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ORY ONE – COLOR OF “RED” 
雪糕甜膩的味道在口腔蔓延,葉洛細細品嘗著草莓雪糕的滋味。那種帶著一點酸、一點甜的味道分別地刺激他的味蕾,雪糕的冰冷偶然地令葉洛的牙關打顫。

他有一下沒一下的舔著膠匙上的雪糕,感受著吃甜品的那種幸福、幻想著甜品帶來的快樂、細味甜品如蜜餞的那種甜。

已經忘記了是哪年哪日,某個女生告訴他吃甜品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是能令心情變得更好的東西、更是令人振奮的良藥,所以他破例走進雪糕店裡買雪糕。

以往的他是一個對所有甜食都敬而遠之的人,因為這個偶然而認識的女生,連他都察覺到,他正在漸漸改變。

他和其他男生一樣,認為會為了快樂而吃甜品的人只有女生。





他自覺是一個陰鬱憂愁的人,甜蜜的雪糕與他永遠沾不上一個邊兒。

草莓的味道不俗,味道和當年一樣,沒有太大的改變,依舊是那不甜膩、不黏答答的感覺。

自從那年的分別,葉洛都不曾再吃過草莓雪糕,於是這些年來他都幾乎忘記了紅色的樣子、紅色的感覺和紅色的味道。

紅色──一再深深埋藏在他的心底。也許紅色曾經在他的生命裡出現過,不過它隨著年月已經漸漸和他的灰色混和,再也分不開彼此。

紅色在不知不覺中,已經被那一個女生帶走。





直到剛才新來同事的兒子向他撒嬌說要吃雪糕,他才開始回憶這久違的味道。「洛叔叔,我想吃雪糕。」小孩拉扯著葉洛的衣角,軟綿綿的嗓音如棉花糖一樣甜。小男生穿著的娃娃裝是一套白色的小熊衣服,戴著淺啡小熊耳朵帽子的小孩子引來他人的側目,因為葉洛同事的兒子著實可愛。

「嗯?巧克力味道?」葉洛對著小男生揚起一個大大的笑容,大掌牽起小孩粉嫩的小手,帶他到流動雪糕小販的雪糕車去挑雪糕。

小孩子想事情的時候偏起頭,之後又搖頭。「我想吃草莓味道,上次爸爸帶我去吃過巧克力了,這次我想嚐嚐草莓的味道,下一次就是芒果,再下一次我想試香芋,然後再再下一次我會挑香草……」小孩子談論起雪糕就興高采烈、手舞足蹈,一蹦一跳的牽著葉洛的手。

當小男生拿著雪糕後,他放開牽著葉洛的手,奔跑到海旁的圍欄前。

小孩子天真的笑容和活潑的舉動感染到葉洛,他頓時放下工作上的壓力,好好感受著迎面吹過來的海風。





「洛叔叔快點來。」小孩小跑了幾步以後不忘回頭向葉洛揮手,讓他走到自己身邊,催促葉洛跟上去。

葉洛走到小孩身旁,輕易的替他打開雪糕杯,遞給小孩子一枝膠匙。

他閉上雙眼,開始回憶種種細碎的往事。

舊事如同拼圖,慢慢地在他的腦海中拼湊而成。他記得那年的深秋,那是一個楓葉滿天飛的日子。

走進工作地方的必經之路是一條長廊,兩邊都是楓樹,秋天的微風一起,片片紅葉如同雨一樣落下,形成一個美麗的葉海。這時,腦海裡有個朦朧的記憶,他隱約記得有個在楓葉落下的少女在樹下轉圈。

當年的情境浮現在心頭,葉洛也不知道自己的嘴角微微上翹。

那個情境深深地印在心扉,他至今也沒能忘懷那年的深秋的相遇、那如血一樣的回憶。





他還記得那個告訴他玫瑰花、紅燈、警告訊號、結婚顏色就是草莓的顏色的女孩、那個在秋葉落下之際認識的女孩、那個總是和他一樣帶著陰鬱情感的女孩……

葉洛就是在楓樹長廊落葉的時候第一次看到那個神秘女孩,那個女孩的過去和那時的事情深深地印在腦海裡。

即使事隔多年,葉洛亦能清晰起得女孩的長相。他深信,他不會把她忘記。因為女孩實在給他太多太多難忘的回憶,即使是她說過的話語,葉洛也會記住。

「洛叔叔,雪糕溶掉了。」小孩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失望,雖然那溶掉的雪糕不是小孩自己手中的,但仍然為葉洛感到難過。

小孩子就是這樣簡單,喜怒也能由一杯雪糕而來。他扁著小嘴推推旁邊閉上眼睛的葉洛。

葉洛馬上從回憶裡返回現實,只能眼巴巴的看著雪糕開始溶化成草莓奶昔,而膠匙更是黏答答,秋季的涼風把樹上的葉帶走,葉子落在他的肩頭上,使葉洛有一種錯覺,覺得自己彷彿回到從前的日子。

「不要緊。」葉洛無所謂的聳聳肩,他看看小孩空空如也的雪糕杯,「我們回去找爸爸好不好?」拿過小孩的雪糕杯丟進垃圾箱,牽著小孩的手回去。

「洛叔叔不用傷心,回去我讓爸爸給你買另一杯雪糕。」小男孩以為葉洛會失落,拿掉那連著衣服的小熊帽子抬首看著他,童音軟軟的以他自己的想法安慰葉洛。





葉洛失笑,倒也不是笑小男孩的話語,反而是覺得小小年紀的他已經很貼心。他抱起小男孩,把空出來的一隻手輕捏小男孩那紅通通的臉頰。「好,就這樣吧!」

從客廳看出去是一片漆黑,除了街道上的幾點灰灰白白色的燈光。在葉洛的視角裡,夜色就是如此簡單。

沒有五光十色的霓虹燈,也沒有璀璨的星光。道上的車無論是什麼顏色,只要是晚上,就全都是灰黑色。路上的行人不論是男是女,只要沒有燈光照到,就是朦朧的灰色。葉洛的眼中在晚上就只有無盡的黑暗,活了這麼多年從沒變改。

所以他從不習慣在晚上外出,能夠避免的他都不會在街上留連。也不是說到了晚上看到的就一定是黑色,雖然他仍可見光暗,但在沒有陽光的世界,醫生同樣建議少外出。

這個時候如同世界靜止一樣,但牆上的鐘盡責地運轉,葉洛凝視著窗外的畫廊,一動也不動。

那放在畫廊外的是油畫,畫廊已經關門,但射燈仍然把油畫照亮,中間是一隻大眼睛,不知道為什麼,葉洛覺得這幅油畫的顏色很貼近他的世界。

他並不認為這幅油畫曾用黑白灰以外的顏色,直覺告訴他,雖然他看不見到底畫家用的顏色是怎樣,但這幅油畫必然是和他的世界的顏色一樣。





他深信自己的想法,由畫廊開幕的那一天看見這幅作品,直至現在都沒有懷疑過自己的想法。

畫廊和開幕的那一天一樣,白色是主調的顏色,沒有多餘的擺設,只有放在窗外的一幅畫。

和那天不同的,只是那天下著傾盆大雨;今天晚上卻是清楚看到明月星顆。

他揚起了一抹笑容,他很喜歡這幅油畫,也發現竟然有一個畫家和他的世界如此貼近。

也許,他可以在放假的那一天去畫廊逛逛。

也許,他會買下那幅和他相似的油畫。

也許,他能夠認識那想法和他一樣畫家。

也許……也許……





良久,他才轉過頭看著凌晨播放的電視劇集。忽然記起少女曾提問過:全色盲的人看的一切,是否有如粵語殘片一樣。

當時的他沒有給一個實質的回答,他根本就不知道現實的粵語殘片和他的世界的粵語殘片有什麼分別。

看過那幅特別的眼睛油畫以後,他覺得,也許他的世界就是這樣。如同那人說的,他看的都只是和粵語殘片沒有分別。

在深宵的時份,他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今天如同放映機一樣,一直重播有關那個少女的情景。

他回想下午享受著自己朝著一望無際的大海吃雪糕的時光,帶有鹹味的海風徐徐迎面拂過,吹起他的頭髮、親吻他的臉頰,他發覺甜和鹹兩種味道混和在一起的感覺也不壞,反而有點獨特。他舔著嘴唇,品味著味道融合的感覺。

也許,這也是幸福的一種。

視覺的一點缺失,令葉洛的味覺更為敏銳。雪糕在口中漸漸溶化,幸福感沒有增加,反而令他有點患得患失。

心頭彷似被挖空,總是差了那麼的一點點東西填滿。

沒有那個教導他何謂紅色的女生,他整個世界就有點缺憾;猶如他沒能看到世界的顏色一樣,一切都變得暗淡無光。

於是組成世界的三原色將由黑白灰取締,他心頭的缺失將無法修補。

他直至現在才發現,他很想她。

不但想著那樹下轉圈的女生,也想著教導他紅色為何物的她,當然也記得告訴他死去的人最後看到的顏色是怎樣的她。

那個只和她相處了很短日子的女生,已經在不知不覺間,悄然進駐在他心中。

原本只有黑白雙色的世界的葉洛,在架上墨鏡以後視野就顯得更灰暗。他輕推眼鏡框架,太陽光雖然被墨鏡濾去一半,但強烈的白光仍讓他瞇眼。

在他心目中,天空是淺淺的灰色、大陽是強烈的白色、樹木是深灰色。整個世界就是由黑白灰而組成,他也沒有例外。

他也只是一個由灰色組成的人,很簡單的灰色而已。

葉洛幻想著草莓雪糕的顏色,想著大海的顏色,更想了解這個世界……

──幻想,可以很美,也可以很糟;可以很虛構,也可以很真實;可以很現實化,也可以極其天馬行空。

因為本來「想像」,就是一種夢想,一種不屬於自己的夢。

從來,要一個沒有幻想概念的人去幻想一種東西是一件很困難的事,葉洛就是一個這樣的人。他靠著幻想支持下去,過著幻想與真實不斷穿插的人生。而可悲的是他永遠不可能擁有色彩,他的人生只有虛構的幻想、不真的概念。

想必今後是一樣吧……

「幻想」一字對葉洛來說是必要的──只因為他是依靠著幻想而生存的、被上帝禠奪了色彩的人。

他與幻想互相依存,別人口中的色彩對他而言是一種無法解釋的新詞,他不懂,也無法去懂,所以他去幻想。

只有憑著幻想,他才可以填補心底裡深處的那一份缺憾,為了令自己變得完全、為了令自己不再和他人有太多的分別,他不得不幻想。

他幻想別人口中的「綠色」就是「早上起來第一口呼吸的空氣的味道」;因為人們都說綠色是讓人感到舒服的顏色,那是養眼的色調;

「黃色」是「每天放學回家時輕哼著童謠的那小男孩的背影」;人們告訴他,黃色是一種心情愉快的色彩,鄰家小男孩回家哼歌的調調是輕快令人愉悅的,感覺正巧配上它;

「藍色」是「偶爾從對面屋子傳來的小提琴聲」;對面屋子的主人拉奏的旋律總是帶有濃郁的悲哀,那種藍調也許就配合這種顏色了……

然而,在他的世界裏,卻獨獨無法聯想「紅色」。

有人跟他說,紅色就是鮮艷的顏色,是歡樂的顏色,然而,無論他怎樣去幻想,怎樣去天馬行空,他的世界還是獨獨「缺少」了紅色。

紅色到底是什麼樣的感覺?葉洛思考了很久都不能得到一個答案。

直至有一天,他遇見了那個人──在那個秋葉徐徐落下之日,他平靜的世界,彷彿出現了一片悲涼的淡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