

  柳絮紛飛,她獨望江海,弱不襟風,滿可憐的。點點淚下,點點楊花。沒有什麼比這更斷腸了,情之所依,生之所倚,一旦失去了,整個人生就如此中斷。任你登高憑欄,那片天是觸摸不及,就註定無法到達。人生在世,就受種種捆綁,那些無形鎖鏈,剪不斷,無法絕。
 

  不久之前,扁舟已近蓬萊勝境,可惜道路中斷。
 

  「天道哥……」泣不成聲,眼眶都紅勝火了。這麼一個嬌柔絕美的姑娘,怎麼落得如斯田地?要覓路尋徑,迴轉到稍前的時光去看了。




 

  新月初升,未有團圓意,而這兩個人已緊湊在一起。可這銀鉤彎月,似預示了兩人的命運。
 

  房子在僻遠之地,很破舊,就只這一所,沒有別的房子,沒有人煙,看似沒住人很久。這沒大礙,這就是二人的家。所謂的家,不過是一個寄宿地方;就像遊牧民族也沒有固定的居所,人不過寄身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罷了。
 

  「很想從此就安定下來啊……」男的深深歎了口氣。
 





  「安不安定真的無所謂,因為,只要在你身邊就好了……」女的從後深深擁抱著男人。那男的感慨更深了。
 

  「言兒,要你跟著我真的受苦了,委屈了你。」男的轉頭,俯視著女的臉。
 

  「哪裡的話了?不是叫你不要再說嗎?」女的以一隻纖手靠在他的嘴上,示意不可以再這樣說話了。
 





  可是已經逃亡過好幾次了,每一次都害你提心吊膽。實在不想再過這樣的流亡生活,不想你再受罪了。那男的這樣說。
 

  整間房子沉默起來,沒有半點聲響,大概只有鳴蛩勸織的聲音,一直迴響著。燭光一滅,房子也隨著進入黑暗之中。
 

  接著下來的幾個月,的確過了很安定的日子,沒有人來找碴。天道和墨言就這樣隱居住起來,每一次都是這樣,而每過了幾個月,美夢的樂章就斷弦,無法再續。這一次也不例外。
 

  烈日當空,一個男人走到這附近。腰繫佩劍,眼神凌厲,身上散發著一股殺意,想必飲馬江湖已久。他樣貌年輕,甚為清秀,二十出頭。他一直左顧右盼,彷彿在尋找些什麼。一瞬間,他精神抖擻起來,他看到了,房子。
 

  房子裡,天道閒坐著,望天打掛,一副悠閒自得的模樣。感覺到,危機感,那是良久未曾察覺的殺意,雖已離開江湖,這方面的觸覺還是相當銳利。可是他還是那樣發呆般坐著,不消一盞茶的功夫,冷劍已到項頸下,他腳一滑,人
向後翻,千鈞一發間避開了這致命的一劍。再坐起來時,那劍依然貼近他的喉嚨。
 





  「嗯?難道就這點實力嗎?真讓人失望。」持劍的男人冷眼盯著天道,就像執行死刑的劊子手一樣,劍向前再移一分,天道立刻命喪黃泉。可是這一劍並沒有向前,反而向後。「怎麼這樣……?」他深感疑惑,為什麼眼前這男人好
像看不到他的劍,置生死不顧一樣,完全從容不迫,還有那柔弱多情的眼神,眼前這號人物不是江湖人嗎?
 

  我問你,你是不是李天道?
 

  李天道溫柔的微笑著點頭,那男人的手發抖起來。
 

  「你就是尋求武的極致,殺了好多江湖好手的那個李天道嗎?」李天道遲疑了一會兒,答道:「也許是,也許不是。」
 

  大概這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很多,可是經歷各有不同。但對於自己的過去,誰敢說不清楚,不知道呢?怎麼可能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給出個模陵兩可的答案?大概只是不願回憶,不願承認罷了。




 

  「少耍把戲,我今天是來報父仇的!」持劍男子的手還一直在抖,心中激動不已。
 

  「是嗎?」李天道依舊保持著微笑,似乎生死於他已經沒有意義。「那報上名來吧。」這樣的溫柔,與江湖傳聞中的冷酷無情的殺人魔形象,截然不同,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啊!」一把動聽悅耳的聲音尖叫起來,帶著恐懼、不安,可是就算這樣,沒有別的女人比得上那直入心坎的嬌音,天籟啊!尖叫聲伴隨著木盆墮地的聲音,這女子就是墨言,她剛洗乾淨衣服回來,卻見愛人被人利刃相指。
 

  「別怕了,債總要還的,我說過總有一天,永遠安定下來啊……」他口中所說的「永遠安定」,是決定仇家尋上門來,毫不抵抗,在幾寸泥土下永遠安定嗎?墨言已經嚇得不成模樣。持劍男子咬牙切齒,抖動劍身,怒吼起來。
 

  「開玩笑了對吧!你跟這女人隱匿在此為了什麼?為的是活下去啊!你看你這模樣?」鼓燥,他不明白為什麼不動手砍了眼前的仇人,而在激動的罵他。




 

  「你仇不要報了麼?還不知道你是誰人之後呢!」李天道似乎完全沒把他的說話聽進去;卻又似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假如真的動起架來,眼前這人完全不是自己的敵手。
 

  男子沒有回答,一記快劍刺向李天道,可是李天道的身影已經不見了。他轉身望向門口,連墨言都消失了。
 

  「可惡!被擺了一道!」他立即追趕出去,只見李天道與墨言在不遠處停下來,沒有逃跑的意思。他邁開腳步,施展起輕功,如蜻蜓點水般晃悠幾下,便來到李天道的跟前。
 

  「哈!年輕人,你腳底功夫不錯嘛,劍術嘛,還略嫌不夠熟。」不知道什麼時候,李天道手上握著一柄木刀。這男人開始驚慌,仇人竟然能在電光石火間,避過自己的攻擊、帶同兵刃、挾著不詣武藝的女子走出如此距離。這實力完全凌駕於自己之上,恐懼感由此而生;而且剛剛怎麼看,這傢伙都像拔了獠牙的老虎,現在卻如蓄勢待發的飛龍,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若然我沒有猜錯,你是劍癡劉如星的公子,劉千雨吧?」對於才出手這麼一下的瞬間,對方竟然認出自己身份,劉千雨只得呆立當場。李天道見對方沒有反應,續道:「令尊的劍術頗為精妙,是我平生少數欣賞的對手。劍勢綿密如雨,出手快如電,一切凝滯都教其戳破,確達到最高境界。」




 

  三人陷入沉默之中,大概劉千雨尚未能回過神來,李天道則身陷過去,面對著他最不想回憶的事。年少氣盛,好勝爭榮是常有的事。李天道當然不例外,但他為的不是爭奪什麼天下第一,不為什麼虛榮,只求武藝的極致。漸漸,他也變了,略負小名後,便覺得在江湖上有個名號,行事游走甚為方便,漸漸去挑戰不同的敵手,而且都是享負盛名的泰山北斗。
 

  最初,他沒有動殺機的意思。有次,他把某個名宿打到落花流水後,那名宿竟僱用殺手對他展開追殺,要將其置之死地;受不了這樣的打擊,那名宿受不了被黃毛小子打敗的打擊。武林同道假如得悉此事,張揚開去,顏面何處放?雖然決鬥之事沒有大肆宣揚,卻總有人愛胡說一通,故此將李天道滅了口,這樣的小人物滅口了誰也不知道,那麼他打輸了一事便是謠傳。李天道武藝高強,當然避過此劫。但他打敗了那名宿的事傳得熱哄哄,很多人都想找他來對上一手。他一想到江湖中人名利放得如此重,心中便怒起來,認為江湖中有名氣的人都是這模樣的。往後每次挑戰,他都直接將對手了結,故所謂的報仇、復仇他從不放在眼內,他也沒想過要當名號響噹噹的殺人魔,他只是為了自保,對這些人不順眼而已。
 

  可是,他很快就厭倦了這樣的廝殺生活。習武的極致,並不是要以力服人、殺人,而是藉武達致一種心性修養的境界。就在那種淡泊的心境下,他遇見了墨言。超脫凡俗,不屬於人間的仙女女子。她的所有,都勝過世間庸俗萬分、肮髒不堪的一切。墨言也被他的氣息所吸引,那股內在藏著最溫柔、真善美的熾熱之心,和冰冷無比的外表形成的強烈落差,讓她的心悸動。
 

  饒李天道再想過淡泊的生活,似乎已經不可能。他的名氣已經過大了,他殺人不眨眼的事情已經傳開去;甚至有人誇張的形容得有聲有色,恍若身在其境,看著兩大高手比武廝殺一樣。他名氣之大,已於眾高手之上。只要有誰打倒他,那麼就是江湖第一高手了。每天接腫而來的挑戰者、帶著殺戮氣息、尋仇,讓天道疲憊不堪,他帶著墨言過著流亡逃竄的生活;因為他知道,一一接受挑戰的話,那是沒完沒了的血海。
 

  正自發呆之際,墨言驚呼起來:「天道哥!快看!」放眼縱望,四周排滿了手執兵刃的人,正凶神惡煞的包圍著三人。那些臉,如魔鬼一般,額頭上都刻著:「你快去死吧!」的字眼一樣,那是何等兇惡的眼神。在包圍網之外,還排得密密麻麻的,是一堆弓箭手,看來襲擊李天道的這個傢伙,可不是一般的腳色,能夠動員這麼大夥人,勢在必得一樣。
 

  「那邊的小子,別跟我搶功勞啊!」遠遠傳來一把男子聲,這勢頭使劉千雨也回過神來。只見李天道冷笑一下,擋在墨言的身前。他斜眼覷了她一眼,似在說:「就算天塌下來,都會為你擋住。」
 

  如連綿山脈的對手,呼喊作威,「喝」的一聲從四方八面湧過來,這教人想起項羽戰敗而領騎突圍的戰況。李天道毫不示弱,來多少人,都決意一一將其砍下,他猛吼一聲,一揮木刀,整個地面「砰」的一聲裂開。正衝過來的巨漢猛將都被嚇倒,頓時冒出一把冷汗,止住了步。
 

  「那是充滿殺意的眼神……」劉千雨望著那可怕的眼神,也毫不畏懼,因為那不是冷酷無情的殺意,而是充滿保護所愛的人所散發的殺意。他豎起劍來:「要向李天道下手,先問過我!」李天道瞥了他一眼,道:「哼,還不賴。」
 

  「怕啥!上啊,對方可是只有兩個人!」雙拳難敵四手,何況對方數上至少百人;敵寡我眾,剛止住步的大軍又再全速衝向被困的三人。李天道攏開架勢,如一道閃電,穿梭於正欲發招的敵人之間,對方才起手,甚至連起手勢尚未擺好,已被一一幹掉下來。劉千雨也不甘示弱,身法雖有點凝滯,尚未能像李天道般騰雲駕霧,卻也行雲流水般,將劍式使展開來,就如暴雨梨花,點點星辰,只見鮮血如碎花般濺出來的景象,卻不見血流成河的駭人畫面,這可是具備上乘劍術才能辦得到的事。
 

  頃刻間,敵人已被幹掉大半,雖說人數眾多,卻都如螳臂擋車,壓根兒沒佔上風。就在這時刻,弓箭手隊終於行動。「嘶──」弓手發箭,箭雨應聲而下,無數枝箭與太陽映射生輝,使人眼睛都睜不開來,李天道一個箭步躍到墨言身旁,一把木刀使將開來,將射得正中的箭弦都撥開來,可是肩膀、腳、手臂等都中了數箭。這箭雨不分敵我,將本來圍攻三人的夥伴都射殺掉;劉千雨對暗器尚能應付自如,也漸吃不消,捱了好一兩支箭;他咬緊牙關,從袖口取出銀針,一把撒掉出去,箭隊馬上倒了好幾個。
 

  「別住手!繼續給我發箭雨,他們都捱不了多久!」那男人繼續在後面喊道。墨言看著為自己受傷而流血不止的天道,和那屍橫遍野的地面,聽著這冷酷無情的又貪生怕死的聲音,忍住淚走到李天道身邊:「放心交給我吧。」李天道先是一怔,劉千雨見墨言這樣的一個柔弱女子,竟然走到李天道前面想要擋住箭雨,也是出奇。
 

  「慢著!言兒!不能讓你雙手……」李天道話尚未完,箭雨初發,墨言手中已抓了無數銀針,如仙女散花般躍起,手法乾淨利落,只聽到「錚錚錚錚錚」的聲音,箭雨全數被銀針擊落,跳躍要完時,徐徐降落地面之際,她又轉身不斷,只見銀針如花,盡數刺破箭隊喉嚨,那些銀針破空之聲,力勁甚猛。這正是「暴雨梨花」的手法,也算是墨言,她柳家祖傳下來的一套功夫,卻僅此一套,雖說霸道,若遇上真正高手,徒具外功的暗器功夫,實在起不了大作用。箭隊片刻覆亡,來襲的敵人也僅剩在背後指揮的男人。
 

  敵人萬萬料不到跟在李天道旁的女子,竟有如斯武藝。劉千雨更是目瞪口呆,「這兩個傢伙……」江湖上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劉如星的劍術出神入化,傳聞他學有所成以後,每一次比武皆無負傷而輕鬆獲勝,已是登峰造極,尚且敗在李天道之手。劉千雨與其父劍術之差,自不用說,可是柳墨言這樣一個女子,使出這一手技驚四座的功夫,使劉千雨更加感受到自己的無能。
 

  「可惡!該死的!」那聲音本來因為在遠處所發,已經夠薄弱,這一次更為薄弱,可想而知,那人正在逃走。
 


  「你這混帳還想逃嗎?」本來身中數箭,負了重傷已不大站得起來,可是李天道的修煉可不是蓋的。「憑你這樣的功夫還想在江湖混?」他縱身飛躍,在不遠的矮山丘處抓來了個中年男子。
 

  「怎麼,那不是千里傳音嗎?」劉千雨看著眼前這男子,弱不禁風的,很難想像他是剛才那夥人的首領。
 

  「內功尚未修煉到家,中氣不足才造成身處很遠的假象。是借財帛混飯的紈絝子弟嗎?」李天道以凌厲的眼神死盯著那男子,眼下就見要將其處死。「你怎麼賠償?讓言兒雙手染上血腥的罪!」李天道一記咆哮,正與失傳多年的獅吼功類似,可是他能拿捏得準距離和影響範圍,在旁邊不受影響的人,只覺得是一記怒吼,可是受到功力影響的人,輕則殘廢,重則如這男子五臟六腑俱裂而死。
 

  「好了,小子。這下來解決恩怨吧。」李天道執起木刀,又道:「先等一下。」轉身走向墨言。
 

  「抱歉,讓你雙手染血了……」墨言搖搖頭,像以眼神說:「不要緊的,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好。」
 

  「這兒已不能再住,要去再遠的地方……」說罷深深歎了一口氣,續道:「你在前面等我吧。放心,這小子很不錯,我不會妄開殺戒的,為了以後,我不會再殺任何人。就在前面安心等我吧,這決鬥結束以後,很快,你就可以過安定的日子。」那一種溫柔,與剛剛大開殺戒,在血腥的戰場中橫掃千軍的李天道,截然不同,簡直是判若兩人。或許這世上,只有柳墨言一人,能馴服這樣的一頭野獸。
 

  可是柳墨言並不輕易讓步,她還佇立著,不捨得離去。「聽我說,去吧。」
 

  「不要。很快的話我在這邊等就好了。」她語氣冷冰冰的,斬釘截鐵,唯恐再生事端。

 
  「真拿你沒轍……」他接著以閃電般的速度拍向她的太陽穴,柳墨言也閃躲不及,隨即暈厥過去。
 

  劉千雨心裡有陣恐懼上來,假若對方不是想狠下殺手,又怎會不忍情人看見。想到這裡,那種恐懼的寒氣透徹入骨。儘管如此,父仇不共戴天,咬緊牙關去應戰就是了。可是對手只是恃一柄木刀便已擊倒如此多的敵人,實力懸殊之間,勝負已經很明顯。
 

  「為了尊重你這個對手……」李天道丟掉木刀,隨便撿起屍體旁的朴刀。「就這樣吧。」
 

  一陣狂風襲來,如戰鼓鳴擊,給這場決戰更增添幾分緊張感。兩人各中數箭,身上早已血跡斑斑,體力也早透支,要激戰是不可能的,故勝負的關鍵,只在最初的一擊。劉千雨冷汗直冒,看見李天道從容自若的神情,不敢放膽進攻,李天道也沒打算先發制人,雙方就此陷入僵持局面。風繼續吼,雲也被吹散,漸漸、漸漸、漸漸……
 

  風停了,兩人距離幾丈,劉千雨望著不動的李天道,呆掉了。鮮血緩緩從他的喉頸流出來,那把朴刀還在他的手上,他的眼睛死死地望著劉千雨。
 

  「答應……我……一……一件……事……」還死撐著的李天道,聲音極輕、極薄。劉千雨走到他身旁,聆聽他最後的遺言。
 

  事情發展的變化迅速,都出乎劉千雨的意料之外。決鬥、遇襲、決鬥、自盡。他想不明白為什麼他要自盡。他想不明白為什麼就差這麼一點點,他要自盡。他想不明白之後就能逍遙了,為什麼要自盡。他想不明白為什麼他要自盡,可是他還是按著李天道的遺願去做。
 

  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大概要得到真正的逍遙,不依仗形骸之軀,是沒法直接達至逍遙。李天道一生都無法達致逍遙,他所受的限制太多了;他只能把美夢交予她去實現,兩人是無法實現這夢的。
 

  情之為物,教人生死相許。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情在世間,亦為塵障。要絕紅塵,除了不求功名,似乎連情慾也都應該拋掉。
 

  醒來時身邊只有沒有氣息的屍體,李天道和劉千雨都不見蹤影,像憑空消失一樣。她不知道那場決戰結果如何,只知道她一生中最美的時光、最愛的人已經不見了。她不知道,一切都不知道。可是,她又知道了。那一個夢,可能已經永遠無法實現。任她如何哭鬧,他不會回來了。她哪怕幾次錯認歸舟,始終在盼歸舟回來。
 

  「不是說好挽手共渡餘生嗎......不是說要逍遙自在嗎......為什麼......」淚如泉湧。可是,已沒有人再為伊人擦淚,再沒有人逗她歡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