災難遊戲般的畫面,出現在我和家璇的面前。在砂塵中消失的,不只是吉野家,還有更多。


「不要向前走……危險……」


家璇坐在圓柱的旁邊,好像驚訝得站不起來。我避開佈滿裂痕的地板,選擇較安全的路徑,慢慢步近災難的最前線。


砂塵沒有完全散開,現場的環境已不能單單用頹坦敗瓦來形容。






吉野家消失,代表屯門時代廣場的南翼倒塌了一部分。一塊塊的磚頭,隨著砂石的流失在搖搖欲墜。石碎的歸處,是一堆堆混凝土的亂葬崗。混凝土之下,我看到一隻隻的手在無力地晃動。活埋的,相信是一些走避不及的暴徒。


南翼的倒塌,是不足以活埋這個數量的暴徒的。活埋牠們的,是屯門市廣場一期上蓋的那座有點傾斜的高樓。它的上半部已經消失無蹤,留下的只有斷裂的痕跡,下半身則碰在旁邊的另一座住宅,令它也出現龜裂。碎礫之中,不難看見一些生活用品和廚房用品,還看見一些瘦削的完整屍體,不知是否在住宅裡餓死的人類或是暴徒。


剛才的爆炸聲,果然是從上方傳來的。這種情況,大概是由於住宅經歷數次大量的爆炸,終於徹底破壞結構的部分。我對建築學和力學並不了解,但造成這樣的結果,不是一朝一夕可以造成吧。






高樓倒下時刮起的烈風,使屯門市廣場一期冒出更猛烈的火舌。


我站到一個視野較闊的位置,發現我們前來這裡的原路已經消失。


「怎麼辦?」






我嘗試自問自答,但我想不到答案。剛才,我和暴徒廝殺的地方已經倒塌,牠的屍體也不知所蹤。我在考慮跳過去,不過太危險,而且那些磚頭也不太穩固。


既然原路消失,我必須找尋另一條路徑。


我抬頭遠眺,望向通往北翼的天橋。完整的玻璃已經不再完整,但天橋的狀況還是可以的。


此時,我看見天橋的盡頭,出現數個人影。小雨嘗試跑到天橋上,卻立刻被首領抱起,她掙扎得像個發脾氣的小孩。朱古力的觀察力最敏銳,他很快便見到我,然後一邊揮手,一邊拍拍小雨的後腦。


從這個距離,我看不清他們的表情。可是,他們是因為擔心我和家璇,才從錦薈坊跑到這裡吧?






小雨擺脫首領的粗臂,看著我的方向。她立刻雙手掩著嘴巴,再原地彈彈跳,同時又興奮地在揮手。


首領卻顯得有點緊張,不知為何,拉著朱古力和小雨匆匆向後退。




吼……吼……吼……




我聽見沉重的吼聲和腳步聲,從瓦爍的四周傳來。我心神一凜,驚覺這裡太開揚,立刻躲回安全的角位。與此同時,被砂塵弄得一身灰黃的家璇,終於不再腳軟,跪在我的旁邊。






「哇!」


她看到外面的情況,嚇了一跳。


想不到,剛才躲得很遠的暴徒們,從四方八面,開始向著瓦礫的現場聚集。較接近廢墟的暴徒開始拉扯著從瓦礫中伸出來的雙手。


「牠們不是在救人吧?」


「可能吧。」






牠們一邊拉扯,一邊在吼叫,吸引了更多的暴徒,前來這邊。


「你看看!」


我以為這是暴徒們善良的一面,我錯了。暴徒們開始表現得不耐煩,亂跑亂叫。少數的牠們在嘗試搬開磚塊,把整個屍體搬出去。更多的暴徒卻像是餓瘋的野狗,啃咬那些伸出來的四肢,不管是生是死。


牠們不是在救人,是怕浪費食物。當我們這種獵物的數量越來越少時,牠們開始對瀕死的同類伸出魔爪。


我意識到,牠們真的不是人類。






牠們沒有惻隱之心,只懂滿足自己的欲望。


「走吧,我們要找其他路徑回去北翼。」


「嗯。」


每一步,也必須走得非常小心,誰也感覺到南翼隨時也會塌下。我們找遍這一層的每一呎,也找不到我們需要的通道。無論是走火通道、商店街、職員通道,都不是已經消失,就是被大量的假天花和雜物塞得不能前進。我們沒有回到通往北翼的天橋。


在麥當勞的附近,家璇踏在一塊有裂縫的地磚上。那條裂縫立刻像蜘蛛網般向外伸延,差點讓我們死在那裡。


我看看手上的全新手錶,已經浪費太多時間。再拖延下去,我們的處境會較現在更危險。我說出一個很大膽的想法。


「唯有……從底層向著馬路的出口,靜靜地跑過去北翼吧。」


「軒,你在說笑?這附近已經充滿暴徒,怎能跑到露天的地方啊?倒不如搬開這些雜物,我看還可以的。」


「這個厚度……單靠我們兩個,至少也要數小時才能弄出一個讓人爬過的洞吧。在那之前,牠們也回巢。」


「超級超級危險……」


「我也知道。不過,總好過在這裡乾著急。」


我們站在一條比較完整的走火樓梯,好不容易說服家璇踏出第一步。我們緩慢而小心地向最下的一層出發。


越往下走,便越覺得炎熱,也越覺得砂塵滾滾,還開始聽到暴徒的聲音。


去到底層,我才發現是真的很危險。我們躲在梯級,觀察著外面的情況。


「不如……不要……」


家璇只敢在蚊鳴,連大氣也不敢去呼吸。


如果南翼還是完整,這裡是商場的室內部分。剛才的大規模倒塌後,可以掩護我們的數間食肆已經成為廢墟的一部分。


我們就像舞台上的表演者,看著台下觀眾的一舉一動。可幸的是,牠們還沒有注意到我們這兩個表演者。


在十多米的距離外,有一隻強壯的暴徒扯出同類的屍體,在專心地享受著美食。另一隻較弱小的少年暴徒想來分一杯羹,卻被牠粗暴地喝退。


暴徒們爬上廢墟,搬開一塊又一塊的碎磚,搜索屬於自己的食物。屯門市廣場一期的火舌越來越不受控,這個距離讓我切身地感受到火勢的猛烈。


「殊。」


有一隻赤裸的女性暴徒,搖搖晃晃地步近。牠的額角不停湧出鮮血,步向那隻在吃東西的男性暴徒。牠看一看女性暴徒,然後容許她吃一點同類的屍體。


「你看到那邊的大型的回收箱嗎?對,倒下的那些。聽我指示……」


環顧四周,我確定沒有暴徒留意我們的方向。


「走!」


我立刻抓著家璇,吊起雙腳,衝到一個膠樽回收箱的後面,盡可能把大型而輕巧的雜物堆在身邊,掩蓋著自己的身體。


家璇輕輕地把所有的廢紙搬出來,躲在倒下的廢紙回收箱裡,把頭顱伸出來,完全把視察環境的責任交給我。


對,是裡面。


這樣不太聰明,我很想阻止她,卻發現不可以。在這裡說話,暴徒一定會聽到的。


這裡距離北翼的側門,也就是滿記甜品的門外,其實只有約二、三十米的距離。可是,我不知道如何越過眼前的這條馬路。


屯門公園的方向有少數暴徒,也想分享這一區域的食物。牠們途經的馬路,就是眼前的這條馬路。如果我們魯莽地衝過去,一定會被發現的。


暴徒們腳步聲越來越近,我謹慎地趴在地上,在雜物堆中等待時機。家璇彷彿受不了壓力,索性把回收蓋關閉起來,整個人窩在裡面。


一個個暴徒在我們數米的距離內走過,沒有被發現,也根本沒有方法越過去。


一時間,我只能聽著零星的爆炸聲,也只能看著牠們像一個個的拾荒者,在廢墟裡走來走去,又或是坐在地上咬破屍體的皮膚。


我竟然覺得有點悶,不太感到恐懼。


是我膽子大了,還是我已開始對危險感到麻木?



噠。噠。噠。



原來我不是麻木,只是真正的危險還沒有來到。看著眼前的身影,我開始有點緊張。


一個年紀很小的暴徒慢慢地走過來,像是沒法分享任何一塊食物。呆呆滯滯的可愛表情,卻配上不合襯的擴張血管,盯著我們的所在。


我的心臟開始躍動,把牛肉刀握得越來越緊。


牠發現了我們嗎?


牠的表情沒有任何的躁狂,也沒有任何想瘋叫的跡象。


可是,牠真的向我們這一邊走來。我半趴在地上,作好隨時衝出去的動作。


最後,牠坐在我的眼前,也就是家璇所在的廢紙回收箱的旁邊。牠低著頭在胡胡自語,表情豐富,卻不知牠在做甚麼。


我應該靜靜地殺死牠嗎?



拍!



突然,牠舉起右掌,拍打廢紙回收箱!




拍!拍!拍!




再連續拍了數次!


我已不再趴下來,放棄望遠鏡,把它丟在廢紙堆裡。雙手握緊牛肉刀,躲在回收箱後,呼著大氣,對準牠的喉嚨。


牠再拍了數次,然後開始停下動作。最後,坐了下來。


「呼。」


我暗暗嘆口氣。牠沒有發現我們,可能只是在發小朋友脾氣。


此時,我卻聽見另一種聲音,不是吼叫聲,不是啜食骨頭的聲音。


廢紙回收箱在抖動,發出細微的聲響。



吼嗯……



小朋友暴徒用血紅的雙眸望著回收箱,再伸手感受它的抖動,然後慢慢把耳朵靠近,呆呆滯滯的表情開始消逝。


我無聲地向前蹲。



嘶……




我掩著牠的嘴巴,笨拙地割開牠的喉嚨,差點割到自己的手臂。我一邊緊張地看著前方,一邊打開回收箱的膠蓋。


家璇像一隻吃驚的兔仔,伸出雙拳,想要打過來。她見到打開膠蓋的是我,先是愕然,再興奮地爬出來。


「快!快!快!」


小朋友在最後的掙扎,我立刻用口型催促家璇。因為,我看見赤裸女暴吃完手上的內臟,茫然地開始東張西望。


家璇終於爬了出來。


牠也終於看到我們。


我粗魯地扯起家璇,拔足向北翼跑。她的動作有點不協調,差點跌倒。




吼吼吼呀呀啊啊啊啊!!




尖銳的女暴徒狂叫起來。瞬間,在廢墟上的暴徒瘋癲地回應著。


我不知道後面的情況,我只知道向前跑,盯著屯門時代廣場北翼的招牌,狂跑!


家璇終於可以配合我的步伐,也全力向前跑!




轟隆!



右邊感到急速的熱流。屯門市廣場一期的底層再次發生爆炸,湧出的火舌,立時將數名在廢墟上的暴徒燒成火人。


我只希望爆炸聲,會掩蓋一部分的瘋叫聲。


「不要向後望啊!」


家璇想向後望,我立刻亂叫!


清楚聽見背後的瘋叫聲和跑步聲,根本沒有去看的必要!


「哇呀!」


一隻從行人路跳出來的暴徒,差點把家璇撲倒,卻撲了個空。牠倒在我的面前,我一躍而過。


「跑啊跑啊!」


我看一看左邊的馬路,立刻跑得更快。從輕鐵路軌的方向,有十多名暴徒全速跑過來。家璇怪叫連連,和我一起越過沒有行人燈的馬路。


我聽到有一個物體倒在後面,是有暴徒躍過來,卻失敗了嗎?


我不管!


我只是望著「滿記甜品」這四個字,跑!


四周的火光消失,我們跑進室外。少女暴徒被同類拖走的血軌,還是十分新鮮。


「上、上、上!」


一個小時前,我們小心翼翼地在這裡潛行。這時候,只可以沒命地狂奔。


那十多名暴徒衝入沒有玻璃的好日子酒家,推開一張張的木桌,殘羹被撥在空中,衝向我們。身後,傳來瘋叫、跑步、跌倒、碰撞的聲音,相距不近,卻也不遠。


「你先跑,上三樓!跟他們說,去屯門市廣場二期的星展銀行,快!」


我大聲對家璇命令,她也巴不得地服從,跑上扶手電梯。


我要引開牠們!


我推倒一些大型雜物,嘗試阻擋牠們。可是,效果不大,牠們發狂地把雜物摔開,微暗的環境只剩下一雙雙直視著我的眼睛。


我衝上扶手電梯,見到家璇開始向三樓出發。


「這一邊啊!!」


一隻隻的暴徒爭先恐後,想吃光我這一隻可惡的獵物。可是,跑在最前的強壯暴徒,卻被扶手電梯上的雜物拌倒。連鎖效應,一個個倒地葫蘆。


我拔出褲袋裡的小電筒,開啟它,照著牠們,讓所有目光都集中在我的身上。


我衝進惠康超級市場。


每見到一件雜物,便慌亂地向後拋。每見到一個貨架,便用力地把它推倒。


「啊!」


我被一包八公斤泰國香米拌倒,狠狠地跌在一堆杯麵中。無視關節的痛楚,我立刻找回牛肉刀,用電筒往後一照。


數之不盡的暴徒,開始衝入超級市場,把所有玻璃都撞碎。牠們在雜物墟中掙扎,沿著電筒光找到我的位置。



吼呀呀呀呀!



暴徒的叫聲,在密封的室內,變得更為凌厲。


我隨手拿起兩支大容量的食油,一邊向前跑,一邊往地面倒。




吼呀呀呀呀!



我全速地跑進一個轉角,聽著暴徒倒地的痛叫。


最後,我見到目標中的四個英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