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點半。

當計程車停下時,他們已一口氣衝進了大廈,呼呼大睡的老保安員正酣好夢,沒有發現他們。

東方題和夕輕易地進入了幽柔兒的屋內,卻看不見一個人。

東方題觀察到沙發上的凹痕,推斷屋內人不久前才離開。夕拿起拋在旁的手袋,還有餘溫,證明幽柔兒剛才回了家,又出去了。





「有第二個人的鞋印,」東方題注視著木地板,「步伐距離均勻,路走直線,依腳印的長度來看,很可能是黑慕達留下的。」

黑慕達已來過!

兩人立刻到樓下的管理處,翻看升降機的錄影帶。

半小時前,幽柔兒和黑慕達一起離開了大廈!

東方題跟夕離開了大廈,由於大廈位處偏僻,所以附近只有兩個一來一回的巴士站。





由於方才下過了雨,所以腳印比較容易觀察,幽柔兒屋內的傘子沒有被帶走,說明他們離開時,雨已停了。

兩人沿著腳印走到一個巴士站,放眼馬路,鮮明地留下了一對平行輪轍,他們很可能是乘這一班車離開的,因為下雨後出現的輪轍只有這一對,下雨前的當然已被沖走了。

東方題指著一張路線圖道:「這裏共有三輛巴士停站。」

東方題將目光移到其中一幅路線圖的終點,竟是幽柔兒工作那酒吧位處的街道!

「不會錯的,他們是乘了這程車。」





他們馬上坐進方才坐過的計程車,吩咐司機依循那輛巴士的路線,全速前進。

「我們必須把巴士追過,在下一站上車,以免打草驚蛇。」夕道。

「待會讓我對付黑慕達,你去保護柔兒……采陽。」

夕沉重地點了點頭,掠過的大樹已看不清,她只希望計程車能再快一點。

車走得快,雨不知何時又毛毛地下起來,車窗盡是一撇一撇的雨絲。

兩人良久沒有說話。

「聽說那個黑慕達很厲害,你有沒有信心?」夕問道。





東方題嘆了口氣,道:「難道你不知道,黑慕達就是浪緊?」

「呀……」夕張大了口。

「知道黑慕達就是浪緊的人並不多,因為在成為殺手之前,浪緊根本就是個藉藉無名的人,」東方題道,「你離開時,他也未做上殺手,所以你不知道也不怪。」

「想不到他……黑慕達出道四年,算起來,他出道時正是你跟他決戰之後。」

「雖然他勝了,但我可以看出,他比失敗更痛苦。」

夕低下頭。

「決戰之後,浪緊才知道,你根本沒有愛過他。」東方題黯然,「這是個很殘酷的打擊。」

夕想起那夜對浪緊的不瞅不睬,自己在無意中,竟深深地傷透了他。





人為了捍衛屬於自己的東西,都會在無意間傷害到別人。

她扭頭,望向窗外,彷彿不願再想浪緊,卻在隱隱的雨夜中,看到一輛遠處的巴士。

巴士的號碼,正是要追趕那一架。

「是那輛!司機,就是那輛,追上它,快點!」夕緊張得快要跳起來。

「喔……」司機應答,用力踏下油門,奮力追了不少距離。在快要接近時,又放慢了車速,以平常的速度,一點一點地超越它,以免被看出端倪。

雨還在下,計程車已跟後方的巴士拉開一段距離。

東方題看見路旁的巴士站,就跟夕立刻付錢下車。





計程車去了不久後,巴士就駛到站來。

「待會上了車,盡量別讓他們認出,觀察情況後才行動。」東方題在夕背後輕聲叮囑,然後依次上車。

兩人戴上了帽子,壓低了頭,坐到最後排去。

車廂裏很靜,除了東方題和夕,就只剩下兩人。

十二點正。

黑慕達穿著一件黑色西裝,體格比以前更魁梧,坐在幽柔兒身旁。幽柔兒伏在黑慕達肩上,看樣子像是已經睡著。

兩人坐在最前排,沒有發現東方題和夕。

黑慕達的頭仍然昂著,空曠的車廂裏,除了光管的白光,就只剩下巴士電視的聲量迴盪。





東方題和夕不發一言,眼光都盯在黑慕達身上。

「黑慕達一舉鎗,我就立刻衝上前拉開采陽,你則開鎗射脫他的手。」

雨很密。

黑慕達的手緩緩舉起,停在在幽柔兒的頭上。

東方題拔鎗的手忽然僵住,夕的眼睛也發出了光。

他的手並沒有鎗。

黑慕達沿著幽柔兒的長髮慢慢撫下去,而且側過頭,面對睡熟的幽柔兒,嘴唇輕輕動了幾下,彷若耳語。

接著,他臉上露出了極其疲憊的神情,就像對世界上的所有都已失去興趣,連俯身拾起一根針也無力似的。

他逐漸合起兩扇眼簾,不知已經有多久,這雙如火的眼睛都沒有好好休息過。

四年來,每幹掉一個目標,他都不能好好的睡,即使可以入睡,也被突如其來的惡夢嚇醒,有時是一下鎗聲,有時是一盆鮮血迎頭倒下,有時是飄然的靈魂來討命……這些提心吊膽的生活,他一直捱四年。

可是,他已厭倦了。

他畢竟不是鐵打的。

他凝注幽柔兒的臉孔,就像輕輕的薄妙一樣,柔軟而脆弱。他執起她的手,記起那時,這隻手放在他肩膀上作為安慰的日子,那些在酒吧聽她唱歌,在海邊吹風,在山上採花的時光。

自己真的當她是替代品嗎?

他相信,在某一刻,自己曾經愛上過她。那怕是一刻,也是愛過。

他相信幽柔兒也是。

「相信你也很累了。」

幽柔兒的手背上多了一點淚印,黑慕達在她的臉上輕輕一吻。

東方題和夕的表情都凝住了。

黑慕達粗糙的臉頰輕顫著。

幽柔兒睡得還是很熟,很熟。

「你們看夠了,就下去。」

冷冷的聲音響起,像完全沒有商量的餘地。

東方題苦苦一笑,自己所料果然沒錯,「他早就發現了我們。」

「緊,放過她。」夕。

「緊?」黑慕達冷笑,「沒有浪緊,從此以後,不會再有浪緊。」

「只有黑慕達。」

「殺手只是一份職業。」東方題摸著膝間在四年前留下的傷口,道。

「不是,不是。」

夕幽幽地道:「浪緊,你是浪緊,即使現在不是,過去是,將來也可以是。」

黑慕達搖著頭,從懷中掏出一柄手鎗,憤憤道:「我用來灌溉的,不是水,不是淚,而是血!」

「你用的是別人的血。」

「沒有分別!」

東方題看出鎗的擊鎚已被按下,便緩緩道:「你的能力,不止於只能殺人。」

「世上還有甚麼事,比殺人更難?」

「就是,救人。」東方題故意將目光移向幽柔兒身上。

黑慕達隨即也望向幽柔兒那漸失血色的臉龐,驀地冷笑:「笑話!」

東方題一驚,只見黑慕達手中不知何時已多了一柄鎗,東方題來不及閃避,子彈已嗖一聲破空而出。


東方題前方座位的椅背冒著煙,子彈沒有打中他。

「哼,你走。」黑慕達發出警告性的一鎗後,毫無感情地道。

東方題深知道,若黑慕達方才那一發,再打偏高一點,他的肝臟必然不保。雖然自己有把握中鎗後馬上反擊,可是,他看得出,黑慕達穿了避彈衣。

以黑慕達今時的實力,若打起來,會是一場惡戰。

可是東方題卻沒有走。

「我,不走。」東方題已按鎗在手,壓下擊鎚。

「很好,我也很久沒痛快地瘋狂開鎗了。」

緊隨著黑慕達輕蔑語氣的,是一連串肆無忌憚的射擊,東方題閃身躲避,同時手指在鎗上的護弓中一轉,反手扣下板機,往黑慕達拿鎗的手射殺。

雖然兩人的鎗都安裝了滅聲器,但駕車的司機仍不免聽到異樣,心中一驚,車身在雨路上滑了滑。

「駕好你的車!」黑慕達喊道,車子又回復正常。

因為方才車身搖撼,因此黑慕達的身子微微一晃,子彈就在他手腕之緣擦過,射進車板,但其手套仍不免被燙掉一角。

東方題沒有放過機會,在黑慕達喊叫時,為了不讓他左右手互換用鎗,於是接連擊出兩發,向其左右手腕掠去。

而夕兩個轉身,倏忽就到了幽柔兒身旁,抱起她便轉身,手掌卻感覺到一陣冰冷,黑慕達卻冷哼一聲,並不理會,躲過東方題的進攻。

「帶她下車!」東方題一邊以快攻控制黑慕達的動作,一邊向司機喊道:「開車門!」

車還在行駛,車門卻已開,夕瞥了一眼東方題,便抱緊幽柔兒跳了出去。

東方題見兩人已逃出,心下放心不少,然而一刻的鬆懈,卻使黑慕達有機可乘。

使鎗的世界裏面,一分一秒都是關鍵。

有時時間只差一秒,子彈就可能已貫穿你的腦袋。

子彈是最可怕的暗器,可怕之處就在於它的速度。

無論是擊發或躲避暗器,都需要聽覺、視覺及觸覺的高度配合,先聽風辨形,然後作出判斷,行動,這些步驟,都要求掌握時間的高明技巧。

東方題發覺,以前浪緊的密集式攻擊,只是無的放矢,所以自己才能在亂彈中以慢打快;但如今,黑慕達已掌握了在高速度之中,將每顆子彈都精確計算的技巧。

是以東方題身在子彈的籠罩下,難以脫身,只有在黑慕達換膛之時,才得以喘息。

東方題發覺,自己已退步了。

甚至連握鎗的手,都逐漸顫抖。

以前,他握鎗的手,那牽著夕的手,是何其穩定。

八年前,高等法院外近百名警察,也奈他不何。

但現在,他的身手已沒有以前的敏捷,反應亦沒有當年的迅速。

只是四年,只是四年。

他摸了摸膝上的傷口,想起四年前的決戰,自己的失敗。

那跌跪向敵人的恥辱!

那夜,當東方題失衡倒下,而夕走過來,察看他那流血的傷口時,誰曉得,當時他的心有多難受和痛苦!

他在自己最心愛的人面前,被毫無保留地揭示了脆弱!

所以東方題現在握緊了拳,緊緊握著。

夕不在,但他感覺得到她。

「這是我們第二次決戰,也是最後一次!」東方題狠狠地道,雖然他的唇已被咬破,雖然子彈已在他身上開出兩個洞。

他還直直站著,就像一支不倒的鐵標杆。

雨還在下,而且下得濃而密,漸漸地,再看不見街景。

就像在朦朧的霧夜裏,眺望不到彼岸。

──彼岸?

黑慕達握鎗的手頓了一頓。

他彷彿已看見東方題眼中那團熊熊燃燒的火焰,象徵著信心和堅決的烈火!

黑慕達被這股目光深深的吸引了,深深的。

他從來沒有看過那樣熾熱的眼炬!

他呆呆地注視東方題,心中在質問自己:我究竟,是甚麼?

我的目標,是甚麼?

每天過著機械式的生活,計劃、殺人、收錢,為的,是為甚麼?

難道不斷殺人,就可以得到甚麼?

「我最想得到甚麼?」他一臉茫然。

是金錢?是勝利?是讚譽?

「是夕!」

這兩字就像轟雷一樣,震醒了黑慕達。

他在苦笑,縱使他的手鎗已被射脫,避彈衣承受著猛烈的撞擊。

一顆子彈狠狠地撞撼到黑慕達的右膝上,他扶著椅背,不讓自己倒下。

他的膝蓋被一顆一顆來彈重重地痛擊著,但他把椅子抓得變形,也沒有倒下。

他是鐵打的嗎?

十二點半。

高速公路旁。

夕伏在幽柔兒的身體上,雨打在漸漸冰冷的屍身上,幽柔兒腰間的致命傷口,已慢慢凝固。

在他們上車之前,黑慕達已將幽柔兒殺死了。

「采陽,好夢。」

夕的淚跟雨水融合,一滴一滴滑下幽柔兒的身軀。

在夕記憶中,采陽是個很冷漠的女孩,偏偏她的名字又這麼陽光。剛剛認識采陽的時候,她倆都不愛說話。沒有多餘的廢話,便兩人漸漸成為密友。

甚至第一次合作刺殺的事後,她們都沒說過一句話,只是像鐘聲敲響後,剛下課的女生,攜著手,在灑滿憔悴和幽暗的路上,踏著跌蕩的步伐。

她說她喜歡彩色,就像喜歡彩色的蠟燭一樣。

「如果有天我死了,在我的葬禮上,一定要放滿黑玫瑰。」

「為甚麼?」

「因為只有黑色,才能襯托七彩的蠟燭。」

從此,她也愛上了蠟燭。

她們甚至沉迷到,用蠟燭殺人,為死亡添上一曲七色的輓歌,那種淒美,無可比擬。

可是那一支埋藏在靈魂深處的蠟燭,已熄滅了。

或給大雨撲熄了?

那些一閃而逝的汽車,都沒有注意到路旁,有一段正被沖走的回憶。

十二點四十九分。

黑慕達終於倒下了。

他畢竟不是鐵打的。

他緩緩在車上爬著,使地面出現一道道被拖曳的血痕。當他的指頭終於觸碰到,那掉在地上的手鎗,便用盡全身最後一絲氣力,握緊鎗把,扣出最後一鎗。

東方題攤坐在椅上,消受了重重一擊後,勉強站起來,狠狠拋下手中的鎗,抹了抹口角的血,無力地抓起那件老舊的夾克,披在肩上。

黑慕達看著東方題蹣跚的腳步,笑了。

那是一種像赤子般真切的笑容。

一直以來,自己最大的敵人,原來就是東方題。

最大的敵人,通常也是最大的朋友。

他發覺,一直以來,只有東方題,才真正了解他。

能在死前與最大的敵人決戰,他帶著嘴角的血塊,和安詳的微笑,瞌上雙眼。

東方題走在風雨交加的路上,身上浴著的,不是汗,不是雨。

仍然是血!


※※※



東方題與夕相擁著,是血是淚已分不清。

雨仍在下。

這夜異常平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