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人記》第一部：《蘭桂坊的最後一個週末》: （二十四）人山人海
想不到最後，我們竟然回來Jumbo。
「最危險嘅地方，就係最安全嘅地方。」Michael說。
頭上還是紮著繃帶的旭仔給我們酙了些酒，就跟Rob一起走到酒吧外面，免得聽到我們的對話。那是Jumbo旁的一個凹糟，大小剛好可以放下一張桌子和兩張椅子。原本站在The Club面口的本地大漢跟尼泊爾大漢，現在正守在奧卑利街一邊的出口。而高個子保鑣則守在石板街一邊的出口。我沒有看到鬍子保鑣，大概正在貼身保護Carolyn。
打工皇帝在這裡很有點不自在的感覺。也難怪，莫說這裡比不上中央廣場頂樓，就連簡單的一間夜店都要比這裡好。更何況在酒吧裡，還沾滿著昨天晚上的紅色油漆。
不過打工皇帝不愧是人中豪傑，那一絲不安的情緒稍現即逝，不細心留意的話不容易發覺。
當我跟Heidi來到時，Michael跟打工皇帝經已坐在Jumbo內。令我驚訝的，是Roger也賞臉出現。可是還沒有Carolyn的蹤跡。
我們沒有誰要先開口，大概都是先等打工皇帝的指示。
「有一樣好重要嘅嘢，Heidi係David度知道咗。」打工皇帝還是先開口的一個。「我搵咗幾個人左幫我手，啱啱證實咗呢件事。」
David 就是Tony背著Heidi去偷情的那個男伴。Heidi在沿途已經將她讀到的東西告訴了我，現在打工皇帝只是轉述Heidi的話，讓大夥兒都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就是關於政務司司長如何直接下令Tony去接近Heidi。
「大家都應該知道，喺保安局有一份監察名單，而你哋幾個個名都係上面。」
對，那是保安局副局長親口對我說的。
「而如果政務司司長直接下令AO去做臥底，可以證明佢唔想俾其他更高職級嘅人知道呢件事。」
「而且佢真正嘅身份，可能根本唔係AO。」我補充了一點。
打工皇帝點了點頭。我看一看Heidi，又看一看Michael。他倆都跟我一樣神色凝重。
「而根據阿銘所講，連保安局副局長都唔知道詳細內容嘅話，咁就代表……只可能係更高級嘅人先有security clearance。」
那就是說，政府裡有一些機密文件，只有政務司司長和保安局局長才能查看？
「特首都應該有clearance。」Michael這時候說道，也正好是我所想。
打工皇帝又點頭示意讚許，然後給我們一點時間去憑這些線索去找他答案。
先假設行政長官、政務司司長和保安局局長三人有權限去參閱這些文件。
這早上當我家被肥狗搗亂後，警隊沒有派更高級的警員來到現場，而是直接去匯報保安局副局長，可見也許連警務處處長都沒有權限去參閱這些文件。亦即是說，文件上內容的嚴重性超越警隊職權範圍。如果我們再大膽一點假設，律政司司長也沒有權限的話，即是說執法、司法兩大部門都被隔離出這場遊戲之外。
我望向Heidi，她點了一下頭，示意我的推斷沒有錯。
天。
還不夠二十四小時前，我還是在Midnight Express低調地當我的酒保。現在卻捲入香港五大地產家族、港澳勢力最大的幾個黑幫、和政府最高職級官員的漩渦之中。
這時候，Heidi跟Michael差不多同時說出同一句話。他們兩把聲音疊起來，我反而聽不清楚。
不，我其實聽得清楚那短短的三個字是甚麼，卻不明白為何他倆可以同時間作出相同的結論。
Heidi對著我搖搖頭，說明她不是從Michael的思想讀到這結論。這時候我跟Heidi已經差不多不需要用言語交流的地步了。更神奇的是，我並沒有讀心術的能力，卻可以明白到Heidi的想法。
大概這就是別人所說的「心有靈犀」。
言歸正傳，Michael跟Heidi衝口而出的，是「政治部」三個字。
政治部。
我立刻意會到，他們所說的政治部，就是在港英殖民時期，名義上隸屬於皇家香港警察隊，實際上直接隸屬英國軍情五處二科的一個收集情報及反間碟組織。而且我也知道，在回歸之前，政治部把所有機密文件移送回英國，甚至給予其要員居英權和長俸，讓他們永遠離開香港。
從表面上看來，眼前的特區政府並沒有活躍的政治部在運作中。
至少我是如此天真地想。
「無錯，係政治部。」打工皇帝說。「政治部係港英時期權力非常之大，有幾個港督甚至曾經因為呢個部門，而向當時嘅英國首相投訴過。」
以下這段歷史鮮為人知，我們幾個摒息靜氣，完全不敢打斷打工皇帝的話。
「當時佢哋以監察親共人物嚟做理由，勾線、跟蹤、非法拘留，無所不用其極。所以佢哋得到嘅情報，不單只喺共產黨同埋中國嘅資料，仲有當時好多華人社會嘅秘密。」
他說到秘密兩字時，我不禁把酒拿起來整杯喝掉。Roger聽得最不起勁，在這關鍵時候，他還可以輕鬆地站起來，逕自走向吧檯，然後不知在哪裡掏了一瓶Jack Daniel's威士忌出來。
「政治部喺回歸前解散咗，呢件事大家都知。」打工皇帝繼續說下去。「有啲部門、好似G4咁，就編入咗警隊嘅保安科。而咁多個部間當中最重要嘅Ｄ組，就將所有最高機密文件送咗去港督府，要求末代港督將所有文件攞返去英國。」
末代港督當年在回歸前積極進取的態度，跟之前幾任港督保守的作風頗有不同，看來政治部就在這關節眼上出了狀況。
「傳聞中，末代港督睇過啲文件後，認為至少有五至七份文件，應該需要留俾特區政府……政治部當然唔同意。最後，驚動到英國當時嘅外相。」打工皇帝呷了一下手中的威士忌。「但係當時喺英國工黨啱啱上場，外相既唔需要聽屬於保守黨嘅末代港督嘅意見，亦冇多餘嘅時間去處理呢個殖民地嘅事。結果，外相只係同意將其中三份文件留一個copy俾特區政府，而前題係特區政府只可以俾特首、政務司司長、保安局局長有相關嘅security clearance。」
這時候我們幾個面面相覷，根本不知道要說甚麼話好。
打工皇帝的一番話，就是暗示政治部從回歸前，就已經在監察本港擁有特殊能力的人士，並一直在收集其相關的情報。而英國外相跟末代港督最後同意留在特區政府的最高機秘文件，竟然就是這一類人士的情報資料！
這時候，我開口問了一個最明顯的問題：「我哋幾個發現我哋嘅能力嘅時候，已經喺回歸之後。咁就算政治部嘅文件留咗俾特區政府，又點會有我哋嘅資料呢？」
Michael這時候雙手掩臉，一副不能置信的樣子。
這時候我腦海裡閃出了一個可怕的想法。
不會吧？
這想法突如其來，我甚至還未能夠開口提出來，就已經先被它嚇倒。
我對這個城市的理解，就在這兩個晚上內被徹底地扭轉。
我差不多正要開口，回答我自己提出來的蠢問題的時候，Michael還是先我一步說了出來：「Of course... they still have the goddamn team up and running... fuck.」
Michael口中所說仍在運作中的「team」，就是政治部Ｄ組──亦即是我心裡面那可怕的想法。
「Fuck... I should have known that...」Michael喃喃自語。當然，我們幾個全都被這假設嚇怕，但我不知道為甚麼Michael好像受到特別大的打擊。
試想想，香港政府在回歸以後，仍然在做著收集情報、反間碟、甚至監控人口的勾當。這想法單是在腦海轉過，就足夠令人不寒而慄。更何況，被監控的正是區區本人！
可是我卻感覺到，Michael臉上除了驚訝以外，還帶著憤憤不平的痛恨。
「冇錯。」打工皇帝點頭示意。「我憑呢幾點線索，就叫我嘅線人check一下保安局個邊。然後我嘅線人啱啱話我知，件事仲要比我哋想像嘅複雜。」
天。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這時候除非打工皇帝要說，保安局得悉外星人快要攻打地球，否則我已經準備好去接受任何的可能性。
「保安局有一個秘密部門，負責處理港英時代政治部留低嘅文件。用成個部門去處理三份文件，當然有啲小題大做。結果回歸後第一任保安局局長，就已經向特首建議，將部門嘅職權由『存放』呢啲文件，變成『maintain』呢啲文件。」
「Maintain」這個字可圈可點。既可以解作「維持」著文件的原整性，也可以解作持續「更新」該文件。
打工皇帝又呷了一口酒。似乎連最見慣風浪的他，也像要冒出冷汗來。
「而呢三份文件，係幾個月前唔見咗。」打工皇帝徐徐地道。
他媽的。
這樣重要的文件，如何可以遺失了？
「佢哋對外嘅藉口係，當佢哋搬去新政府總部嘅時候，銷毁咗某啲文件。」打工皇帝補充道。
我聽到後，立即聽得出其不妥之處。如此機密的文件失竊了，當然會帶出很多不能想像的後果。對外應付傳媒，當然可以用「檔案已被銷毁」來胡混過去。（後來Heidi告訴我，那時候的新聞曾報道，政府搬遷時被銷毁的檔案，就多達六百多萬份。）不過我肯定在保安局內部，這幾個月一定焦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但我認為我接著的疑問，是整個事情的重心。
「份文件點解可以稱之為唔見咗？」我嘗試小心翼翼地解釋我的問題。「除非份文件係hardcopy，而且又冇backup，否則呢份文件最多係俾人『copy』咗，而唔係唔見咗。」
未待打工皇帝回答，Michael長嘆了一口氣，就像世界快要末日一樣。「冇錯，所有政治部嘅機密文件都剩係得一份physical copy。而且除咗手抄之外，差不多冇可能photocopy到。」
我正好奇為甚麼Michael會知道政治部如何處理機密文件，Heidi給我打了一個眼色，我就記起Michael的爸爸是港英殖民地的官員，只不過在回歸過後，才舉家離開香港，回到倫敦定居。
有極大的可能，Michael的爸爸原本就在政治部工作。
這亦可以理解到，為甚麼Michael知道政治部牽涉其中時，反應跟我們大有不同。
我嘆了口氣，完全不能想像事情竟然發展到如斯地步。
Michael接著解釋，早於港英時期的政治部，已經對電腦系統有所懷疑。及後警隊不斷發生資料在網上外泄的意外，更加證明當初的決定是正確的。而最高機密文件，是用政治部獨立隔離的電腦及專門的打印機，列印在特製紙張上。打印出來的字跟紙張顏色差不多是一模一樣，只是用肉眼看起來時，憑字體在紙張上獨特的立體感，才能易於閱讀。普通的照相機或者是影印機，並不能夠把文件複印。詳細的技術跟這裡無關，Michael也沒多解釋。
「你嘅意思係，如果有人偷咗啲文件嘅話，政府就再冇backup？」Heidi問道。
「照我嘅理解，應該係咁。」Michael說，但眉梢裡仍有點不憤。畢竟，他的父親從前是監控別人的那邊；而他，現在卻坐在被人監控的另一邊。
Heidi望望打工皇帝，又望望我。
不消說，我跟Heidi都是想著同一件事情。
究竟是誰偷了這些機密文件？
最大嫌疑的就只有三人──三個有權限去取閱文件的人──保安局局長、政務司司長、和特首。
我叫了一聲：「Shit!」
我當然已經想到誰偷了文件，可是我卻不明白這個人的動機。
一直沒作聲的Roger，這時候把酒杯重重的摔到桌上：「佢……已經當咗自己係下一屆特首！」
這句話大有玄機，我腦袋霎時間也轉不過來。可是我隨即意會到他的意思──他所得出的結論不僅跟我一樣，而他這句話也讓我立刻明白到，這個人的動機。
「即係話佢九月尾辭職之前，已經將呢啲文件帶走……」Heidi聽到她哥哥的說話，自然也明白到事情的來龍去脈，便順著他的思維繼續說下去。「佢既然都當自己贏梗，自然唔將security clearance放係眼內。但係佢既然之後五年都可以access呢啲files，點解仲要冒險攞走呢？」
「Double insurance。」Michael緊接著說。「佢怕輸。」
要不是眼前的處境異常危險，跟這夥人談天說地必定是一件賞心樂事。撇開特殊能力不論，他們全都是頭腦精明，心思細密的世間奇才。要是普通人坐在我們旁邊，大概會聽得一頭霧水。我把他們對話的內容，如此一字一句地如實記錄（不要忘記我有完整無缺的記憶）。如果你現在已經讀得懂，我們究竟在懷疑誰把文件偷去的話，證明你的本領也跟我們不相伯仲。
他就是剛在九月底辭職，準備參選新一屆特區行政長官的前政務司司長。
「佢應該知道到另外一個candidate有幾老謀深算。」打工皇帝這時候有點筋竭力疲，好像一下子老了許多。「雖然佢覺得自己贏梗，但係佢知道呢三件文件裡面嘅內容千絲萬縷，如果另一個人真係贏咗而睇到呢啲文件嘅話……一定會用嚟興風作浪。」
佢繼續說。「而如果呢個人無驚無險咁贏咗嘅話，就可以大模斯樣咁將啲文件放返保安局。」
「Well...我懷疑佢會唔會真係攞返返去。」Michael說。
「Wait.」我腦海中閃過這一個極為重要的問題。「如果佢宣佈參選……」
此時眾人都把目光集中在我身上。
「如果佢宣佈參選……而另一個人又參選……」我望向打工皇帝。「老闆會支持邊個？」
這其實是個很多餘的問題。老闆跟另外四大家族，當然是支持這個前政務司司長。就像老闆所說，現在幾個家族都在世代交接的敏感時期，他們自然以政局穩定為大前提。要是另一名候選人當選，勢必引起連鎖效應，政府、商界、黑幫恐怕全都有大大小小的明浪暗湧。所有既得利益者，都眈視著這個五十年難得一見的大「執位」，然後乘亂分一杯羹。
諸侯割據的心態，自古就已植根在這個民族之中。只不過這年頭殺人不見血，普羅大眾才看不見背後的腥風血雨。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旦逢諸侯割據的年代，受苦的必然是尋常百姓家。
「當然係支持呢個前政務司司長。」打工皇帝說的話，不出我所料。
我隨即想接著問，可是我卻怕觸動到Heidi的神經，故此遲疑了一下。
她看看我，然後給了我一個「但說無妨」的表情。顯然她已經知道我要問甚麼，而且她也想知道答案。
「如果老闆都係支持佢嘅，而Heidi又係幫老闆做嘢……咁點解佢要搵Tony嚟接近Heidi？」我問。
「最大嘅可能係，佢根本唔知道Heidi幫邊個做嘢。」打工皇帝說。「我懷疑佢可能只係安排大量嘅人手，去監視file裡面所有佢認為有危險嘅人。」
「佢為咗選到特首，乜Ｑ都買重保險。」Michael說。
「雖然到呢刻為止，呢啲全部都係我哋自己諗到嘅可能性。」打工皇帝說。「但係老闆亦都同你哋得出差唔多嘅結論。」
「差唔多……咁有咩唔同嘅地方呢？」Michael問道。
「老闆覺得，澳門個邊有你哋嘅資料，都可能係佢洩漏出去嘅……」
天，這等於說，香港政府的第二把手，竟然暗地裡勾結澳門的黑幫，為的只是要得到Inner Circle幕後老闆的名字！
這時候，我以為我已經聽到了香港開埠以來最驚人的事情。可是到最後，原來這幅拼圖最關鏈的一塊，我們連稍為窺探的機會都沒有！這是後來的事情，也令我耿耿於懷了好一陣子。這裡先按下不表。
「We're so screwed.」Michael說。
「但係老闆覺得呢個係個好機會。」打工皇帝臉上還是萬分疲憊，這時候卻也不禁流露出那一絲高興的神采。
「How so?」Michael問。
Heidi則皺著眉，向我跟Roger投以詢問的目光。Roger歎了一口氣，好像已經知道打工皇帝接下來要說些甚麼一樣。
我不知道這個「好機會」是甚麼，惟有等打工皇帝加以解釋。
「老闆……想你哋去攞個啲文件返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