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生而自由,卻處處是戴著鐐銬
                    — 讓.雅各.盧梭



偌大的房間裡擺放了一整櫃的書籍,文件夾有條理地貼上不同顏色的貼紙,井然有序地分門別類,整齊地放在桌子上。另一邊的角落卻放置了閃爍炫目的獎座和金牌,白色的牆壁上吊掛了一排列與商界鉅富的合照。
「校長先生,我們已經討論過這個話題數百遍了。你應該明白,作為一位母親,時時刻刻也為孩子的前途憂慮,為兒女的脆弱心靈考量。」一名樣貌清秀、衣著高貴端莊的女子,把一綹頭髮擱在耳後,語調有點煩躁。
「麗莎,我明白的。我的兒子也快要大學畢業了。你知道我是多麼渴望他將來可以成為一位在社會上有著舉足輕重地位的人嘛!可惜,他就只是普通的大男孩,沒有特別的專長,也沒有令人頭痛的缺陷。」校長輕搓著額頭,嘆了一口氣。
「我就是知道我的兒子是一名資優生。不因別的,只因我是他的母親。」麗莎傾身向前。
「所以,我希望他能夠循序漸進,不要給他太大的壓力。」
她翻一翻白眼。「我告訴了你多少次哩?他壓根兒對你們挑選的教科書一絲興趣也沒有。他的書櫃裡擺放的書籍,是你與我也毫不理解,甚至一輩子也不會捧在手裡閱讀的知識。什麼資本論、君主論、柏拉圖,我這個在金融行業打滾多年的人也完全不懂得他的經濟分析理論。」




「小學的教師可能不足以應對。不過,中學部的人都是菁英分子,比什麼名牌補習班的導師更具資格及能耐。」
「他會虛耗六年的光陰來學些與生俱來就懂得的常識。」
「他能夠在這段期間學懂人際關係。這是書本上沒有教授的內容。」
「他不喜歡與人溝通。」她斬釘截鐵道。
「什麼?!」校長詫異道。
她把頭轉向身旁戴上銀色眼鏡框的青年人,瞄了兒子的班主任一眼,說:「班主任跟我說的。」
校長睨了睨他,繼續道:「這就是問題了。」
「其實,我是希望你能夠留意一下張凱亮的日常生活規律中,有否出現過任何異常行徑。」班主任插口解釋道。
「他就是對同學所說的話題不感興趣,情況就像霍金不會對黃金的真偽生起研究的念頭一樣。我的兒子雖然緊閉雙唇,但比吐出一堆廢話更有意義。」
「所以,他要主動——」




「他的同學懂得什麼是精神分析學嗎?」她打斷校長的話。「誰是托爾斯泰呢?古希臘的三大哲學家又是誰啊?我想,他們就只知道某明星跟某導演搭上了,只會記住最新款式的手機在某日某月推出市場。」
「我們是一所擁有百年歷史的名校。我們也十分注重各方面素質的培養,不僅是學術知識,還有德行和思維邏輯……」
「你們不可以開辦一個資優生課程嗎?」她再一次打斷校長的話。
「那麼,學費會相當昂貴,且需要通過一連串的審核。程序不是你所想像的簡單。除了支付基本的費用外,我們還要管理各種各項的日常雜務。況且,其他機構也有一些資優課程,而且費用會得到政府教育委員會的資助。」
「你知道國外的知名學府要多少嗎?那麼,我們舉家遷移到國外,甚至轉到一所學費便宜的校園就可以了。」麗莎大喊道。「我也可以省下每年動輒數萬元的學費和每月額外給你們的那批資金。」
「我們擁有的不僅是校譽,還有優良的校風。」
「我的兒子得到了什麼好處呢?一樣也沒有。」
「麗莎,你的兒子的確可以享受到更好的教育質素、設施及環境。況且,你也當上了家長會的主席。」
「有什麼用喔?你們竟然搞出個什麼董事會來。我嘛,連發言權也沒有資格了,所有資金也給你們自己玩樂,還沾手股票基金和房地產投資。美其名是投資,實質上,你們就是想享受一下賭博的滋味罷了。真荒謬!」
「這種投資有利於學校在未來擴建校舍之用。」




「輸掉了怎麼辦呢?」
「麗莎,你在金融界工作,應該知道沒有百分之一百的回報率。」
「當然啦!不過,你們好歹也要找一位出色的基金經理管帳。」
「我也希望能夠由你來替我處理,不過利益上會造成衝突。」
「我的意思是,那位基金經理爛得很,根本沒有能耐處理龐大的帳目。」
「好的,麗莎。那麼,就拜託你幫個忙,替我們換一位聰明能幹的人來接手,可以嗎?」
「好了,校長先生,我們還是返回正題吧。」麗莎揮揮手,搖搖頭。
「我完全明白你的顧慮。張凱亮是我們十分重視的優秀學生。首先,我們會找個社工跟他溝通一下。」
「我不是說過,他沒有任何行為上的問題,情緒上的問題嘛。你們不要多此一舉,好嗎?」
「冷靜一點。我明白,很多小孩也不會把父母親作為傾訴對象。他們有自己的朋友,自己的社交網絡,自己的秘密。」校長安撫道。
麗莎的雙臂交疊胸前,向後背靠座椅。「班主任說他的性格清高自傲。」
「我不是這個意思……」班主任咕噥道。
校長笑了一笑。「小孩子總是愛嬉鬧。他不會親近一些令他感到討厭的人,不過他可能會跟一兩個知己說說煩惱的事情。不一定是男孩,也可能是異性。」
「他喜歡的人?」
「戀愛這回事,在嬰兒時已經學懂了。他們的第一個對象就是自己的父母親,然後他們會找一位性情相近似的人成為替代品。」




「要社工去試探一下其他同學的態度嗎?」她揚起左邊眉毛。
「是不錯的主意唷,麗莎!」

小男孩垂下頭,雙眼凝視著柚木地板,嘴唇緊閉合,卻被一道敲擊聲嚇了一跳,繃硬的臉龐和眉頭皺得更緊。
「不用怕,亮少爺。」一位髮絲鬈曲、皮膚黝黑、手臂纖細的女子,綻露出寬容的微笑,輕揉他的肩膀。
「瑪麗亞……」張凱亮呢喃道,然後緩緩地抬起頭。「我又激怒了媽媽嗎?」
「你認為自己做了什麼事情,會令媽媽感到不高興呢?」她以親切的笑容反問道。
他搖一搖頭,猶豫片刻。「沒有……我想,我不清楚。」
「既然你知道自己沒有做錯事,就不會是少爺激怒了媽媽。」
「那麼,是班主任嗎?」
她聳聳肩。「不知道。也可能是校長先生。」
「嗯。」張凱亮點一點頭,再次沉默起來。
「你要記住。媽媽的心情很糟糕時,就不要自找麻煩,問一些無關痛癢的問題。知道嗎,亮少爺?」
「知道……」他自忖道:「何謂無關痛癢的問題?」
「除非媽媽主動跟你說話。不過,只要依照平常的做法就可以了,瑪麗亞會替你處理好的。」




「依照平常的做法。」他重複道。
「對的。亮少爺真聰穎,頭腦也很好喔。」她伸出左手,攤開來。
張凱亮舉起細小的右手,輕放在瑪麗亞的掌心上。
瑪麗亞微微一笑,緊握他的小手。「就是這樣子了。」
鞋跟敲打地板的咯咯聲猛然響起,隨即而來是呯的關門聲。
急速的步伐湊近,張凱亮把頭垂得更低,把瑪麗亞的手緊緊地抓著。瑪麗亞沒有因為手掌發痛而掙扎或嘗試掙脫開,反而跟他耳語道:「不用怕。放鬆一點。」
一道身影在他們的端前迅速略過。她輕輕握了一握男孩的手,緩緩地站起來,說:「走吧。」
張凱亮依從她的動作,立起身來,跨出腳步。
三人沿著樓梯井,繞了一圈又一圈。
麗莎三步併兩步跨下去,與他們的距離越來越遠。張凱亮短小的雙腿只能夠一步一步爬下階梯。瑪麗亞沒有催促他,反而減緩速度,避免小主人跌倒,緊緊陪伴在矮小的男孩身旁,手牽著手,直至走到學校的大鐵閘前。
麗莎已經倚靠在一架黑色寶馬跑車前,雙手交疊胸前,手指不停地拍打著臂彎,表現出極不耐煩的樣子,不時瞄著手腕上閃爍出光芒的鋼錶。
「你要走了嗎,媽媽?」張凱亮壓低語調道。
「你知道現在的時間嗎?」她反問道。
他搖搖頭。
「你不懂得看一看自己的手錶嗎?」




他舉抬起左手,瞥了一眼手腕上的黑色皮革錶,準備回答之際,瑪麗亞輕握了一下他的手。張凱亮欲言又止,緩緩地垂下來,沒有哼出半聲。
「主人,我帶少爺回家了。」瑪麗亞插口道。
「我在跟你說話,你知道嗎,張凱亮?」麗莎沒有理會她,加重語調道。
「知道。」他的聲音有點顫抖。「下午一時二十分。」
「你知道我要什麼時候回到辦公室嗎?」她喝罵道。
「一時三十分。」
「那麼,你認為我可以陪你吃個點心,然後回家跟你打個盹嗎?那個混蛋校長和班主任已經浪費了我不少時間。」她邊大嚷道,邊小步跑到駕駛座的門前,用力地甩開,鑽進車廂內。
瑪麗亞蹲下身,雙手按在他的肩膀上。「跟媽媽揮揮手,說聲拜拜吧。」
黑色車子震動了一下,噴出一團薄薄的白霧,引擎轟鳴著,輪胎發出刺耳的磨擦聲,從路邊轉向第一道行車線,絕塵而去。
張凱亮的小手舉抬到半空,還未及揮動,已經不見了媽媽的蹤影。
瑪麗亞輕輕搓揉著他的臂胳。「毛毛肚子餓了。牠醒來時找不到我們,會很寂寞、很徬徨唷。」
他沒有答腔,雙手玩弄著深藍色短褲的下襬。
瑪麗亞輕輕地抓住他的右手,扣緊著他那纖幼的指頭。「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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