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的淚
林裡某一角的小丑屍體,臉上仍帶著微笑。
笑很迷人,可是卻沒有半點笑意。

街上某一角,傳來少女的哭泣。
哭泣很響,彷似被誰打碎了心。


  黑暗的夜裡。夜正深。





  在都市的夜裡,仍有零星的汽車飛馳而過,擾醒數不清多少場夢。

  我仍未入夢,所以沒有被吵醒。

  粗糙的氣息,伴隨著我下半身充滿的力量和渴望的挪動,配合雙手溫柔的撫摸,勾起了身下女人的尖叫聲。

  我有把握能夠分辨,這是興奮的高潮。

  同時我亦覺得下身傳來一陣難以形容的刺激。我用力吻在她的頸上,然後一陣微熱傳出,她身體不自禁地抽搐並抖動著。我脫力似的軟倒在一旁,她牽起我的手掌,眼裡帶著點點疲倦凝我而笑。





  我跟雪兒仍喘著氣。

  夜靜。

  未有車駛過,只剩彷彿申訴未感滿足的氣息。

  夜很暗。

  儘管如此,我還是能夠分辨雪兒臉上淡淡的眉毛,纖瘦的臉頰仍帶著微紅,雪一般白的粉臂勾在我的脖子之上。





  不知怎地,她沒有半點特別的地方,我心裡卻泛出一種飄然,卻是又有一種有淚欲滴的感覺。

  「衛揭,你知道我為甚麼推薦你加入馬戲團嗎?」雪兒帶著嬌笑問道。

  我想的並非答案。腦海中忽地閃過一個畫面,跟眼前的情境重疊起來,竟有數分相似。

  這場亦悲亦喜的故事繼而在我的思海間浮現。




  那時的現在,已經是兩年前。

  無燈,黑暗。

  觀眾席上有上萬人,卻無人作聲。





  剩下,一片寂。

  這片無聲的寂,使舞台後的偉健在發抖,呼吸漸漸加速,有一陣熱流從心而發,繼而散佈到四肢,一個不小心,便把眼線畫粗。

  背後有一把甜美的聲音叫道:「偉良,快要開始啦!不要讓全世界等你一個人啊!」

  「聽到。」偉健隨口答道,便轉頭對鏡修改著自己的妝容,執筆在另一邊眼角輕輕描著:「小恩,這回巡迴演出,班主可開心嗎?」

  「當然開心啦!」小恩彷彿也為此而感到高興,手舞足蹈地道:「爸爸每天數著錢,都不知道有多麼開心!」

  「嗯。」偉健放下筆,對鏡打量著,望著自己臉上的色彩,白色的粉底,紅色的大唇和大鼻子,黑色的粗眼線……看上去,就連偉健自己都覺得自己像個笨蛋。

  他輕輕嘆息。





  「你緊張嗎?」小恩問。

  「說不緊張的話就是騙你的。」偉建眼裡斜看著小恩,微笑道:「我只是想不到,我會成了小丑。」

  偉健緩緩站起,小恩彷彿知道他的想法,先轉身離開房間。偉健急步追上小恩的步伐。

  來到後台,偉健向外張望,黑暗裡總是見著黑壓壓的人影。

  音樂漸漸響起,是一首輕快的調子。

  「Is your show time!」小恩拍著偉健的肩膀,輕輕說道。

  偉良點了點頭,眼神漸漸凝聚,變得更堅定,四肢亦鎮定下來,恢復過平日的力量。

  他打開工具箱,檢查過後便把定合上,提起,前行。





  他突然回頭道:「謝謝你。聽說小丑是孤獨的,可是我卻不這樣覺得。」他向小恩微笑,本來迷人的笑容掛在這小丑的臉孔上,使人不禁覺得滑稽。

  小恩報以微笑。

  偉建走到舞台中心,放下工具箱後,兩邊的射燈便凝聚於自己的身上。

  「Is my show time?」偉健口裡喃喃道,手上亦開始向觀眾招手。

  他拍了拍衣袋,表示內裡空無一物,然後伸手在衣袋內探摸,突然間好似發現甚麼,左手食指放在唇邊,示意觀眾安靜,右手緩緩拉出。

  觀眾都被偉健的行為感染,靜下來凝視著偉健的右手。

  是甚麼?





  眾觀焦急的神色都已攤開在臉上。

  「三、二、一,到了。」偉健輕輕數著,然後霍然抬頭,右手一拉,便是一條長長的絲帶。

  絲帶未見盡頭。

  偉健的右手不斷把絲帶拉出衣袋,拉了一分鐘,才見到盡頭。

  他暗地裡一聲輕嘆,因為他知道絲帶的盡頭是一柄玩具刀,接著便要裝作驚訝跌到,用身上的小球仍到附近上。

  的確,他成功引起觀眾的笑聲。

  他這個小丑,已經成功了。

  演出後,回到台後化妝室。

  剛卸妝的偉健,在洗手盆前看著自己俊俏的臉孔,不得不驚訝自己為何要當個小丑。

  外面還有表演,觀眾的歡呼聲不絕於耳。

  外面每一分熱烈,就好像一滴滴的滾油倒在身上,不停煎熬。

  這是孤獨?還是妒忌?

  偉健不知道。

  或許,沒有人知道。

  小丑的工作,是為沒有笑聲的地方帶來笑聲。可是過後人們在重返傷心以前,絕不會刻意去記住那無聲的小丑,更不會知道那白臉大紅唇下的真面目。

  「你在這裡發甚麼呆?」這是小恩的聲音。

  「你甚麼時侯進來的?」偉健拿起洗手盆旁邊的梳子,對鏡梳理著頭髮。

  「剛剛。」小恩笑了笑,說道:「在我來的時候,你開始發呆了。我還以為你不喜歡我來了。」

  偉健沒有答話,把每一根頭髮都好好梳整,方放下梳子,對鏡仔細的察看自己的臉容後,轉身面對小恩。

  小恩似乎掩不住自己的笑意,「噗嚇」一笑,說道:「原來你長得這麼帥是有原因的,想不到你比女人還要講究。」

  偉健似乎沒有在意她的說話,冷冷的道:「你怎麼不在出面看他們的表演?」

  「你不也是在這裡躲著嗎?」小恩答道。

  偉健無話可辯,只好閉上嘴。

  「你為甚麼整天都要避著他們?」小恩問。

  「他們?」

  「那就是馬戲班裡的其他人,亦即是我們的同伴!」小恩道。

  偉健臉上浮現出陣陣衰傷,眉頭輕輕上皺,彷彿無力:「算吧!我這一世不應該跟誰一起,也沒有半個同伴。」他低下頭來,默言了一陣子,才道:「你卻不一樣,你的人生還長呢!」

  「你說甚麼?」小恩一臉不懂。

  偉健沒有解釋,因為他知道小恩一定會明白,而且比馬戲班裡任何一人都要深入。

  他輕輕轉身,步出化妝室。

  小恩叫道:「你要去哪裡?」

  「睡覺。」偉健回頭,帶著迷人的微笑,斜視著小恩道:「表演很累。累了,就要去睡覺。」

  他真的累了。

  活著,對他而言,或許就是一種痛苦。

  外面響起更大的歡呼聲,似乎表演快將結束。

  偉健回頭往前,沒有再看小恩一眼。

  在他的身上,沒有找到一點留戀,就好像一片彩雲,不會對凡塵有所留戀。可是,他眼裡的堅定裡又有著隱約的慨嘆,就好像黑暗中僅剩的光明,格外明亮。

  他還是前行。

  第一步,然後就是第二步,第三步……

  他每一步都走得很緩,很輕,就好似甚麼都不在乎,不在乎時間的流去,不在乎跟不上潮流的步伐,不在乎會被人叫住。

  第四步,第五步。

  小恩追上去,一雙溫暖的小手捉住偉健的手臂,輕輕搖著,說道:「不要走!」

  有一瞬間,偉健在猶豫。

  可是,他還是踏出了第六步、第七步……

  雙手就這樣被擺脫,然後分開。這雙手似乎仍未放棄,伸向前探索著,得來卻只有真切的空虛。

  最後,這雙手還是要垂下。

  偉健的身影,漸漸離開了小恩的視線。

  小恩還站在原地。淚珠在臉上留下了痕跡。

  天邊的流星璀燦閃動,劃過天際,留下痕跡以後,只回復從前的黑暗。

酒店房間內的偉健,剛從浴室走出來。

  他赤著上身,肌肉的紋理明顯浮現在他的身上。

  他用浴巾擦拭沾著水滴的頭髮,剛回身關上浴室的燈,便響起了門鈴的聲音。

  他把門口打開,站在門外的人竟然是小恩。

  「怎麼又是你啊?」偉健步入房間內,翻著掛在衣櫃裡的外衣。

  小恩步入房間,鼓起腮抗議道:「甚麼怎麼又是我啊?你不歡迎我嗎?」

  偉健看著小恩,淡淡道:「你喜歡來就來,去就去啊!我歡迎你也來不及。」話畢,他又面向衣櫃,選了一件白色的襯衫。

  小恩關門,坐在在床上,隨便晃著雙腿,說道:「很悶人耶!你陪一下我,可以嗎?」

  偉健穿上選好的外衣,轉身微笑道:「其他人回來了嗎?」說著,他摸出了四柄小尖刀,又放回衣袋中。

  「回來了。」

  「哦。」偉健倚在櫃上,似乎想起些甚麼,說道:「你為甚麼要我陪你?」

  小恩低下頭,兩頰泛起淡紅,就好像塗上了胭脂,看來像是一朵初開的花兒,美麗間點著羞澀。

  偉健把頭伸到小恩面前,鼻尖幾乎碰到她的鼻尖。

  「你想怎樣?」小恩吃驚,後仰。

  偉健淡淡一笑,站直過後,走到窗前。

  小恩的視線沒有離開他。

  窗簾被偉健拉開,玻璃外是城市的輪廓,車輛熙來攘往,燈火輝煌如晝,即使已然入夜,依然這般繁華,彷彿活在城市裡從不會疲累,步伐從沒有停下來的時候。

  一切,都映入偉建的眼裡。

  他眼裡流露的,只是更深的傷痛。

  「我知道你對我的意思,我一直亦感謝你的好意。你是一個好女孩,活潑可愛。」偉建嘆了一口氣,說道:「可是,你不應該愛上我,也不能愛上我。我背負著的,是一段又一段的痛苦,直到現在,我仍未有機會擺脫,所以跟我一起的人,都沒有好的結果。」

  小恩嘶聲道:「那你為甚麼要答應我加入馬戲團?為甚麼……為甚麼要給我希望?最後卻……」接下來的話,她已沒氣力說下去。

  「對不起。」偉健回頭看著小恩,帶著微笑:「你應該明白我的話,那麼請你離開。還有請替我轉告團長,這次巡迴演出過後,我會離開馬戲團。」

  他的微笑,不知道為甚麼總是帶著苦澀。

  「你不清楚我的話?」偉健說道,每一個字都是輕得像風,沒有半點在乎:「巡迴演出過後,就便要離開。」

  小恩本來掛著一臉迷惘,似乎只覺得偉健只是在開玩笑,直至偉健把自己的說話重覆時,才換上驚訝的樣子,看著偉健的臉孔,目光已因此而抖震:「你說真的嗎?」

  「你看我的樣子,似是在開玩笑嗎?」

  小恩沒有再說話。

  淚水奪眶而出,泛出眼角,流過臉頰、下巴,化作一點淚珠滴下。

  她一步一步地走近偉健,每一步都彷似費盡了全身的力氣,每一步都彷彿會在踏出後倒下。

  偉健仍在微笑,雙眼卻冷冷的看著小恩。

  房間裡米黃色的掛牆燈光照在小恩的五官上,使她的輪廓變得更柔和,眼波裡充滿似水般的柔情。

  相比之下,城市的繁華,又算得甚麼?

  忽然之間,小恩就虛脫似的,身軀軟倒。

  偉健稍稍張開臂彎,伸出雙掌,輕輕地把小恩嬌弱的身軀接住,就好像要接住一塊緩緩飄落的花瓣,不敢妄使半分力勁。

  眼裡,是否亦帶著對殘花時惋惜的眼神?

  「就這樣,好嗎?」小恩依靠在偉健的胸膛上說道。

  「你累了,快回去吧!」

  小恩抬頭,仰望偉健的臉孔,說道:「一次好了。就這樣,讓我在你的胸懷中,感受你的胸襟有多廣、多闊。」

  偉健滿臉痛苦,咬著牙。但一陣子過後,他還是放鬆全身,把小恩抱入懷中:「我也不知道,或許比你想似中的深;或許,你一走進去,就會遇到盡頭。」

  「不知道這一次,會是多久?」小恩把頭伏在偉健的胸膛上,說道:「只希望這一晚不會結束。」

  「我只知道這一定是最後一次。」

  小恩側過首,目光微斜,望著偉健道:「你肯定嗎?」

  偉健沒有回答小恩的問題,只是輕輕嘆了口氣,喃喃道:「若我的名字不是……唉!若是我沒有那一段往事,那多好了。」

  他看著懷中的小恩,忽然間一個念頭在心頭間浮現,有如繁花在剎那間綻放,只覺得一陣微熱隱隱由心泛出。

  這是一種人類與生俱來的慾望!

  可是他又搖了搖頭,勉力控制自己──他的痛苦更深,因為他不願使別人受到傷害,不論在心,還是在身。

  誰知,正當偉健心裡掙扎之時,只覺得唇上一暖……

  牆壁漸漸長出了一條裂縫,然後是碎裂,繼而崩潰。


兩人已然失控,在一種難以形容的情緒下融為一體,猶如兩團烈火合二為一。

  夜深,還長。

  那種急速而且激烈的節奏已緩下來。

  雪白且微微挺起的胸膛,隨著粗糙的氣息上下起落。

  偉健側過身,伸頭去吻在小恩的脖子上。

  小恩對著偉健笑道:「對了,我忘記問你一件事。」

  「甚麼事?」

  「你是姓偉的嗎?」

  「你聽過有人姓偉的嗎?」偉健反問。

  小恩嬌笑,搖首道:「沒有。」她隨之伸手去勾住偉健的頸子,問:「那麼……你叫甚麼名字?」

  偉健眼裡又浮泛出幾點憂鬱,臉上卻只是微笑道:「還是不要知道的好。」

  「那我不問吧!」小恩知道偉健自有難言之隱,便不再追問,眼珠一轉,換個話題說道:「你還記得你我當初是怎樣認識的嗎?」

  偉健點了點頭道:「我記得那一晚,你在回家路上被幾個小混混調戲,我只不過看不過眼,給她們幾拳而已。」

  「那些小混混連你的袖邊也沾不著,你真的好厲害耶!」小恩吻在偉健胸膛上,悄聲說道:「其實當時我真的覺得你很帥,相比之下,這世界上的男人都不是男人。從那一刻開始,我就喜歡上你了。」

  兩人無話。無燈,無聲。

  小恩在黑暗中隱約能看見對方的表情,卻見偉健望著前方的牆壁,彷彿要看穿這道牆,望向遙遠而漆黑的天邊。

  一陣子沈寂,小恩又道:「那一次巧合,知道你是沒有家的,那我就請你回來馬戲班,我也想不到你會如此輕鬆就答應。我問你想做甚麼,你卻說想當個小丑。」她睜大了眼睛,問:「你為甚麼會喜歡當個小丑?」

  「我也不知道。」偉健又擺出微笑,望著懷中的小恩說道:「或許,當個小丑能化個妝,不用露面,不用讓別人知道我是誰;或許,當個小丑能帶給人開心;或許……」他嘆了口氣,又擺出微笑:「或許,這就是命運。」

  他的笑,依然迷人;他的笑,依然滲著苦澀。

  小恩抬頭看著偉健的臉孔,想伸手去碰摸,卻又縮了回來。

  她嘆了口氣,說道:「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不願意提起的回憶,但是你卻硬要擺出笑容。」她低下頭,輕聲道:「你說你的胸懷可能很少,我卻知道,這裡至少可以放下一個人。」

  「你是我第一個真心喜歡的女人。」

  小恩盯著偉健雙眼,一字字道:「我會是最後一個嗎?」

  偉健不敢正視小恩,別過頭,臉上已漸漸因痛苦而扭曲。

  痛,不在身,在心。

  「若這夜不會完結,那多麼好?」

  夜再長,終究亦會完結。

  破曉,天地之間透出了一線光明,在夜色中更顯明亮。

  小恩已回去自己的房間,收拾行裝。

  電話響起,傳來一條短訊息,其中記道:「小子你想出名嗎?沒這麼容易。你昨晚跟你的妞過得真快活,明天就輪到我們兄弟啦。老兄弟上」

  偉健心中一慄,呆立在原地。



「聽我的,不要離開大夥兒。」偉健鄭重地說道。

  「為甚麼。」小恩問。

  偉健嘆了口氣,說道:「不知道或者會更好。」

  表演過後,回到後台,欲找到那熟悉的身影,誰知找遍整個後台,她也沒在出現在他的眼裡。

  他不禁想起那短訊息,額頭上已冒出了一顆汗珠。

  回到幕後,他找到班主:「班主,小恩她在那裡?」

  班主說道:「她說不舒服,就回去酒店啦!」

  話未完,偉健已轉身往門外奔去。

  剛在酒店房間外,便聽見裡面的聲音,數人的笑聲之間,混雜著一個女人的哭泣聲。偉健認得這女聲的主人,正是小恩。

  按下門鈴。沒有回應。

  裡面男人的笑聲不斷,偉健卻只是默默地站在門外。

  笑聲,很猥瑣。這簡直是噁心!

  走廊的盡頭,傳來腳步聲。

  這人的步伐,是那麼穩定,帶著一種難以想似的韻律。每一步跟下一步的時間與距離都沒有變更,就好像曾走過數不清多少回,走得都已麻木。

  腳步聲,停在偉健背後。

  偉健沒有回頭,只是淡淡說道:「我早該想到是你,巫箭。」

  「好久不見了。」叫巫箭的人冷笑一聲,說道:「老兄弟,吳威傑。」

  房內的女人又再尖叫。

  偉健拳頭在不知不覺間握緊,但還是沒有回頭,一字字道:「我還以為你會忘記我的名字了。」他低下頭,盯著巫箭的影子,繼續說道:「若是老兄弟的話,有事找我直說便是。」

  巫箭搖了搖頭,說道:「我在這裡等你,就是想看到你慌張的樣子。你不用裝了,你是想我開門,對吧?」

  偉健狂吼一聲,轉身低踢絆倒巫箭。當巫箭身體失去平衡之時,衣領瞬間被抓住。偉健又是一聲怒吼,便把巫箭整個人都提起。

  巫箭苦笑,立即撥了個電話,門口便打開。

  偉健放下巫箭,跑進房間,四下環顧,發現小恩縮在房間一角,眼神中帶著只有驚慌,就像一朵殘花,只要被輕輕碰上,就會散落一地。

  她抬頭看到偉健,便帶上甜美的微笑。

  這是看到希望的笑容。

  她會盡全身的力氣,才能夠站起身來,不過剛站直,又復倒下,倒在偉健的懷中。

  「我就知道你會來的。」小恩勉力擺出笑容。

  偉健只覺她全身發燙,摸在她頭上,發現她正在發高燒,急道:「你病了,為甚麼不去看醫生?」

  「睡一會好了。」話畢,小恩便在偉健懷中睡著。

  呼吸,是那麼柔和,那麼輕。

  ──就好像春風一樣,使人忘記哀傷,也使人忘記所有的不幸,忘記在人間苦苦追求的一切。

  可惜,他不能忘記自己身處險境。

  他讓小恩躺在床上,動作裡比水還要溫柔,怕稍為粗魯,便把懷中的美人驚醒。

  接著,他靜靜地站在原地,打量房內的人。

  共六人。都是黑道的老手。

  巫箭冷笑道:「吳威傑,現在女人睡了,可以開始談正事嗎?」

  偉健淡然道:「隨你喜歡。」語氣中,彷彿毫不在乎。

  「這十年,我在牢裡等的有多苦,你可知道嗎?」巫箭沒有等偉健答話,便接著說下去:「十年前,咱們的賭場被警察起了。那一天,我記得你說沒空,就不去站館了。我後來才知道,原來你是警察的線人!」

  「我不想踩得更深。」

  「那你就送我這個兄弟還有幾十個手下去送死嗎?」巫箭盯著偉健,目中盡是憎恨:「十年!這十年,都白費了!」他吐了一口氣,才接著道:「我現在也要你付出等同的代價!抓住他!」

  一聲過後,六人已成包圍之勢。在他們眼裡,偉健已成網中之魚。

  可是,偉健本來就沒有逃跑的意思。

  「哎呀!」一聲起,偉健的腳掌已在面前一人的面上。

  其他五人已在發吼,發狂似的往偉健身上揮刀而去。

  偉健左腳飛起,再在剛才那人身上補上一腿,那人慘呼人聲,已裡踢飛到撞到牆上。然後,他頭也不回,張口微吐一口氣,輕躍一個旋踼,已踢中背後一人。那人一聲不響,已昏倒於地,唇邊還流著一絲血。

  那外四人見他幾下起腳,就把兩人打倒,心下畏懼,也不敢上前。

  巫箭見狀,放聲叫道:「上啊!你們這幫廢物,在這裡幹甚麼?」

  其中一人上前一步,作勢要揮刀。

  偉健立即斜眼盯著他。

  這人心中一凜,臉上表情微微擅抖,又倒退了幾步,不敢上前。

  偉健微笑,笑裡沒有半點笑意,卻有說不出的自信:「你們應該聽說過我的『威傑四飛刀』下無活命,你們想領教嗎?」

  「威傑四飛刀」這五個字,彷彿有一種無形的力量,把這道網撕開,撕出一個大洞。

  四人一步一步地後退,直至退到牆前,臉上仍帶著懼怕的神色,恨不得一頭把牆壁撞穿,然後逃之夭夭。

  「怎麼啦?找女人又這麼賣力!你們跟我滾!」巫箭罵道。



聽到巫箭這一句話,四人完全沒有客氣,想也不想就抬起倒在地上的同伴,奪門而出。

  「媽的!」巫箭怒不可抑,眼裡似要噴出火來,突然前躍便是一拳揮出。

  由起躍至揮拳,都沒有任何先兆。這一拳,曾把不少人的鼻樑打碎。

  刀光一閃,血腥暴現!

  拳,沒有打在偉健的鼻上。

  巫箭只覺手腕上一寒,然後便是一陣刺痛,還有點點鮮血濺起,淺在臉上。

  血,很紅,像火,像花。

  ──不是別人的血,正是自己!

  他的臉容扭曲,左手握著自己的滴血的手腕,在半空中垂直跌在地上。

  偉健的神色依然沒有改變,冷冷的說道:「我不想再犯錯,這一刀就留下你的命。」

  「你以為這樣就可以的嗎?」巫箭嘴角牽起一絲陰險的微笑,一個斜走到床邊,一手扯住小恩的長髮,把她拉起擋在身前,說道:「你的飛刀厲害,我的拳勁更厲害,你不可能不知道吧!」

  偉健臉上已變色。

  他知道巫箭所言不虛,再者現下小恩作人質,投鼠忌器,實在難以解決眼前的困局。

  「卑鄙!」偉健的身體已因憤怒而發抖。

  他在口袋中取出另一柄小刀,卻沒有擲出。

  巫箭見狀,神色更是得意,指尖放在小恩的咽喉前,說道:「來啊!『威傑四飛刀』不是從不失手的嗎?」

  偉健沒有答話。

  夜,還是這麼靜。

  小恩喉裡發出「嗯嗯」的聲音,還含糊地說道:「偉健……你在那裡?」

  「不用怕!」偉健再也耐不住,嘶聲道:「你要甚麼,我也給你!」

  「就是為了這個女人?」

  「是又怎樣?」偉健猶不思索,就答出這句話。

  「你變了。」巫箭笑道。

  「你沒有變。」偉健凝視著巫箭,眼神就好似是刀一般:「你還是活得像條野狗!」

  「你……」巫健臉上青筋暴現,以右手按在小恩身上借力,躍起半尺,左手肘向下,對準小恩頭上天靈。

  這一擊之勢重不可擋,打在頭上大穴之上,不死也得重傷。

  可是,偉健沒有緊張,反而恢復微笑。

  刀光再現,一隻手已被釘在牆上。

  是一隻左手。巫箭的左手。

  他臉上一片迷惘,似乎難以相信這是事實。

  「我還不想殺你。」偉健喝道:「滾!」

  巫箭拔出釘在左手的刀,想到這左手可能就此被廢,再也道不出半句話來,只向門口走去。

  臨別前,他輕輕道:「我沒有錯。我只能說,吳威傑,是我敗了。」

  人去。房內,又再次剩下兩人。

  偉健在床緣守著,手上輕輕撫著小恩的青絲,動作輕得像風一樣。

  「不要再走,好嗎?」小恩喃喃道,似乎分不清是夢是真。

  偉健柔聲道:「我不會走。」

  即使在夢裡,得到這樣的回答,也該感到滿足。

  她微笑,笑裡是多麼甜蜜,靜靜地在被窩下,眉毛隨著眼簾低垂,就好像在情人懷抱中沈睡,再無須對這塵世有所牽掛和憂心。

  偉健就這樣守在床邊,沒有離開。

  夜幕漸退。天亮。

  他流淚了。

  他又要再次回到孤獨,就如舞台上的小丑,永遠也只有射燈下的影子作伴。

  「你問過我叫甚麼名字。」偉健在小恩耳邊輕聲道:「我叫吳威傑。」

  「我叫吳威傑。」這一句話,在小恩的夢鄉裡不斷徘徊。

  醒來之時,陽光正好,白雲伴著藍天,飛鳥成雙在碧空中自由傲翔。

  「偉健?吳威傑?」小恩不敢相信偉健人已遠去,只有輕輕嗅著空氣僅餘的氣息。

  是小丑孤獨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