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人記》第一部：《蘭桂坊的最後一個週末》: （二十八）後窗

我們找到了那輛GMC七人保姆車，便飛快離開了中環。
 
Heidi收到了Roger的短訊。他們把Rob從小巷拖了出石板街，然後由到場的急救車送往瑪麗醫院。
 
她撥了一通電話給打工皇帝，確認了他跟高個子保鑣安然無恙。
 
那些老外跟那夥面具人混戰下的結果如何，我們完全沒有頭緒。我正在好奇為甚麼突然殺出一班好幫手時，Heidi便解釋了給我們聽。
 
「個班係美軍……」
 




對，美國的航空母艦這幾天停泊在維港，母艦上的海軍自然聚集在蘭桂坊跟灣仔賣醉。
 
「佢哋心裡全部都唔想惹事……我好難得先至搵到一個心裡面一直諗住幫手嘅人。」
 
接下來的就是簡單的功夫。只要Heidi編個不太過份的謊話──例如說這夥面具人是恐怖分子之類──便足以煽動那個美軍出手。而美軍團結性之強，列國可謂望塵莫及。當其中一個士兵牽涉其事時，其他士兵必定會相繼援助。
 
所以那些美軍一窩蜂上前制敵，原來是Heidi慫恿其中一個美軍出手的連鎖反應。
 
就如我一直所認為，任何雄性動物在Heidi面前，都不其然會拜倒其石榴裙下。
 




當然，我自己也好不了多少。
 
我雖然口裡一直在說，不想被捲入Inner Circle的麻煩事，可是現在我卻偏偏仍跟Inner Circle的人一起，坐在這七人保姆車之中。
 
「等陣……我哋去緊邊？」我驚覺我們沿著夏慤道轉入告士打道，一下子已經來到灣仔。
 
「過海。」正在專注駕駛的Michael只吐出兩個字，但我已深知不妙。
 
「頂……你哋唔係仲諗住走去九龍塘呀嘛？」我伸手抺了一下眼角上的汗，卻發覺那不是汗水，而是稠濃的血水。
 




「Why not？搞掂咗嘅話一了百了。」Michael倒說得輕鬆。
 
在這車上好像沒有人記得，只是十數分鐘前，鬍子保鑣倒臥在血泊之中，而我們還在集體毆鬥的混亂場面中苦苦掙扎，才能勉強逃脫出來。再加上Jumbo門前槍戰，和警方大肆搜查The Club……這必然是蘭桂坊近十數年來最大型的事故，難道我們可以淡然地忽視這些事情的嚴重性，然後再潛入政務司司長官邸，偷取所謂的最高機密文件嗎？
 
「Hey come on... 我哋唔係第一次遇到咁大鑊嘅嘢……我哋handle到架嘞。」Michael說。「如果第日有機會，我可以講啲仲爆啲嘅嘢俾你知。」
 
「Handle到？」我一說出口，便已感到後悔。「你Hand唔handle到你阿媽嘅cancer丫？你咁撚叻唔駛去求Roger幫手啦！」
 
我已經完全失去理智，又轉向Heidi發砲。「如果你handle到嘅話，就唔會俾個基佬埋到你身做undercover啦。」
 
我又轉向Carolyn，正要說甚麼時，我卻發現Carolyn沒有甚麼話柄可以給我揶揄一番。她看到我的窘態，便不禁莞爾而笑。
 
這時Michael剎停了車子。可是我們正在紅磡海底隧道內，緊隨在後的車子不斷在響號。
 
「Get the fuck out.」Michael這樣說，已經是客氣非常了。




 
我正躊躇如何能夠在隧道內步行出地面，Heidi卻叫Michael繼續開車。
 
「無錯，我哋各有各嘅問題。」Heidi說。「唔道你又唔想知道你爹哋媽咪係邊個咩？」
 
她又提起了這件事。
 
為甚麼她要一直提起？
 
……
 
他媽的。
 
對，我終於明白，為甚麼她這樣熱衷於這單差事。
 




要是機密文件上有我的檔案的話，極有可能也會有我父母下落的蛛絲馬跡。
 
我活了多於四分之一個世紀，記得六歲以後每一秒鐘發生的事情。可是不要說我父母的下落，我連他們的模樣我都毫無印象。
 
在我心底裡深處，一定早已埋著一個念頭──終有一天，我必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Heidi一定在我的心底裡，找到了這樣的一個想法，才想盡辦法去說服我繼續參與其事。
 
我之前想不通這點，卻一直錯怪著她。
 
「Sorry Mike。」我沒有回應Heidi，也沒有跟她道歉。因為，她早已懂得我的想法。「今晚搞掂之後，我同你一齊去求Roger幫手醫你媽咪。」
 
「Sure pal.」Michael這樣說，我也沒有再多講甚麼。
 
我們沿著窩打老道往北走，不一會便已經來到九龍塘約道。我提議先把車子停泊在偉倫道上，以免令人起疑。




 
這夜的雲很多，就像隨時會下起雨來。
 
01:22。八分鐘後，我們便要離開這車廂，溜進政務司司長的大宅裡，然後把港英時期政治部留下的機密文件偷出來。
 
我這樣描述，當然是容易之極。
 
「Mike，攞份圖則出嚟……我哋要先諗吓，邊幾個地方最有機會收埋啲文件。」每當臨場行動時，Heidi總是一貫地冷靜。
 
「What?」 Michael好像著了魔一樣，瞪大著眼望向Heidi。
 
「Uncle俾低我哋份圖則呢？」Heidi說。
 
「唔係我度喎……」
 




Heidi望向Carolyn，但她裝出一副無辜的樣子。
 
我也不可能拿走了圖則。因為當他們磨拳擦掌地計劃著偷取文件的方法時，我已比他們早一步離開Jumbo。而那時候，圖則還在桌上。
 
「Fuck...唔通漏咗係Jumbo？」Michael說。
 
眼看就要功虧一簣，儘管我多麼不想參與其事，也忍不住開口要去幫助他們。
 
「張圖則……喺我呢度。」我說罷便指了一指我的腦袋。
 
圖則的內容，我完全不感興趣。可是我沒有法子決定，甚麼東西會被塞進我的記憶裡、甚麼東西會被忘記。我想，其他人的情況也許一樣。你永遠記得那些最難堪、尷尬的時刻，卻總是忘記甚麼結婚週年紀念。而我只是一個最極端的例子──任何事情都像詛咒一樣，深深地烙在腦海中。
 
圖則是物業三個樓層的平面圖。地面是車房和幾間沒有標明用途的房間，而在車房背後是一個窄身的泳池的池身。一樓的平台連接泳池及通往地面的樓梯，而室內則是客廳跟廚房。二樓是主人房跟浴室，跟一樓有室內的樓梯相連。警報系統跟閉路電視的位置，也盡在我的腦內。
 
以這套房主人的身份來說，這房子的實用面積好像細了一點。但當我想起這城市裡的家庭，平均只住在四、五百平方呎左右的單位，便將這荒謬的想法拋諸腦後。
 
我跟大家描述了房間間隔的大概後，Heidi便定下了搜索的次序。我們先上到二樓的主人房，用Michael的能力去尋找那些文件，然後順序到一樓和地面繼續搜尋。如果沒有收獲，我們四人須一同離開其寓所，不可有其他異議。
 
「Ok...仲有冇問題？」Heidi問。
 
「我哋就咁走入去爆格……唔驚留低指模咩？」當我一心決定了加入行動時，思路突然清晰了許多。
 
「Mike，你睇吓車頭個櫃桶有冇手套。」
 
Michael照Heidi的意思，打開了車子前方的小櫃。
 
「Here you go.」Michael找到了兩對皮革手套，大概是兩個保鑣在執行某些「特別任務」時使用。
 
「Michael同我負責處理文件；Carolyn同阿銘唔好掂任何嘢。」
 
「Holy shit.」Michael在小櫃裡，還找到一柄鳥黑色的東西。「Do we need this?」
 
是一柄手槍。
 
Heidi也不知道如何反應。「帶住傍身都好嘅……」
 
我們離開了車廂，慢慢從偉倫道走到約道。
 
寓所外除了大門和車房的出入口外，其餘盡是一道高兩米多的外牆。Michael來回踱步了兩遍，確定了單位並無人畜在內。
 
Carolyn走到了大門前面。我的心跳已經快要從胸膛中炸開來，可是四周卻異常寧靜。
 
就像昨晚在蘭桂坊酒店一樣，Carolyn不費吹灰之力便把大門的鎖解開。Michael首先推開了大門，並進入了寓所的範圍。跟著是Carolyn和我，最後是戴著手套的Heidi把大門關上。
 
要是以專業竊賊的標準而言的話，我們可算是最不入流的低手。我們進來後才猛現想起，我們身上連一支手電筒都沒有。最後我們一行四人，各自拿著自己的iPhone當光源，然後沿樓梯走到二樓的主人房內。
 
主人房內的設計和擺設跟一般的住宅沒甚麼兩樣。Michael兜了一圈，便來到我們面前搖了搖頭。
 
我們正要往下一層時，一陣狗吠聲從遠而近傳來。
 
「又話冇人冇狗嘅？」我問Michael。
 
「頂……Out of nowhere。」Michael伸手探了一下口袋，確定手槍還在身邊。
 
一團黑影趨近到我們面前，我用iPhone的光燈照過去，卻發現原來只是隻細小的約瑟爹利狗。
 
「屌……嚇Ｑ死我。」Michael吁了一口氣。
 
「但係佢係咁吠都唔係辦法。」Heidi說。
 
「求其俾啲嘢佢食啦。」Michael帶點不耐煩地說。
 
「邊度可以搵嘢食俾佢呀？」Carolyn也加一把嘴。
 
「一齊落去廚房睇吓有冇狗糧啦……」我說。想不到，我們千山萬水來到這寓所，要應付的卻是一隻只懂亂吠而不會咬人的約瑟爹利。
 
我們四人走到二樓，那隻約瑟爹利狗也亦步亦趨地跟在我們後面。狗吠聲雖然惹人討厭，但附近的鄰居大概都知道這單位屬何許人居住。故此只要我們在三數分鐘內，找到辦法讓牠安靜下來，理應不會招惹到警察。
 
Michael在廚櫃裡找到了狗糧，便掏了一點出來安撫那隻約瑟爹利狗。
 
我這時卻望到廚房的後門虛掩，似乎事有蹊蹺。圖則上，這廚房的背後是樓層的外牆，這裡不應該有出入口。
 
「Hey Mike，呢度門通去邊度？」我問Michael，因為他大可以不用打開那門，而知道門背後的狀況。
 
「頂，老細……I'm so bloody busy。」他把狗糧遞給Heidi，然後走到我的身邊，從我的角度去看著這一扇門。
 
「Shit...」每當重要關頭，Michael總是以單字作反應。
 
我忍著不發作，等他去把情況解釋清楚。
 
「These two blocks are connected。」Michael說。「度後門可以直接行到去隔離屋……」
 
「Fuck...」不過這也解釋了，這隻狗從哪裡冒出來。
 
現在不只了一隻在亂吠的狗，也多了一倍空間可以收藏那些機密文件。情況一波三折，也只好怪我們一開始時把事情想得太簡單。
 
「咁嗰邊有冇人？」Heidi著緊地問。
 
她一提到這點，我便頸背發寒。
 
「應該冇……不過太黑，好多暗角位我都睇清楚。」連Michael都有看不清楚的地方，這真是一大諷刺。
 
「Ok... 照原定計劃，check完呢層再check地下個層……」Heidi恐怕是這裡唯一一個仍然相信，只是按本子辦事便可成功的人。「冇發現就返番架車先。」
 
那隻狗吃飽了以後，便沒有再吠叫。可是牠卻一直在我們腳跟旁遊走，也拿牠沒甚麼辦法。我們繼續搜尋客廳和廚房，可是卻一無可獲。
 
現在的問題是，我們既然知道了另一個單位的存在，心理上自然就會想：「文件會不會在另一間屋裡呢？」這樣的想法不斷的在我們腦海中膨脹，搜索的時候便少了一份耐性、多了一份疑惑。
 
不過這兩天積壓下來的思緒，沒把我弄到思覺失調，經已算是不幸中之大幸。
 
我們搜過了車房背後的房間，不要說機密文件，連報紙也一份都找不到。
 
「Nothing at all here...」Michael說。
 
剩下的就只有車房。
 
一份不安的感覺，又慢慢地在我內心凝聚。
 
我用iPhone的燈光往四周查看。
 
「點解又有度樓梯嘅？」我指著車房內一條往下延伸的樓梯，然後輕聲地說。
 
Michael聽到我這樣說，又重新審視過房間四周。
 
「Hey 阿銘，圖則上面剩係得三層？」
 
我整理了一下我的記憶。沒錯，就只得三層。
 
我點了點頭。
 
「咁下面成千幾二千呎嘅basement係邊度彈出嚟？」Michael說。
 
「我冇可能記錯……」我正要開口自辯，Heidi卻阻止了我。
 
「會唔會係……僭建出來嚟嘅？」Carolyn這時開口道。
 
「唔好諗咁多，照原定計劃……」Heidi說。
 
Michael打斷了Heidi的話。「Damn Heidi，問題係所謂嘅原定計劃剩係covers a bloody 40% of where this guy actually lives.」
 
就像昨晚在蘭桂坊酒店時一樣，Heidi跟Michael又再僵持不下。
 
Michael沒理會Heidi，轉身一個箭步，就往通往地庫的那條樓梯走去。Carolyn則呆望著Heidi，不知如何是好。
 
來到這個地步，我也有點不到黄河心不息的感覺。既然地庫只在咫尺之遙，花數分鐘去走一趟也不見得會有甚麼損失。
 
我隨著Michael來到了地庫。
 
「Fuck this...」Michael一邊東張西望，一邊叫罵聲不絕。「Gym room、salon、頂你個肺仲有個酒窖添。」
 
我當然不能穿過牆壁看到Michael所說的東西，但照他的話看來，這地庫的面積也真的不小。
 
「搵嘢要緊。」我提醒了Michael一下。
 
「Ok ok..」
 
Heidi跟Carolyn也讓步了，一起來到地庫。那隻約瑟爹利狗卻沒有跟著下來，怕是平日牠的主人嚴禁讓牠進入地庫。
 
「酒窖……」Michael好像有所發現。
 
我們轉入了一個類似電影院的房間。這房間有兩道門，一道通往那個酒窖、一道通往品酒室。
 
「一定喺度……一定。」Michael越說越興奮，也越說越緊張。
 
我們來到酒窖內的一個酒櫃面前。其他的酒櫃裡皆放著不同地方的名貴紅酒，唯獨這酒櫃裡的，是一台近一米高的中型保險箱。
 
「Bingo。」Michael說。
 
「成個抬走佢？」Carolyn帶點天真地問。
 
「No no...呢類夾萬有可能有proximation detection。」我連忙阻止他們。「就算我哋夠力抬佢走，都有可能會觸動到警鐘。」
 
「Well ，咁惟有打開佢。」Carolyn說得好像不是甚麼一回事一樣。
 
「Right, how?」Michael問。
 
我們八目交投，沒有一個人要先說話。
 
天，他們三個看來完全不懂保險箱的運作！
 
「呢隻保險箱要用鎖匙加密碼兩樣先開得到。」
 
「用鎖匙果個鎖我可以搞掂。」Carolyn自信地說。我倒相信她說的是實話。
 
「And I can peek the dial lock.」Michael說。「如果你知道應該轉左定轉右先既話……」
 
「唉……。」我沒好氣地說。「順時針三個圈，reset咗佢先。」
 
他們知道我們當中有人懂得這竅門，登時鬆了口氣。Heidi伸手去轉動那個小輪盤。
 
「逆時針轉去……」我望向Michael，Heidi的手慢慢地一直在扭動。
 
「Stop here, 46.」Michael。
 
「順時針再轉……」「Stop.」「逆時針……」「Stop.」
 
我們四人都摒息靜氣。
 
「順時針轉去０，撳個dial disk入去，再順時針轉到個鎖開為止。」
 
Heidi照著我的意思做。
 
終於，那保險箱「咔嚓」一聲──密碼鎖已經解開了。
 
我們三個望向Carolyn。
 
「吓？鎖匙個邊個鎖ok 架喇。」Carolyn又裝出她的招牌鬼臉。
 
Heidi輕輕使力拉開保險箱的門。
 
保險箱裡那傳聞中的機密文件，完好的在我們眼前出現。
 
Heidi徐徐地把文件拿出來。雖然說只是當年政治部留下的其中三份檔案，但也足足有近五吋厚。
 
文件的外頁工整地印著「中華人民共和國　香港特別行政區政府　保安局　最高機密文件」。Heidi抖顫著的手把外頁翻過，內裡是另一張比較殘舊的外頁，印著的卻是「Top Secret Classification - By The Special Branch (of the Royal Hong Kong Police Force) of The Security Service of The Government of The United Kingdom」。
 
這樣累贅繁冗的檔案標題雖然惹人煩厭，但卻可以肯定這就是我們要找的東西。
 
「走。」Heidi把文件遞給Michael，然後便領前離開。
 
當我正認為事情發展得太過順利的時候，我便立刻後悔我有如此的想法。
 
我們剛離開大宅，就發現肥狗正站在偉倫道上，等候著他的獵物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