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青》Vol.3: 【投文狀】餘悸《反曲記》第二章：暗箭難防
餘悸/《反曲記》
第二章：暗箭難防
鄧堂聽那少年諷刺自己光頭，說是和尚，心中甚怒。少年年紀二十左右，灰色衫褲，滿身污塵；五官尚是端正，鼻子略為短小，雙眼無神；身上沒刀沒劍，身背攜着一把金色短弓，不知用何物繫着，弓臂上露出一個個銀啡色洞孔，甚是陳舊，似乎受鐵鏽所蝕。少年腰後橫插箭三四支。正面看來，不知由何物承着箭支。
鄧堂見少年狀貌襤褸，怒意大減，心想：「鄉下獵人不知天高地厚，膽敢在我面前撒野。卻不知外間門友，為何沒攔住此人？」
原來鄧堂所屬的曲江派門人聯合其他派別人士，把住每一條到達海豐派總壇的要道。因此無甚閒人到達武場，比武招賢聚會頓時變成嶺南七派之會。鄧堂問道：「小朋友高姓大名？那裡人士？我們嶺南幫派聚會與你何干？」那少年道：「你當然不想我來，我姓任名峻，是曲江人，想來我們是同鄉。」
那少年本名任永，亡命江湖，化名任峻。任永見鄧堂自稱曲江老頭，於是信口胡吹，說自己是曲江人。其實曲江派內，不見得全部門人都來自曲江。
任永多年來流浪江湖，輾轉各地，以狩獵、賣藝和比武為生。比武在任永三項生計中最為重要。三計之中，狩獵賣皮、賣藝眾前，最少僅賺得錢二三十文、多者近一二百文。唯比武一計，得財最多。任永曾在福寧州福安縣參加比武聚會，奪了個第二，竟也得銀一兩。
任永數日前來到海豐縣。一天前，任永從一間客店出門，前方正有人堆一群，對牆上指指點點。遠遠看去，牆上貼有大紙一張，紙上右方直書一大個「比」字。由於受眾人身形阻擋，任永不知大紙下半部寫了甚麼。或見得「比」字下方有半個「武」字，任永心下大樂：「福安以來，銀錢大多用盡，此間正好補充補充。」
既看不了全文，於是任永詢問村民比武之事。任永問了幾位村男，皆是目不識丁之輩，僅知道海豐派每年舉行比武，村民只是聊聊過往比武大會英雄之事。此時來了個儒生打扮的老人，任永詢問老人比武大會賞銀多少，才知道竟有足足五兩。若再打敗主人家派出的好手一名，又得賞銀五兩。
任永心中大喜：「奪得第一才能得賞。條件雖苛刻，但值得一試。」又想：「甚麼海豐派的門人，好像十分厲害。我得不到十兩，想來得到五兩，也夠我慵懶江湖多時。」當下問明比武時間與地點，得知比武大會在兩天後舉行，任永便在附近處買了數十支箭矢，然後動身前往。
走了一天，任永來到一條山道，聽得前方路口爭吵之聲。原來七條大漢擋住去路，不放人行。那七人或持刀、或持戟、或持劍、或持弓。任永不知這些人是曲江、長樂等六派攔路之輩。任永尋思道：「今晚定必經此道而行。若是繞道，明日便錯過比武大會。此七人不知何故在此，似乎個個會武，恐怕難以強行通過。」
任永思前想後，生出一計。斜暉照耀，微風處處，任永拿出弓箭，步入山中，想以箭驅來一兩隻老虎，引領牠們到那七人處。任永久有狩獵經驗，又會輕功，知此山樹林多而密。若老虎出沒，密林正是迴避牠們衝擊的好地方。任永爬到樹上，以箭引獸，無甚危險。且以樹林之密，枝幹之粗，任永施輕功從枝頭飛至另一棵樹上，亦是輕易而舉。
不料過了半個時辰，始終找不着半隻虎影。任永身在樹上，心下着急。又過了半個時辰，聽見樹下嚎叫、吠鳴之聲。此時天色已晚，任永在林中目不見物，便拿出火石打火，抽出一箭燃起。見樹下狼隻、大狗合共不下十七八隻，想是快要打鬥一番。
任永想：「天助我也，大畜生老虎怕我神威，躲着我來。退求其次，只好找小畜生幫個大忙。」任永知道狼和狗不同蚊蠅，不會遁火而行，多數背火走避，於是拿出短弓，將兩支火矢上弦，把好方位，一發射出兩支箭。如此連環將火矢射向狼和狗的南、西、北方，驅使牠們奔向東方暗處。任永則在樹上以輕功移位。
箭矢用盡之時，狼群、狗群已被引到那七名大漢的營地。那七人雖有營火在旁，但狼們狗們眼中盡是晚飯，一湧而至。其中兩名守夜大漢急忙叫醒其餘五人，一同奔竄而去。皎月當空，星火萬里，楓楓樹影，陣陣葉響，夾雜着狼嚎狗吠、大漢們慘呼之聲。
任永待眾獸遠去後跳下營火處。此時營火還未燒盡，任永見地上滿是物件，衣衫、銅錢、箭袋一地皆是。任永心中大樂：「歹人落荒而逃，我任永渾水摸魚，大快人心。」當下取了銅錢，拿出箭袋內全部四支箭繫在腰後，向海豐派壇而去。
夜去晨來，任永終在正午前到達目的地。任永本料經昨夜一事，定然見遲。但見武場中兩人正在比手劃腳，比武大會顯然尚未結束。定神後，任永望見場中二人竟以慢動作比武，心下大笑：「這是甚麼比試？看來這五兩銀我要定了。」但隨後又想：「會不會是此間主人訂下的古怪規矩？如此慢打，我的取巧法門便無用。
其後聽見光頭老漢鄧堂以眾對一之言，任永對他的意圖明白了七八分，於是出言譏諷。
任永聲稱來自曲江，鄧堂心中一怒：「你一出口，老夫便知你本地廣府話口音不純。山野獵人來此班門弄斧，也不害羞。」口中說道：「閣下來消遣老夫，想必有驚人藝業，想以一人，勝過我們三位。」
任永雖以武為生，但此見情勢，亦不禁一慌：「以一對三，大是不妙。」欲轉身逃去，但賞銀不得，甚是可惜，於是道：「我跟這位蘇姑娘是舊識，就讓我和她兩人對你們三位高手。」舊識之言，也是任永信口開河。先前鄧堂言語中說過海豐派主持大會的女子姓蘇，任永不知這位蘇姑娘武功如何。多一幫手下，任永自料可施各種巧計，未必便輸。
那名剛才與鄧堂「比武」的藍衫壯丁陳雙忽道：「慢着，此處規定，客人比武勝出者，方可挑戰主人家。蘇姑娘是主人，想必待客公道。」任永大諷鄧堂光頭時，蘇寧雪大感寬慰：「此人搗亂，最好不過。不知他是友是敵，會否藉故探知喬老故居的消息。」待聽到任永以二對三之議，便欲下場，解決當下之急。然而陳雙發言後，蘇寧雪想：「此人狡猾無比、巧智機靈。」其實陳雙乃一莽夫，想說便說，話前沒有詳加思考。
那黑劍紫袍，來自蓬州派的洛先生叫道：「賊小子要麼快快逃走，做隻烏龜，要麼留下來縮着頭尾看咱們三人大勝姓蘇的。」
任永氣上心來，說道：「你罵我是縮頭烏龜，很好。本大爺上場和你們比武，看看誰是龜蛋！」心中想着大不了被打至重傷，反正海豐派定會救援。屆時海豐派必會感恩，數兩銀子不問自來。任永若是得勝，賞錢必得。如此想來，無論勝負，最終也是會賺。
任永心下有了計較，走到武場東首邊緣，說道：「快快站到對面，我數到三，比武立即開始。」曲江派光頭老翁鄧堂、龍門派藍衣男子陳雙、黑劍紫袍的蓬州派洛先生三人走到武場西方。任永見三人站位稍近武場中央，又道：「何謂對面？我靠邊而站，你們也得靠邊而站。你們別想拖延時間。」三人均想：「死到臨頭，姓任的拖延時間，反過來說我們。」於是三人退至場邊。
艷陽高掛，任永朗聲道：「一、二、三。」數至「三」的一剎那，眾人聽得兩聲輕響，場中兩人應聲而倒，慘叫不絕。
海豐派人眾呼聲不斷，六派之徒一時靜默。
原來任永自忖正面交鋒，必敗無礙，於是自薦倒數，又與三人遠距而立。任永數到「一」、「二」之際，語速甚慢，「二」、「三」之間，語速突然加快。任永說「二」之時，左手飛快地從身背拿出弓來，手臂直伸，左拳持弓置於腰間前；右手從後腰抽出全部四箭，兩支扣在右手無名指與尾指之中，箭頭凸出於兩指間；右手姆指同時牢按另外兩箭箭尾。箭身搭在弓臂右方，上弦拉弓。「三」響的剎那，任永舉弓便射，發出兩矢，正中洛先生左手手臂和右手手腕；同時將置在右手無名指與尾指間的其餘兩支箭矢，換作姆指扣着，上弓便發，射中陳雙右臂和右腿。
任永抽弓、拿箭、扣手、上弦、發箭、換扣、再發箭，二矢射出，另外兩箭又來，動作甚是迅捷。旁人注視二人倒下，卻瞧不見任永如何射擊；另一些人目視任永發箭，無暇看見二人倒下之際。洛先生雙手中箭，口中大罵，忍痛抽出手上箭支，擲在前頭；陳雙坐倒地上，左手拔箭，擲在一旁。兩者同黨皆上前為二人治療。海豐派群徒見任永閃電射退二敵，一時間歡聲雷動。
陳雙和洛先生兩派幫眾紛紛抽出兵刃，正欲發難。任永卻道：「老和尚，我們說好以一對三。你們要是以二十人對付我一位，自破規矩，我們就不用再比。我逃之夭夭，你們快快回家。」其實任永早已手下留情，不傷兩人要害。要是射殺了人，恐怕對方人眾當場翻臉。
六派門人均想來得此處，必不可空手而回。若自破規矩，蘇寧雪便有藉口逐客，於是紛紛將目光轉向鄧堂，看他如何對付任永。
任永如此神技，鄧堂心下駭然：「此張弓搭箭之法，定是箭藝行家。一眼不看，腰間舉弓即發，似是北方人射擊法門。」幸而任永的目標不是自己。其實任永昨夜所奪箭矢僅有四支，深知一發不能確保一名敵人下場，於是向陳雙和洛先生各射兩箭，務使二人退場。陳雙和洛先生正值壯年，鄧堂年紀最大，於是任永把目標放到陳洛二人身上，留下鄧堂。
鄧堂料想打敗任永後，又要再戰蘇寧雪，實在大大不妙。任永用此狡計，鄧堂斥喝一番，也許任永會知恥而退。鄧堂厲聲責道：「山野獵夫如此卑鄙，暗施偷襲，不依江湖規矩。快快退下，老夫恥於和你一戰。」
任永射中兩個活耙，洋洋得意道：「老和尚，我們公平競賽。這位洛先生持劍，我也得用用兵器。你大可問問這位蘇姑娘，海豐派比武大會，有一條不可用弓箭的規矩否？」任永再罵鄧堂是和尚，鄧堂心中之氣又加幾分，說道：「暗箭傷人，還在狡辯。」任永笑道：「我這技巧，乃是明箭，亦是聖人之法。」
鄧堂罵道：「甚麼聖人之法？那有聖人像你這般無恥。」任永大笑道：「剛才箭矢在身，發了箭後，自然無矢。」任永玩弄字眼，改「無恥」作「無矢」，海豐派群徒連聲喝彩，六派門人皆大罵。任永又道：「你自稱在寧海一間孔廟中殺敗三人，用的是甚麼功夫？」
鄧堂心道：「我用甚麼功夫與臭小子何干？且嚇他一嚇。」鄧堂挺起胸膛，朗聲說：「小子聽好，老夫所懷絕學『六丁開山掌』，能斷山裂石，碎金裂玉，打倒嶺南、福建不少好手，山野匹夫皆望風而逃。」話中抬舉自己，亦不忙諷任永一番。任永狡獪地道：「你身在孔廟，怎麼不用聖人的功夫？」鄧堂怒道：「難道你要老夫說書退敵、大談堅賢之道？縱使孔夫子再生，亦未必能以理退蠻。」
任永笑道：「老和尚拐彎說我是蠻人，我說你才是野人，竟不知道孔夫子有六大本領。」鄧堂說：「甚麼本領？」任永哈哈大笑，說道：「禮、樂、射、御、書、數。敢問閣下，「射」所指何技也？」《周禮》所列「六藝」，老嫗能道。鄧堂本想大諷任永以箭傷人，現下任永抬出孔子提倡的「六藝」，說明射術也是聖賢傳揚之技，鄧堂一時語塞。其實孔子僅是提倡「六藝」，孔子本人亦未必真的具有此六大本領。
鄧堂勸不退任永，多說亦無益，心道：「小子長於弓術，善於鬥嘴，定無真實本領。現下他箭矢已盡，必敗無疑。」於是上前幾步，說道：「好。老夫在此領教你的『聖人武功』。我若敗於『聖人武功』下，我們六派當下便退，不再打擾。」六派門人大聲叫好，鄧堂兩番強調『聖人武功』四字，心下想道：「任永無箭，如何能施『聖人詭計』來？」
蘇寧雪在旁坐着，一直聽他們二人對答，自己身為主人家，反倒被冷落。及至鄧堂叫陣，蘇寧雪想：「任永弓術再厲害，無箭可發，恐怕不能打倒鄧堂這個老江湖。」自思任永一傷，便即搶出拖救。現下二人相鬥，亦可看清鄧堂真實功夫，以備一戰。
鄧堂話後施輕功向前疾衝。任永吃了一驚，本想答話，想不到他說打便打，口中叫道：「無恥…….」鄧堂逼近任永面前，任永無暇說話。鄧堂右掌向任永一推，下盤大步闊虎。鄧堂氣勢如洪，右掌擊向任永左胸，掌胸之距極近。受任永射傷的陳雙見狀，不禁大喜，尋思道：「鄧老爺子這手漂亮，小賊萬難閃避。」
怎料任永突然棄掉武器，金色短弓掉向鄧堂，同時全身上下撲向無人的右方，倒在地上，像是腳跟踩了石頭跌倒的模樣，狼狽至極。鄧堂左手揮掌拍開短弓，但受此物一阻，任永已閃過一擊，鄧堂卻慢了一步。本想擊任永左胸，如擊不成，順勢轉掌為劈，劈向任永右胸。豈料任永如狗吃屎般全身臥倒，使鄧堂一掌劈空。在這瞬間，任永撲倒地上，背向鄧堂，手中沒了兵器。鄧堂左足往前一踢。任永全身滾開閃避，叫道：「奸人施襲……」受傷在旁的洛先生叫道：「剛才某人自言倒數，示意比武開始，可沒有說暫停。鄧師傅愛打便打，怎算施襲？」任永連遇險招，不停在地上滾來滾去，無法翻身站立。鄧堂不斷伸足，或踢或踏。二人一進一退，均沒聽清楚洛先生的話。就算聽得清楚，任永亦無可能完整地回話。蘇寧雪見狀，不禁為任永擔憂：「鄧堂長於掌法，任峻逼他用腿，原是不錯。不過從此下去，任峻必輸無疑。」當下默默盤算待會退敵之法。
海豐派眾徒均叫道：「鄧老匹夫，好不要臉。」六派中一人叫道：「對付無恥之徒，不需使用上乘武學。此所謂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海豐派幾位門人反擊道：「下流，無恥。」任永和鄧堂以真實功夫對招之際，兩派幫眾唇槍舌劍，對罵起來。
鄧堂潛運內力，不斷伸腿攻擊，只需一足踏中任永，那怕命中一臂，定讓對方痛入心扉，不能動彈。鄧堂不斷前進，任永不住向後。此況持續下去的話，鄧堂勢必將任永迫入武場邊緣、牆壁之前，屆時任永無可再退，勝負之勢立定。
任永突然翻過身來，坐在地上，兩手收於背後，欲以雙手撐起身子，再站起來。鄧堂大喜：「你自送死，怪不得我。」原來鄧堂行走江湖日久，對敵經驗甚多，雖是勝劵在握，亦一直思索對方反擊之法，加以防備。任永閃縮之法雖捷且巧，但不肯正面迎擊，終究不是頂尖高手。以任永武功，如要反擊，須得站起，然後或以輕功退開，或以身法繞到鄧堂背後。於是鄧堂凝神留意，決意在對手站起的一瞬擊出一掌，逼對方以真力相拼。鄧堂自料掌法厲害，對方若敢與自己重掌相擊，必定重傷。
此時鄧堂俯身往下，推出右掌擊向任永。不出鄧堂所料，任永坐在地上，從身背抽出左掌，迎去鄧堂一擊。只聽「阿」的一聲慘呼，兩掌相對、血跡四濺，顯然已有一人受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