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rolyn坐到我們中間,而跟著她來的鬍子保鑣則站在一旁。
 
她解釋說,她父親怕事情太過危險,所以不讓她離家,而且要鬍子保鑣貼身護她。她一開始時軟硬兼施,但鬍子保鑣受過專業訓練,大概被嚴刑逼供都不會就範,所以自然不為所動。後來她不斷打電話給父親,要他改變主意,卻也不得要領。
 
到了晚上的時候,Carolyn已經差不多想要放棄,卻看到鬍子保鑣收到她父親的電話,准許她外出。而大前提是,鬍子保鑣要繼續貼身保護她。
 
她父親既然准許她外出,就是默許她參與Inner Circle的計劃。
 
我不知道中間的轉折,但不難想像,老闆大概明白到Carolyn是他計劃裡一顆重要的棋子,所以暗地裡說服了Carolyn的父親,讓她繼續發揮她在這局棋中的功用。
 




老闆在說服她父親時,應該沒有提及到,汽油彈可以有多危險吧。
 
打工皇帝、Michael跟Heidi簡單地再次覆述剛才的對話。我跟Roger搖了搖頭,又喝了些酒。
 
我走到酒吧外面,點起了一根薄荷煙。
 
「銘少……」在酒吧外的旭仔,還未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大鑊嘢?」
 
「你知唔知入面嗰個係邊個?」我苦笑了一下。
 




我向他和Rob簡單地介紹了一下打工皇帝的背景。
 
「仆街……搞咩搞到咁撚誇?」Rob說。
 
「哈,都你都覺得誇哩。」
 
我又吸了一口薄荷煙。呼出來的,也許是寂寞。
 
我以為我已經對這些瘋狂的狀況感到麻木,而我建立多年來保護自己的低調堡壘,正在一塊一塊地逐漸瓦解。我到現在才理解到,當這個低調堡壘倒下時,我就會完全暴露在危險之中。
 




我經已聽厭了這些驚天大陰謀……是時候這在這裡告一段落。
 
很累。
 
我再次走回酒吧時,他們差不多已經把計劃談好。就在今夜。
 
這個打工皇帝不知有多神通廣大,居然連政務司司長今晚不會歸家的情報,都能拿到手上。
 
我愈看愈不順眼。可是我還是不明白Heidi為甚麼如此熱衷。
 
算了。
 
「Fuck it.」我說。由於他們正談得興高采烈,故此當我突然吐出兩個字時,他們全都靜下來看著我。
 
「I'll pass。」我一邊說一邊站起來,讓他們沒有挽留我的餘地。「你哋慢慢傾。」




 
「唏……你去邊呀?」Heidi焦急地問。可是我知道,她焦急並不是因為我;她焦急,是因為我是她計劃中的一部份。
 
「返屋企沖個涼、執吓嘢……」我沒好氣地說。不要忘記,澳門那夥人今早差點沒把我家翻轉。「然後瞓返個好覺。」
 
「Hey dude, it gonna be quick and it gonne be a piece of cake.」Michael 說。
 
「大佬,你哋講緊爆格呀。」我對Michael說。我已經顧不了打工皇帝的臉色和面子了。「仲要唔係爆普通人屋企,而係爆政務司司長格呀!你哋係咪痴Q咗線?」
 
「Easy man.」Michael說。「你過馬路有時都會衝紅燈啦?Fuck laws... they're not a big deal.」
 
「Are you out of your fucking mind?」我咆哮著。這夥人從哪分鐘開始,忽然變得如此不可理喻?「頂你個肺你不如隊冧佢吧啦。」
 
「如果我肯隊冧佢,你係唔係幫我睇水先?」Michael跟我各不相讓。
 




「你有對X-ray眼就當自己曉飛呀?Matrix呀?不如你一個打十個丫笨!」
 
「世侄。」打工皇帝只吐出了兩個字,我跟Michael就霎時住了口。
 
他看在我,但卻沒有再說甚麼。不過其意思再明顯不過──就是下了一個給我留了面子的逐客令。
 
我本來想跟Heidi說,辦完她的事情後便打電話給我。不過我既然有了這個想法,Heidi就自然經已懂得。
 
那麼我再留下來已經沒有甚麼意義了。
 
他媽的。
 
瘋子。
 
全都是。




 
我剛踏出Jumbo的門口,正猶疑該從哪方向走時,左手邊傳來一種微弱卻清脆的機械操作聲響。
 
微弱,卻清脆。
 
於差不多在同時間聽到的咆哮聲,則形成強烈的對比。
 
這咆哮似乎是「Fuck!」與「No!」之間一個毫無意義的呼叫聲,但我卻認得那是本地大漢的聲音。
 
我本能反應下轉頭望向聲音的來源,然後在千萬之一秒間,兩聲同樣的聲音忽然響起。這一下轉折太過出乎我意料之外,我本能反應下,只懂在眼前找遮蔽點。
 
「Fuck!」我立刻蹲到小巷中其中一個混凝土柱躉背後。
 
快想辦法!他媽的!
 




張子銘!
 
「Fuck fuck fuck!」我毫無意義地叫喊著。「唔好行出嚟呀!」
 
是安裝了滅聲器的手槍駁火的聲音。
 
這是我可以想像最糟糕的情況了。
 
我不知道誰跟誰駁火,也不知對方有多少人馬,更不知道本地大漢是否中槍。我只知道Jumbo左手邊的通道,是原本守在The Club門口的本地大漢和尼泊爾大漢。如果是他們先開火,而已經解決了來犯的人的話,他們自然會過來找我們。如果他們已經中槍受傷的話,我就算先走出來,也於事無補。
 
小巷的另一端是高個子保鑣,我不知道他有否聽到駁火聲。如果他有聽到的話,從他那邊趕過來,我蹲在這裡必然會看到。
 
酒吧裡有Heidi、Michael、Carolyn、Roger、打工皇帝和鬍子保鑣。裡面的情況我完全聽不到。但如果他們聽到我的呼叫的話,就應該不會走出來。
 
旭仔跟Rob在哪裡?
 
我腦袋一直在轉,外面的世界卻像靜止了一般。或者是我的感官都被剛才的槍聲扭曲了。除了自己的心跳聲外,我甚麼都聽不到。
 
「銘少……!」
 
誰在叫我?
 
「銘少!」原來旭仔跟Rob就在我後面的柱躉,離我不夠兩米。
 
可是我已經認不出Rob的樣子。
 
他的左臉上有一個紅色的小孔,而鮮血不斷從那小孔裡竄出來。他半躺在那邊,沒有半點氣息。
 
我這一刻才知道,我現在腦部的運作有多混亂。
 
我聽到了旭仔的呼叫,頭卻轉不了過去。
 
又一下槍聲,然後緊接著是彈頭擊中混凝土的聲音。
 
這不是甚麼警匪片,每個人像有無限彈藥般亂槍掃射。在這幽靜的小巷裡,每一顆子彈都是想要擊中目標而發。
 
我每一吋肌肉都繃緊著,完全動不了身。
 
這時候我突然想到,我昨天晚上就算從旭仔手上拿到手槍傍身,遇到駁火的環境,我還是會束手無策。當你生命確確實實地懸在一線時,沒有人能像電影裡的主角那般揮灑自如。
 
在我們的基因裡,一早就刻鑿著最基本、不可違抗的原則:生存下去。
 
我沒有逃走的打算,也沒有正面迎戰的理由。我知道這樣生存下去,並沒有讓我足以成為英雄,而只是僅僅令我不致變成懦夫。
 
當腦海裡閃過這些所有想法,大概只過了兩秒鐘,但同時也像過了一個冰河時期一樣長久的時間。
 
我終於可以把頭轉過去旭仔那邊,卻看見他手上面有一柄烏黑色的物體。
 
那當然也是一柄手槍。
 
我沒有空餘的時間去探究,為甚麼他會神奇地找到一柄手槍。或許昨晚的時候之後,他找來了一柄手槍以防萬一。也有可能是他一直都在跟我說謊,實則仍在蘭桂坊作手槍買賣。
 
但那個問題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正想衝出來,跟不知來歷的來犯者正面交鋒。
 
我正想喝止他時,他已經半個身子露出小巷之中,槍口向著奧卑利街一邊。
 
他跟我不同。他流著的是街頭的血;我流著的是低調、冷漠的血。
 
可是幾乎在同一時間,高個子保鑣剛好從石板街那邊趕到過來。旭仔看到救兵,便又縮回柱躉後,想到甚麼辦法替阿Rob止血。
 
高個子保鑣拿著手槍,一步一步地走向我們,但雙眼一直沒有離開小巷的另一端。
 
他走過了我們,也走過了Jumbo的大門,然後他也找到一個隱蔽點,就蹲在那邊一直不動。可是他的槍管和雙眼,仍然緊緊地鎖在他的正前方。
 
突然,我聽到Michael在酒吧內大叫:「On your left, 10 meters away behind the boxes!」
 
高個子保鑣聽到Michael的提示,便站起來用槍嘴對準不遠處那些紙皮箱。
 
嗤──嗤──又是兩聲清脆的槍聲。
 
然後我聽到一下悶哼的聲音。應該那個不明來歷的來犯者,中槍倒下的聲音。
 
「Clear?」高個子保鑣高聲地問。
 
「Clear...for now.」Michael大聲回應道。
 
如果情況不是如此兇險的話,其實旁人聽起來,他們的對話可是十分有趣。在外面的那人反而不知道是否已經安全,卻要由酒吧內的人去告訴他小巷的情況。
 
可是這裡沒有人有這樣輕鬆的心情(Carolyn可能是例外)。所以當Michael在回應時,鬍子保鑣已經一馬當先,拿著他的手槍從Jumbo冒了出來。
 
他走向石板街的一邊,跟高個子保鑣打了個眼色,然後Michael、Heidi、Carolyn等人亦步亦趨地跟在鬍子保鑣後面。旭仔也跟著撤退,最後是我和殿後掩護眾人的高個子保鑣。
 
我們面面相覷,剛才在酒吧裡的人,除了Michael以外,似乎比我更搞不清楚狀況。我也好不了多少──不是我不想更仔細地記述,而是我連接收感官訊息的反應都沒有。
 
我搜尋著我的記憶……有多少人躺在地上?兩個?三個?是本地大漢和尼泊爾大漢嗎?我不知道。我雙眼也許在千分之一秒間,看到一個矇矓的畫面,可是大腦卻來不及運作,故此記憶裡只是一團迷糊的感覺。
 
Heidi拉一拉我的手臂,才把已出了神的我帶回現實。
 
星期六的石板街上,依舊人頭湧湧。人群通常給予我一貫的安全感,但要是任何人躲進人群裡向我們伏擊的話,我們便很容易處於劣勢。
 
「Fuck this shit...」Michael說。「依家點搞?」
 
Heidi說。「Uncle,不如你返去先。」
 
我不知道打工皇帝這三十多年來在商界打滾,究竟遭遇過些甚麼事情,才能讓他在槍戰後仍處變不驚。他跟兩個保鑣低聲交待了些甚麼,才轉頭跟我們說話。
 
「今晚……照原定計劃。」打工皇帝說。
 
我楞了一下,才明白他所謂的計劃是甚麼。他們仍舊準備今天晚上,去把那些機密文件偷回來!
 
「Got it.」Michael點了點頭。
 
Heidi、Michael跟Carolyn去意而決,我望望Roger。
 
「唔駛預我。」Roger還算是最清醒的一個。「我唔似你哋咁得閒……我聽日仲要返工。」
 
「張子銘……I need your help.」Heidi說。
 
馮小柔,不管你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我多久,我仍然深信這是個他媽的瘋狂的計劃。
 
「咪癲好唔好?澳門班人殺到埋身,而你哋剩係掛住嗰啲文件?」我大喊道。
 
旭仔不知道我們在盤算著的計劃是甚麼,所以聽得一頭霧水。而更重要的是,Rob剛才才在他的身邊中槍倒地。
 
「我要返去睇下阿Rob點……」旭仔檢查了口袋的手槍,準備走回小巷。
 
「屌,你哋一個二個係咪痴Q晒線?」我越說越激動,恐怕是我也受到了不少打擊。「阿旭,入面仲有唔知幾多人想買起我哋呀,你係唔係想返去送死呀?」
 
我轉頭望向Heidi,希望她是我們當中,尚餘些微理智的一個。可是當我望向她時,我卻在她身後二十米外的人群,瞥見一個熟悉的臉孔。
 
不,是一個熟悉的面具。
 
一個戴著V煞面具的人,從石板街下半段慢慢地向我們走近。
 
在蘭桂坊,各式各樣的人物都在穿梳遊走。區區一個戴著面具的人,根本沒有人會理會。
 
可是我卻知道,他是昨晚向我們投擲汽油彈的人──也就是肥狗以外的另一夥人。
 
「Fuck! 走呀!」
 
我看到打工皇帝跟高個子保鑣已經往上走往雲咸街。可是我跟Heidi剛剛從雲咸街那二、三十個警員之中逃脫出來,我才不要冒險再走回去。
 
那人已經越走越近。
 
石板街間的人群,卻忽然鼓嘈起來。
 
我不知Carolyn怎樣做到,可是他們手中的玻璃酒杯,一個接一個地爆裂。頃刻間,石板街便已是滿地啤酒,而有些喝醉了老外更開始互相推撞,大概是各自指責對方把自己的酒杯弄破吧。
 
現在我才有點慶幸,Carolyn的父親讓她回到Inner Circle。
 
我趁著這場小混亂,便拉著Heidi,從Kila旁的那條小巷逃走。
 
我只是一心希望,澳門那夥人不敢在大街上駁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