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風的猛烈程度,彷如熱帶風暴的餘韻,遠較我想像的強烈。我們同心合力,用木槃狂划。若非上天幫助,賜予順風,我們在海中心將會舉步維艱。


大雨不止,風聲怒號,雷聲隆隆,雨衣在飄揚。波浪既密又大,部分海水湧入木舟。


「雨小姐,你負責倒走海水,以及用指南針和地圖辨認方位!拿著!」


「嗯!」






想不到,未曾到達赤臘角,便已遇到重重障礙。我們在海中心,完全是摸黑前進,伸手不見五指。即使開了電筒,亦無補於事。唯一有用的,就是夜視望遠鏡。


「雨小姐,報告你見到的環境。」


「前面是青馬大橋!左方只是有山,其他看不清楚……!」






「轉向東南!划得太南了!」


對話被風聲掩蓋,大家都需要喊破喉嚨。另一波的海水撲入船內,把我從船頭沖至船尾,幾乎掉進大海。小雨扶緊船邊,忙於用膠筒盛走海水。


「撐得住嗎?」






「小雨,他有的是超強的運氣,擔心甚麼?」


朱古力的雨帽都被吹開,短髮全濕,也是非常狼狽。


此時,一陣閃電在黑夜中劃過雲層。數分鐘之內,附近的環境變得清楚。原來,在海中心向上看,青馬大橋是會這麼讓人肅然起敬,高聳而雄偉。我每天乘坐巴士經過青衣時,從沒有這樣的感受。


「橋上的是……?」


「是人影……是怪物嗎?」






閃電,再次映亮夜空,證明駿上士所言非虛。隱約的瘋叫聲,從橋上,從深山,一波又一波地傳遞。牠們的方向,是大嶼山的盡頭。


電光逝去,重歸黑暗的懷抱。小雨連忙用望遠鏡繼續監察岸上的動靜。她的報告,與我見到的一樣的。暴徒前仆後繼地要深入大嶼山。


「這就是暴徒離開屯門的原因嗎?莫非牠們的目標是赤臘角?」


「怎麼可能?通往赤臘角的兩道大橋不是都已炸掉嗎?」


我們望著駿上士。






「早上的時候,大橋確已倒下,橋頭插在兩岸之間。雖然東涌灣很狹小,但是怪物是不可能跳過去的,距離足足有五百米。」


「只要我們去到赤臘角,不是暴徒在拍手歡迎我們,便萬事足。」


「別再多談!專注!這裡是大嶼山的海岸線,沿著右邊一直划,便是赤臘角!而且,群山的會擋下大部分的海風,堅持!東南……對!就是這樣!」


我們出盡九牛二虎之力,與大自然的威力對抗,終於令到木舟改變方向。我們與風雨搏鬥良久,情況開始轉好。暴雨開始減弱,海風也變得較為柔和。我們依照小雨的導航,乘風破浪。我即使披上了雨衣,寒水還是徹底沾濕衣服,牙關在打顫。


「小雨……找個話題,好嗎?我快要累倒了!」






朱古力也開始支撐不住,狂流鼻水。


划艇,原來是這麼累人。所以,朱古力的提議,我是絕對贊同的。


「你不是曾說很喜歡雨嗎?原因是甚麼?」


海面有些湍急,我連忙專心划槃。


「我的爸爸媽媽也很喜歡雨。他們給我的最大記憶,除了死去的一刻外,便是雨。我們真的很窮,所住的公屋非常破舊。下雨天時,總是有雨水從窗邊滲進來,天花也鼓起一個個水泡,我們總是忙於清理。勞動過後,我們便會隔著鏽蝕的鐵窗,靜聽外面的雨聲。媽媽很喜歡關於大自然的一切,會在那個時候對我們說故事。我睡在媽媽懷中,哥哥靠著爸爸,大家就是一家人。」






我真是一個笨拙的人,稍微找個話題,也會觸及小雨的心事。不過,小雨說起她的回憶時,語調是愉快而甜美的。她的童年,先甜而後苦。


「媽媽常常聽著和大自然有關的歌曲。小時候還沒有MP3,我們窮,只能用錄音帶錄下電台的音樂特輯。我的名字是絲雨,就是爸媽希望我能夠像雨水,絲細地滋潤大地,為社會和地球作出貢獻,做個有用的人……阿軒,你覺得我做到嗎?」


朱古力按摩肩膀,沒趣地目視我們在對話。


「你的家人,肯定以你為榮。」


終於划進較平靜的內海,連風聲也變得更弱。駿上士拍拍我的手背,示意我休息一會,讓他獨自划。


「軒,你聽過〈直到世界末日〉這首歌嗎?」


「我聽過!我聽過!是張靚穎的歌嗎?」


朱古力舉手,搶先回答。如果此時行雷,他隨時變成避雷針。


我從沒有聽過這首歌。


「不……張靚穎是翻唱的,齊秦才是中文版的原唱者。媽媽的錄音帶,也有這首歌。我特別喜歡它,所以還保留在家。軒,你真的沒聽過嗎?」


「沒聽過……」


我連張靚穎和齊秦也完全不知道……


我放下木槃,揉揉自己的手臂,肌肉既緊且痛。誰知,我開始聽到小雨的歌聲。



「他們說 季節越來越無常 就連雨水 也跟著受傷
整個世界 像風中塵埃 誰也不敢大聲對別人說 你愛我嗎
別問我 永久到底夠不夠 假如地球脫離了宇宙
永恆的大地 開始溶化 就讓我們緊緊擁抱著 變成沙

如果世界末日真的有審判 所有人類剩我們二個
不管付出任何的代價 我願為你釘上無悔的十字架

不要怕 啦...啦...啦...
一直到世界末日 等你回答

士兵們放下他們的槍 頑皮的孩子收起了翅膀
憤怒的火山停止喧嘩 異常的平靜埋伏著多少不安
風暴漸漸昇高 大地開始搖動 我在風中呼喚你聽見了嗎
別在世界末日來臨之前 口中仍然隱藏著那句話 你愛我嗎

不要怕 啦...啦...啦...
一直到世界末日 等你回答
他們唱 啦...啦...啦...
一直到世界末日 等你回答

不管你要付出任何的代價 啦......
就讓我們緊緊擁抱 一直到世界末日 你愛我嗎 」



這是一首國語的歌曲,旋律很簡單,歌詞瑯瑯上口,很容易記憶。小雨眺視漆黑的遠山,握緊雙手,放在膝蓋之上。小雨的歌聲,原來是這麼脫俗,每一隻字都充滿感情。


去到歌曲的尾段,我已掌握了旋律和歌詞,一起在啦……


「阿軒,你破壞了小雨的歌聲。」


「哈哈哈……」


小雨被朱古力的訕笑,弄得哈哈大笑。朱古力乘此機會,搭著小雨的肩膀,繼續說笑。


「只希望歌詞不會蠻真,人類只剩下兩個……船上可是有四人呢!」


「噢,對啊……」


不知是否音樂的威力,身體在短時間內恢復力量。我們拿起木槃,哼著〈直到世界末日〉的旋律,划得起勁。


「軒,對不起……」


小雨忽然對我道歉。


「如果不是我的執著,你和璇姐便不用分離,還被迫留在……心很不安,她一個人待在小欖監獄,那個發生許多事的地方……」


「我真的很擔心她……」


小雨低頭。


「現在擔心也太遲……而且,她是希望我跟隨你的。況且,我認為她知道自己曾被強暴……她也許想獨自克服陰影。」


「她知道?」


「我認為是……再者,赤臘角有多危險,大家根本不知道,隨時她會喪生的。所以,找到你想要的答案後,我們便盡快回去吧!不要再多想!」


「嗯。」


「其實,巨乳女現在躺在軟床上,取笑我們有床不睡,要去在浸海水,笨。胸大的女人,又怎會想那麼多呢?」


朱古力的笑話真的很爛,卻有效地令小雨歡容一些。專心視察航道的駿上士,也加入話題。


「雨小姐,我也告訴你一個故事,好嗎?」


「……請講。」


「在我剛加入軍隊時,有一個比我年長五年的師兄,負責指導我的軍旅生活。他是個老好人,總是替別人著想。有一天,長官忽然對我說,他離開了軍隊。數個月後,我才發現原來他是回去自己的老鄉,辦喪事。他的妻子在他服役期間,被潛入家中的盜賊先姦後殺,肚裡的孩子當然也不保。他把所有的精力,都用於追查真兇。他運用了影響力,總算找到那個犯人,還賄賂了公安,容許他可以私自處決仇人。我聽他的同鄉說,他總共開了五十多槍,幾乎把犯人打成一堆爛肉。可是,他沒有得到解脫。在我最後一次探他時,已神智有點不清,埋怨自己貪圖功名,沒好好待在妻子身邊,又編了千千萬萬個理由去責怪自己。後來,他失蹤了……再也沒有見到他。」


駿上士望了小雨一眼。


「寬恕可以很簡單,可以很困難。我希望你能夠在赤臘角,找到你的答案和道路。」


「嗯……」


「喂、喂!有燈光!」


這時候,朱古力撥開雨帽,對我們低聲地說。果然,我也見到遙遠的前方,出現微弱的燈光。


「快划!我們要離岸一點,不要讓他們發現!雨小姐,張開地圖……赤臘角主要分為三個部分。最接近我們的部分,是國泰城和其他的空運和空餐製造中心。中央的部份,是客運大樓和機場跑道。最盡頭的部分,是碼頭和國際展覽館,今早我們便是在那裡被他們伏擊。」


燈光漸近。


「赤臘角的人數,絕對不只數百。我們找個偏僻的地方上岸,再慢慢收集情報。」


我開始發現,燈光是能夠左右移動,在海面上射出一條強力的光柱。


「不好!靜靜……慢慢……划得更離岸。」


我拿走小雨的望遠鏡,一看,便發現我們正身處那兩道斷裂的天橋附近。岸上搭起了許多個大型的照射燈,把東涌灣照得發黃。若非海霧和雨水的遮掩,我們早就已經被發現。而且,他們的注意力,主要是在東涌住宅區。


東涌,聚集了數之不盡的暴徒。在黑暗之中,我實在看不清楚。但是,那一個個在空中揮動手臂的人影,卻在強光下一清二楚。數量龐大的唐氏變異者,站在斷橋之上,盡可能伸延至海中心,嘗試把暴徒拋到對岸。


一個、二個、三個……


暴徒被拋到海中,一邊掙扎,一邊嘗試游向赤臘角。大部分游至半路便已溺斃,小部分的暴徒差點能夠浮到岸上。此時,一陣槍聲,牠們再也不動。


大型的照射燈後,是一個個晃動的人影。





嗖………!……磅!……砰!




數支不知名的炮彈,從赤臘角的邊沿轟向斷橋。這們關鍵時刻,我竟再也見不到那裡的狀況。因為,我們已繞過東涌灣,進入一個內海。


「那是甚麼?」


朱古力在我的旁邊,臉也綠了,緊張地抓著船邊。


「反坦克火箭……只不知這種發射器的數量有多少……登陸艦也是因為這樣而……」


除了照射燈外,島上的點點燈光,如像星辰般把在赤臘角機場照得通明。這些人毫不擔心能源的消耗,竟然這麼浪費。他們只是把公路上的街燈熄滅,保留些許電力。目測之下,許多的建築物也有燈光,這也是否代表島上到處都有人類呢?。


再往前划了數分鐘,船底的軋軋聲,告訴我們已抵達碎石灘。預備在岸邊的一個小樹林登陸。我們再也不需夜視望遠鏡,拿著武器,小心翼翼,涉水而行。


寧靜。


我們成功踏著細沙,踏著濕泥。我抬頭一看將近停雨的夜空,再低頭一望勞力士手錶,原來只是晚上九時多。我渾身痛楚,就像經歷了一整天的勞動。


我們保持四散的隊形,避免成為一個集中的目標,緩緩進入小樹林。


「不要動!」


沒數步,駿上士忽然大喝,衝過去把小雨向後一拉,令她倒在泥巴裡。我不知發生何事,下意識地想過去,駿上士卻連忙指著我。


「軒,你更加不要動,特別是不要再向左移!」


我心知不妙,瞇起眼睛,見到有一條鐵絲像一道繃緊的絆腿索,停留在膝蓋的高度。可是,它不只是一條簡單的絆腿索,而是把較強壯的樹木與樹木連在一起,形成一個大型的脈絡。粗壯的樹幹上,各自綁著一個手榴彈。


我喘著大氣,震驚得有點頭昏。我差點因為左腳附近數十厘米的小鐵絲而沒命!


「大家……要留神,不要急……他們果然很小心……在這樣偏遠的樹林,也做了這樣的準備。既可摧毀第一波的敵人,又不用在這裡設太多的哨兵……好,慢慢跨過去。」


正宗的步步為營。


鐵線的高度,時至頸項,時在腰間。幸好,它們的密度不高,讓我們有足夠的空間,慢慢躲開死神的攻擊。


我越過最後的鐵絲,並提示小雨和朱古力,跟隨駿上士的腳印,避免一時的不測。我看著他們,卻頓覺雙腿發軟,坐在軟泥之上。我放下雙手時,便感覺到掌心壓著一件硬物。


雙指夾著這個硬物,是一個警察的肩章。


太陽穴一痛,我發覺自己近距離見過類似的肩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