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曾經,我以為無人重視我。

在一群同學中,我是最沉默的一個,有沒有我這個人是一樣的,而我也懶得去營造一個虛假的大好友形象,我只要繼續做自己就好了。

一次小息,慕情在課室裡談起,她為自己的新睡房裝修而煩惱著,向同學們問起,大家七嘴八舌發表意見,有人提議她應該把睡房放滿Hello Kitty,有人叫她在牆壁上弄夜光噴畫,也有人笑著告訴她必須養一隻龜或是擺一個金魚缸,說是有利風水。

當各人說得口沫橫飛,開始毫不認真的胡扯一通,慕情霍地轉頭望向課室後面,一直在座位默默看著小說的我。

「阿照,你覺得呢?」





我雙眼從柏楊的《異域》移離,抬起眼看她,「我沒意見。」

我嘴裡是這樣說,但其實在大家你一言我一語間,我心裡早有自己一套想法,只是無人問我,我就不出聲。

當然,我不覺得有人會認同我心裡所想。所以,我還未開口,便否決了一切。

慕情仍舊用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情看看我,她有一雙會說話的目光,正告訴我她等著聽我的意見,我只好溜出第一句:

「我認為,鋪上地毯比較好……妳剛才不是常說家裡的地板總是冷冰冰的嗎?腳踏在地毯上,感覺上比較溫暖舒服一點。」





她托著腮,向我鼓勵的點了點頭。

我說下去:

「牆壁可以用墨綠色,不用跟家人一樣用粉色系,跟妳性格不符,那間睡房也不像自己的地方,家裡沒歸屬感是不行的。還有,書桌最好放在窗邊,放學回家時有陽光照射到,做功課會比較起勁。書桌是深棕色的,木製。」

慕情簡單說了謝謝,我也微笑點頭,便不了了之。


那年平安夜,大夥同學獲得慕情父母的邀請,到慕情的新屋開聖誕派對。我不喜歡參與任何課外活動,但我也去了。





我騙不到自己,我有去參觀慕情的家的衝動。

那天是全年最冷一天,我帶著些微感冒前去。

大家一窩蜂的去到她睡房參觀,我尾隨眾人走到她房間,我是男生,不好意思踏入去,只在門外看一眼。

眼前的景象,教我畢生忘不了。

深棕色的書桌,就放在半落地玻璃窗旁。牆壁是深邃的墨綠色,整間房間瀰漫著一份和諧感,甚至,連地毯的顏色,也和我所說的一模一樣。

在那一剎間,我真的不能置信……慕情會對我完全的信賴。

是的,與其說我為她設計了房間,倒不如說她替我實現了一個夢想!





我像著魔般,慢慢走到房間中央,船襪下的地毯像裝了發熱管,令我全身發滾。

我就像被我的夢想包圍著。

縱使,對其他人來說,這件事微不足道,但對於我,在那個冷得不適合實現任何夢想的季節,我首次覺得自己不是無主孤魂,竟能夠影響世上的一些事情。

我開始重視自己的每一個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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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的,那時候,我覺得你的建議很合我胃口,便聽你的。」

「妳可能覺得,那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但是,對我來說,我看見了希望!就從那一刻開始,我重視自己的每一個決定。我明白到,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原來可以充滿影響力。」





慕情露出了少見的靦腆表情,「是嗎?我竟不知道有這麼一回事。」

「所以,我決定了。」

慕情定睛的看我,「你決定了什麼?」

「我決定告訴妳,一個藏在我心裡永遠的秘密。」

「……永遠的秘密?」

我很少在別人面前示弱,尤其對女孩子。

是的,我一直沒有對任何人說過,這件事,誰也不可能知道。





我習慣把不能對人言的事寫進小說裡,可是,這件事,我也不可以寫出來。

「一年多前,為了要寫一個關於營業員的故事,我潛進了一家電訊公司當銷售工作,認識了一個來開台的女人,她男朋友利用她的身體賺錢,我勸服了她離開那男人,她住進了我家,跟隨著我……我想,我也喜歡她。」

我們坐在24小時營業的麥當勞,喝著冒白煙的熱飲,驅除冰冷。

深宵光顧的客人不多,我自己一定會選擇無人騷擾的暗角,但我這次是故意坐到很接近櫃檯的座位,以防有事也能得到救援,我必須把慕情的安全放在首位。

「她一直不知道我的真正身分,不知這一切都是假的。甚至乎,就連我居住的舊唐樓,都是配合書中劇情而短期租住的。我有考慮過向她坦白,可是,那就像有錢人原來是個窮鬼的處境真人show,實在太荒謬了……當她得知真相,一定難以承受。所以,我什麼也不能做,只能一直的騙著她,但願努力騙她騙到最後一刻。但我感到吃力……異常吃力。」

窗外的氣候很低,令整塊窗子變成迷濛一片,我用雙手捧著紙杯,感到咖啡變凍,我的心也快速冷卻下來。

「然後,有一天,當我照常上班,照常下班,回家時卻發現她不見了。屬於我的東西,一件也沒有失去。可是,她放在我家裡的所有東西,包括她養在我家的小貓,全部消失不見了……就好像,她從未在我生命裡出現過一樣。」

慕情咬著下唇,示意我說下去。





「我致電給她,發現她的手機已停台。我回公司一查之下,才知道她那天下午即時停台,就連預繳了的剩下月費也不取回,立刻停台,可想而知有多決絕。」我說:「她選用這種斷絕來往的方法離開我,不是臨時的決定。一定經過深思熟慮。」

「她很殘忍。」她下這個評語。

「不,她太溫柔。」

慕情呆住了。

「她知道,只有離開了我,我才可重獲新生。」我說:「她帶走了那頭小貓,也代表了,她也有同樣的想法。跟過去劃清界線,重新啟動她的人生。」

慕情恍然大悟,「原來,竟是這樣嗎?」

「本來,我滿以為自己會傷心欲絕,可是,傷心幾乎一閃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感。我終於不必背負罪人之名,就可安全引退。」我發覺,我心裡的冰冷,比起我手上的咖啡杯更甚。我說:「就算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我也唯恐她會改變主意,突然折返。所以,我用了最快速度向電訊公司辭職,馬上退租,連兩個月按金也不要了,火速搬離,也把手機停台,讓她再也找不到我……最殘忍的,其實是我。」

慕情真的無言,她只能怔怔地看我。

「最後,我用去電訊公司任職的經歷,寫了一個叫《周末狂戀》的小說系列,一連出了八本,超級大賣,但我高興不起來,一直把這件事鬱在心頭。」我的心情也完全悲哀下來,「我滿以為可以用她的故事作題材,但我一直沒寫出來……應該說,我永遠也不會寫。她已成了我人生中不可告人的隱藏角色。」

「你沒有再見過她了?」

「我沒有再見過她。」

我倆有一陣子沉默,但沉默之中沒有難堪。

我們彼此都各有心事。

終於,我先開口說:「謝謝妳,充當了告解室的神父,聽了我荒唐之極的秘密。」

「我也謝謝你,用自己的不幸去安慰我。」她說。

我聳聳肩,不置可否。我對她說:「很夜了,我送妳回家吧。」

慕情輕輕點頭。

《妳就是不想我原諒妳,因此,我不能把妳永遠鎖在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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