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第二次見到阿文的父母,上一次已是大學時的事了。轉眼幾年,沒想到再次相聚會是在這種場合。看著他母親眼睛都腫了,嘴裡一直在念著那是她的錯。即便是我這個外人,我也還是有點生氣,會覺得自殺無論是對自己還是對家人,都是一種不負責任的行為。曾聽說過南韓跟日本的自殺率很高,都是因為壓力過大。但阿文一切都被家裡安排好,一畢業就有前途跟錢途都不錯的工作,所有問題都能用錢解決,感覺也好像沒什麼壓力。
 
文媽一直在捶著胸口內疚著,而文爸一句話都沒有,樣子還是跟上一次見到時一樣板著臉高高在上的樣子。我從不怎麼去別人家過客,但大學一年級暑假阿文極力邀請我去他老家作客,作為好友我也無法拒絕。那是我第一次踏上汕頭這座城市,幾經辛苦我才熬到他家,在路上差點就吐了。迎接我們的正是文爸,雖然他主動幫我提行李,但那毫無表情的臉還是讓我有點畏懼,我趕緊自己拿回。這是我第一次接觸潮汕人,完全聽不懂他們在講什麼,也有很多禮儀不明白,但到達阿文的家後,卻大吃一驚。平常在學校穿得那麼樸素的他,家裡整個閃閃發光,土豪金式的四合院,各種貴價木雕的傢俱,這也是我第一次知道原來他家境那麼好。跟長輩一起吃飯,我還不是很習慣,可那一頓飯,也實在讓我無法吃太久。兩老一直擔心我是壞人,會教壞他的兒子。差點就把我家的祖宗全問一遍,知道我家底清清白白後,才勉強地放過我。他老爸一點笑容都沒有,讓我覺得他們還是管教得有點嚴了,而且那時候的我們已經是大學生,交友難道沒有自主選擇權麼。飯後我有跟阿文說過意見,不過他也只是尷尬地表示他父母就這樣,這也是為何他不願意留在家里,要大老遠離開老家去別的地方讀書。
 
自從那次之後,我也沒有再見到他的父母,阿文也沒再邀請過我去他老家。雖然之後也有聽他提及家中的事,但他也似乎不大願意多講。儘管阿文的媽媽一直在嘟喃是她害的,我也還是儘量地安穩兩人的情緒,好讓他們穩定下來,並看看有什麼可以幫忙的,畢竟他們也只有阿文一個孩子。
 
說實在的我也不怎麼喜歡醫院這個地方,總覺得這裡是剝奪他人的黑暗之地。我走到角落裡,打算給老板回個電話說請假幾天時,才發現我的電話還在公司里。我跟文爸和文媽説要去買水,順便去找公共電話,然而一到大堂時卻看到我老媽了,我不自然地皺眉頭問她為何會在這,她也沒回我甚麼,只是把螢幕已有裂縫的 iPhone6 遞給我。我的注意力被裂縫吸引過去,她告訴我她因為擔心我又給我電話了,但一直沒有人答覆,直到我的同事接了她的電話,她才知道辦公室的人不知道發生甚麼事,她跟我説她已幫我請假了。老媽子話音剛落,身邊就有一醫生推著屍體經過,老媽子有點緊張地往墻邊靠,不由自主地顫抖。我扶著她的肩膀,問她是否不舒服,她攞開我的手,表示沒事就急急忙忙地離開了。真奇怪,我暗自想著。老媽子離開後,我又審視了一下破爛的 iPhone6,才發現自己有一條未讀的短信,看了一下時間正是我開會時錯過的短信,上面赫然地寫著三個字:對不起,而發信人正正是阿文,我本能地撥打了阿文的電話,傳來的是電話語音系統硬生生的聲音。我開始有點懊惱,我當時為何沒看到這條短信,如果我及時看到了,立刻打電話過去,是不是會不一樣。我站在角落裡,手機被我握得死死的,空氣中只剩下嘟嘟嘟的聲音……
 
醫院裡的消毒藥水把我整個人包圍著,入侵至我的每個毛細孔,讓我有點透不過氣。所有物體都像會旋轉般,世界開始有點天旋地轉。剛到醫院時,我就大致地聽說了事情的經過,說有遺書,所以被認定為是自殺。那些警員草草了事,讓我覺得很氣憤。但如今我看到這條短信時,我開始有點不知所措。我很想把手機給砸爛,也很想回到那個會議室,對著我的老板大喊別那麼多廢話。可是,可是一切都成為過去式。當他按下發送鍵時,又是不是他跳下的時刻呢,我已經無法往下想了。
 




作為好友,我並沒有好好的去聆聽他的訴說。看到短信後,我才想起清明節後他曾跟我說過他不開心想約我去喝酒,但忙於工作的我,卻把事情拋諸腦後。突然間,我覺得作為朋友,我是如此不稱職。
 
深夜的醫院顯得寂靜又恐怖,時而會遇到急救中的病人,時而也會遇到一些獨自遊走的,不知道是人還是鬼的物體。我回到搶救室,文媽已睡在文爸的懷中。手術中的三個字,隨著秒錶的嘀嗒聲,終於熄滅。雖然我們已有心理準備,但文爸文媽還是不原意接受這一刻,如電視劇般穿著白大褂的醫生莫名其妙地跑來跟文媽説他已盡力了,大聲宣佈阿文的死亡時間是淩晨 1 點 3 分鐘。文媽激動地狂搖著醫生,滿頭大汗的男醫生在此刻毫無招架之力,然而從他口中的下一句話並不是安撫家屬,而是通知我們阿文生前有簽下自願捐助器官的協議,但因為跳樓內臟及身體多處受損,能用的只有眼角膜。聽到醫生這樣說,文爸上前就是一巴掌,怒吼這種時候還説這種東西。冷靜下來的文媽此時卻反而十分平靜,低語表示要完成阿文想做的事,但要求醫院今晚就給他們把阿文的屍體運回汕頭。他們說根據他們老家的習俗,必須立刻下葬,否則將無法投到下一家好人。阿文的老爸做事還真利索,如此快地聯繫到一塊風水寶地。
 
醫院當然不願意放人,畢竟他們還未處理完手續,而且自殺事件還驚動了警方,但有錢使得鬼推磨,我不知道他們給了醫院多少錢,但他們漏夜就要開車回老家。那晚一直忙到淩晨,我回電話告訴老媽這樣應該可以了吧。怎料她用訓斥的語氣說阿文跟我那麼要好,怎麼不可送他最後一程,然後要求我跟阿文的父母一起回老家,安頓好一切後再回來。掛斷電話時,我總覺得很奇怪,為何老媽會這樣說。在我的印象中,她並不喜歡阿文這人,因為我們家曾被潮汕人欺騙過,在生意上損失了好一大筆財產。自那以後,我們家就不怎麼喜歡潮汕人。在大學時,當她知道我的好友阿文是潮汕人時,她用警告的語氣要求我不要跟他玩在一起,並告誡我潮汕人太精明,日後吃虧的將會是我自己。而這種情況在我畢業後也沒改變過。
 
跟阿文兩老一起乘搭上他們的專車,我跟阿文的老爸守在阿文的屍體旁,以免路途上的顛簸讓屍體翻滾。看著那蓋著白布的屍體,我內心也不好受,曾經活生生的一個人,為何就這樣停止運作了呢?但同時也還是有些害怕,即使阿文是我的好友,可是這也是我第一次接觸屍體,萬一屍變怎辦?我搖了搖頭,文爸爸問我是否暈車,我尷尬地表示沒有問題。文媽坐在車尾,對著外頭撒起陰私紙,並一路喊著阿文的名字。她説只有這樣,他們才可以引導阿文的靈魂回老家,而撒冥幣其實也是過路費,沒有信仰的我對她所說的東西完全理解不了,不過我總在想那一夜,深汕公路上一直飄著陰私紙,那些經過的司機看到這種場景會有什麼感受。
 
黑夜早就侵襲了這片大地,看著一路上的車燈,不禁感歎大家的生活也如此不容易。明明已經是淩晨時刻,可深汕公路上依舊車水馬龍。每個人都在為生活奔波著,在這之前我也如此,每天都被加班到深夜時刻,不要說跟別人聚餐,連回家吃飯也沒時間。
 




隱約記得在這之前的一段時間,阿文除了找我喝酒,也曾找我吃飯,可為了事業跟升職,我幾乎斷了六親,許多次我都推掉他的邀約。漸漸地我們坐在一起吃飯的日子也少了,週末也少了出來。大概是被我推掉太多次,他也沒有再給我電話或短信邀請我出去。而我一整天也浸泡在工作中,並沒有覺得有什麼異樣。
 
車子慢慢地離開深汕公路,繞進村子。算起來,這是我第二次來汕頭了,只不過這次的前來並不是為了玩樂。司機將車停在一個祠堂前,除了祠堂外,周圍一片漆黑,寂靜得讓我覺得有點恐怖。還未等我下車,就圍了幾名壯丁過來,他們把阿文的屍體轉移至祠堂上的一桌子。文爸跟祠堂裡的人逐一打招呼後,把文媽也召過去了。我站在門口有點不知所措,他們用著潮汕語交談著,我無法得知他們在說什麼。這時一名跟我年紀差不多大的女生走了過來,她起先用潮汕語跟我打招呼,不過看我沒反應,又轉成粵語,我才可以正常地跟她交流。她告訴我她是阿文的表姐,依習俗他們得先幫阿文做法事先,然後再下葬。她問了我一些事情,也問了我一些關於阿文的事情,然後就離開了。我呆在原地,很想幫忙,可我又不知道可以幫什麼忙。我只能站在一旁,看著他們忙忙碌碌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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