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起,我再沒有和他一起。
某年盛夏八月,炎熱困窘,灰塵在空氣凝聚讓人窒息。我們在舊唐樓樓梯轉角相遇擦身而過。你回去那樓梯轉角的小店工作,我努力向上尋找光明。樓梯的昏暗令我們錯失了幾多次的相遇,今天陽光特別猛烈穿透封塵的氣窗才讓我把你的輪廓看得清明。
你是光明的天使卻活在暗房,把別人的光影重現; 我是黑暗的巫師要活在光明,把殘存記錄在底片內。那天我們在局促下起舞,你展露忘憂草的笑容嫩綠生長且向太陽伸展,燦爛與溫暖走進我的心窩,我不堪一擊地被你的美麗撃倒,如同醉酒般無法前行。從此以後我是酣醉者要依靠你的微笑過日子。每天夢遊在你工作室的小門前,讓我在狹窄的門框下站著嘗試窺探與幻想你的一切。卻沒有勇氣推開這扇門讓你的光與愛明亮我的心底深處。
然後每天站著,多少天的幻想,多少天的汗流,我們終於再次相遇。你把工作室的門打開,才能認真的了解門後的故事,我並不知道你是如何在這隙縫中工作和活動,你憑著熱誠和衝勁,就算是汗流浹背也毫不怨言。機器圍住你的身驅在低吟,你在低頭默許他們。我心心緊握著菲林,緊張得冒汗的交託你手上,望你能細心地顯現我的心底話。你似乎明白我的用意,再次展露那溶化人心的笑容,叫我如何站得住腳。為了每天能夠看到你詩意間的顰笑,我決定尋找他的幫助。
只有他,他可以供給我一切所需,讓我可以更接近你。我本是一無所有的人,唯有親近他,我才可以擁有半點希望,得到我想得到的。我卻無辦法從他身上直接得到關於你的氣味,你的聲線、你的心跳、你的關愛,但我可以從他身上得到底片,得到相機,得到能夠打開你那神秘的工作室的門匙,只要我努力地把底片放在相機內曝光,便有機會推開不顯眼的雪白大門,得到你一句比朋友式的問候更微簿的寒暄對白。我嘗試,我堅持,直到有天你親自打開屬於我風吹即散的內心世界。
我知道,我在幻想。我只是活在虛構你在身旁的世界。只有虛幻,才能夠給我半點盼望,給我繼續心跳的意義。我幻想我們的將來在一起創作,在攝影,在黑房內,相紙仍然泡在藥水,你我呼吸著彼此氣息,染紅的空氣下誘惑你我的眼睛。又或者,我們可以為了微小得不足掛齒的事情上爭奪不休,然後我憤然離開你又把我抱在懷內。我想著,臉上不禁泛起蘋果的粉紅,帶甜且香的蠢蠢欲動。
我這樣下去,只會把他傷害得深遠更痛。泥足深陷的我們已無辦法從沼澤中拔腿而逃。但我無辦法不繼續下去,至少他仍可得到他想要的我,我保護了我想要的你。而你,永遠都在故事中擔當旁聽者,陰晴圓缺,所有事情你可以置身事外。我依舊讓你打開木門,時光一天一天的過去,你終於對我好奇,問及我的名字,問及我的工作,我們開始對話,我們開始傾訴彼此,但你從來沒有問及我給你的工作,但我知道,經歷了酷熱的煎熬,黃葉灑在空中,是為深秋的浪漫,開始降落在我的心頭。我開始學會了微笑,學會了因為你而生存。
也學會了哭。初次在唐樓的樓梯遇見你,沿樓梯往上爬行走到我生命的最後盡頭,我再得不到情感理知,面對太多死離死別,故事像是刀片貼近皮膚要畫出血痕,痛得麻痺再沒有知覺,我不明白人生在世笑淚間的意義。但因為你,因為你的淺笑,延伸了我對分秒的可能性。心臟依然跳動皆因你,哪怕你舉手投足都叫我窒息。最後,你卻發現了他的存在,輕描淡寫的問我﹕他,是誰。我默不作聲,你亦被石頭綁住了心沉在湖中,我眼巴巴的看著你的沉沒卻沒有伸出雙手把你拯救,然後帶淚的逃跑,無目標的跑,不回頭的跑,直到沒有氣力,直到雙腿發軟的嘔吐,我回頭,你己經在湖底的深處等待月圓。那刻我重新學會了哭,可是我的學習犧牲了你。
我再次趺進了深淵。沒有童話故事的愛情終結,沒有電視劇的荒誕劇情,只有我一個人在跌蕩。我想盡辦法去解釋一切。靈與慾能否分開,是一個哲學問題,你說,光與影就是不能分開,卻是鐵一般的事實。愛情是什麼,我們不要談論,反正只有我在胡扯得連自己都遺忘。至此,結束。結束我們之間的對話,結束我們之間的關係,結束我和他之間的驅體慾望的糾纏。
某天炎熱悶焗,天空被一層灰黃色的紗包裹,所有人都不自覺地呼吸著毒氣。我們都無辦法停止心跳與呼吸,我們被操控。我們一直以為擁有自由,最後我們想選擇呼吸清潔的權利也沒有。我重覆踏上這黝黑的樓梯,對你坦白一切,你卻搬離單位。你沒有留下半字說明,空空如也的單位只有灰塵在漂泊,再尋覓不到你最後的微笑。
走出單位,走出大廈,走出馬路,卻走不出森林佈滿的陷井。何去何從。我和所有人都一樣再沒有情緒,再沒有思考。我們都不過是移動中的軀殼,以為一場山洪暴雨便可將前世今生的罪孽沖洗帶走,得到潔淨的靈魂。
可是只有雷暴在恐嚇我們,沒有半點雨水灑到臉上。
又是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