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第三次來到這個地方。白氣朦朧,煙波瀰漫,遠處響起蟄伏在濃霧後的澎湃濤聲,一波接一波,像是在我耳邊低聲引誘,使我不禁邁開腳步,慢慢地走過去。
 
白霧之後,是一幅似曾相識的景像:一道搖晃不定的單薄身影佇在懸崖的邊緣,背朝著我,彷彿隨時都能被風吹落。我認得出那件衣服,正是我現在所穿的。
 
我猶豫了一刻,輕聲呼道:「寇臨!」
 
那人稍稍轉過那張跟我長得一模一樣的臉過來,露出淡薄如水的微笑。此時,一輪旭日在他身後無盡的海洋邊際上緩緩升起,光線鍍在他的側臉上,勾勒出柔軟而熟悉的線條。他大概看到我臉上驚恐的表情,笑意轉濃,緩聲道:「唔使驚,我冇你咁傻。」
 
他朝我走近,離那崖邊多了幾步的距離,突然轉過身去用衣袖拂了拂地面,逕自坐下來,又拍拍旁邊的位置:「你都一齊坐啦。」
 




我乖乖依著他的話坐了下來,帶著半分不確定的語氣說道:「你係邊一個我?」
 
他咧嘴一笑:「你估下?」
 
我看著他的側臉,陷入沉思之中。我到現在才發現,自己的想法才是最難以摸索的,只要有一剎那有所動搖,所有根基都會頹然崩潰。我不得不把其他紛至沓來的思緒趕到角落,細細揣摩腦海最底層的想法。就像某種堅持向上游動、追溯生命起源的魚類,在狂暴地沖刷而來的波瀾中掙扎著朝目標進發。
 
過了許久,我算不準有多久──何況這裡沒有所謂時間觀念──我才囁嚅著說道:「你唔係嫡子既我。」
 
「Bingo!」他神色輕鬆,側頭笑看著我:「其實,你無論答咩,我都係同一個答案。」
 




我點頭示意我猜到了。他吹了一聲口哨,好似挺高興的模樣:「不愧係我,一點就明。我知道你有野想問我,為左節省時間,不如我直接同你講答案?」他衝我眨動眼睛,那雙眼睛在初昇的曙光下顯得尤其透澈,宛如一潭新雪初融的池水,竟讓我感到有點眩目。那明明是我自己的眼睛。
 
我無意識地開口說道:「你講啦。」
 
他深深呼吸一口,正是我平日感到緊張時會做的動作,或許是在醞釀著該從何處說起,他過了近半分鐘,才慢悠悠地說道:「你最擔心果樣野,我呢一刻仲未可以答到你,因為就你而家既情況黎睇,呢件事唔單止要睇你既諗法,仲要睇老豆既諗法。」
 
我嘆了口氣。果然如此,那意味我只完成了一半。
 
「不過,你有冇諗過,邊個同你講,懲罰一定等於某人既死?」他淡淡地說道,眼神忽地變得鋒芒畢露,我被他逼得不得不移開目光,仔細咀嚼他所說話,心頭猛地一驚:確實,從沒有人跟我說過,犯戒的懲處就是奪去所重視的人。
 




「但係……堂哥既呀媽……」我想起了這件事,想起了許多年前,老爸和德叔在靈堂前的低聲耳語。
 
「咁又係邊個同佢地講既?」他的反應很平靜,仍然盯著我不放。
 
「但千百年黎唔係都係咁架咩,」我兀自不肯死心,好像想為自己的行為進行辯護:「如果唔係咁,點解連續幾次都──」
 
聲音嘎然而止,我不禁呆若木雞地看著眼前的人。而他則是稱許一般點頭微笑:「你終於諗到問題既徵結。」
 
沒錯,德叔、老爸他們都深信這個懲罰能夠帶走他們最親密最重視的家人,為此爺爺和堂哥的母親都送了命。但這個觀念究竟從何而來?我猶如被五雷轟頂,終於醒悟了。由始至終,都是信念種下的禍根。我大抵是幸運的,不曾如老爸他們在這種觀念中浸染半生,無法再掙脫潛意識的束縛。爺爺的死,堂哥母親的死,並非對他們謊言作出的懲處,而是對他們心魔施行的廷杖。
 
「即係……懲罰根本唔存在。」我慢慢開口說道:「而我,係作為一個能夠擺脫信念束縛既人,而比佢地培育出黎?」
 
他斂笑不語,將目光投向海平線上半露的大火球,瞇著眼睛看得出神。我不知道他這樣的反應是什麼意思,也許我更應該反問自己。我撫著胸口,感到肋骨下傳來穩定平緩的心臟跳動,我是確確切切活著的,既然活著,就得回去。
 
「想翻去?」他拾起腳邊一塊小石子,將它遠遠拋了出去。它落在海面上幾近無聲,只濺起微小的浪屑,對比起億萬年來固執地沖洗著堤岸的雪白浪花而言,微不足道。




 
「當然想。」我學著他的樣子,也丟出一塊石頭。
 
「你應該知道點翻去。」他低低地說道,然後轉過臉來,露出我在自己臉上從來不曾看見的燦爛笑容:「我會繼續期待同你下一次既見面,不過,可能唔係以呢個身份。」
 
我喉間突然像被什麼哽住,說不出話來,只能怔怔地看著那張在鏡裡無數次看過的面孔,覺得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五官的輪廓,陌生的是他的純粹無雜質。
 
我當然知道要怎樣回去。從哪裡開始,就該從哪裡結束。
 
很慢很慢地,我站了起來,兩腳因為屈曲太久而有些微麻痺的感覺,指間仍殘留著石頭表面粗糙尖利的觸感,胸腔裡是屬於清晨的薄涼空氣。我再次捂住左胸腔的位置,感受著其下的肺部如風箱般鼓動著,提醒著我仍舊活著的事實。
 
回家去罷。
 
我舉步緩緩走到崖前,離邊緣只有兩三厘米的距離。
 




張敞開兩臂,浪蕩的駘風拂過我的額髮、指尖和臂膀,彷彿以我體為琴,奏一曲不可命名的低迴曲調。
 
再無遲疑,我堅定而緩慢地踏前了一步。
 
 
 
 
 
 

=13px………=13px………


…………
 






=13px……


 
=13px… 
 
 
「呀臨!呀臨!」
 
我迷迷糊糊地想著這到底是誰的聲音,與喚我的聲音同時襲來的,是周身傳來的疼痛,和消毒藥水難聞的氣味。我下意識握緊拳頭,卻發現掌心多出了一隻溫軟的手掌。
 
我試著動了動眼皮,無比艱難地半睜開眼睛,立時被強光給扎得溢滿了淚水。我眨了眨眼睛,試圖理清眼前的景像。一張面孔在我眼前慢慢成像。
 




「列……天欣?」我啞聲說道。我從未聽過自己的聲音可以這麼難聽,啞澀得恍如乾涸旱裂的河道。
 
列天欣兩眼含淚,點了點頭:「你果然唔會有事。」
 
另一張面孔擠進了視野之內,是老爸。他滿帶歉意的目光甫對上我的,便匆匆移開,好像找不到任何話可說似的,低下頭去。過了好一陣子,他才低聲說道:「我去嗌醫生過黎。」便轉身走開。
 
我這才看清了周遭的環境,顯而易見地,我正躺在某醫院的病床上,兩側拉著簾子,看不到鄰邊的狀況。我企圖移動身體,卻痛得幾乎沒再昏倒。列天欣忙制止我的動作,道:「你咪郁住!你全身上下斷左好多骨頭,仲未好翻哂架!」
 
「你地……係點搵到我架?」我放棄了掙扎,虛弱地問道。
 
「一言難盡。」列天欣嘆氣道:「出動左一大堆搜救隊,最後發現你訓左一艘細艇上面,受左好重既傷,跟住即刻送你黎醫院急救,到今日先醒翻。」
 
「你既意思係……」我瞇了瞇眼睛,還未能完全忍受到頭頂上過份強烈的燈光:「有人救左我?」
 
她咬著下脣頜首。我忽然又覺得頭痛欲裂:「咁堂哥呢?茅山派既人有冇對佢點……?」
 
列天欣臉上終於露出一絲笑容,襯著她眼中的淚水,顯得格格不入。她拉開了左邊的簾子,就看到德叔站在鄰邊,大概是給某人餵食。雖然我這角度看不到,但我可以肯定那就是堂哥。
 
堂哥低沉的聲音慢條斯理地說道:「我冇事。」
 
我總算舒了一口氣,登時覺得四肢百骸的痛楚都放緩下來。經過那麼多事,終究大家都是平安活了下來。
 
這時老爸跟著一個醫生急步走過來。醫生對我進行了一些簡單的檢查,然後安撫似的說道:「後生仔,你都真係算命大架喇,以後要小心啲,就算係同屋企人又好,唔好再夜媽媽去行山呀。」
 
老爸尷尬地笑了笑,那醫生在板子上寫了些東西便離去了。老爸這才訥訥地開口說道:「文憑試果方面……唔使擔心,可以係醫院考。」
 
我忍不住失聲而笑,怎知這一笑卻牽動傷口,只痛得嘶嘶叫著,嚇得列天欣和老爸手足無措,差點就要跑出去找醫生回來。我忙連稱無事,他們才驚魂稍定。我望著他們二人,又微微側過頭去看著鄰邊的德叔和堂哥,他們的臉龐如此鮮明,在窗口透進的夕光裡更是棱角分明,讓我覺得之前發生的所有事都恍如隔世。此刻,該是給一切畫上終止符的時候了。
 
我閉上眼睛,呼出一口氣,輕聲說道:「完喇?」
 
再度張開眼睛,我看到的是他們那些帶著微笑的臉容。確實不需要再多的言語,所有應有的感情都能在他們眼裡尋到。關切的,愛憐的,坦然的。
 
即使身處室內,我還是隱約感覺到,有股捎著鹹腥海氣的微風正輕柔地拂著我垂落的指尖,奏著曲調的最後一段。
 
慢慢地,慢慢地,隨著曲子的收結,我墮入幽深的夢鄉之中。但我切切實實的知道,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我還會看到他們,仍舊是帶著微笑的。那就足夠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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