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無風的秋季 
我,張子銘,今年二十七歲,在蘭桂坊的一間不起眼的酒吧Midnight Express,當一個不起眼的酒保。就算是這酒吧的熟客,恐怕亦未必會記得我的樣子。可是我卻記得每一個客人的名字。我也記得他們常點的酒,也記得他們的職業。
 
她,Heidi,今年三十歲。我叫她做小柔的時候,已經是我跟她上床以後的事。我不知道她的正職是甚麼,但反正那只不過是個幌子。她只會在星期五來這裡,每次點的都是Mojito。每次來都只喝兩杯。
 
Midnight Express 當然不是酒吧真的名字,只是我從《重慶森林》裡借用過來的。對,就是警員223和663常光顧的那間小食肆。如果你憑著我的描述而猜到酒吧的名字的話,也不用來找我。因為當你看到這故事的時候,我已經沒有再在那裡打工了。
 
到這家小酒吧的人,除了我以外,沒有誰要記得誰。人來人往,快已兩個年頭。
 
其實酒保的工作倒適合我這種人。晚上總是睡不著、白晝則是累得提不起精神。而且我喜歡躲在熱鬧的人堆和吧檯後、聽著吵耳的音樂時的安全感。




 
酒吧經理Reshab 是個三十二歲的尼泊爾人,但他不知道的是,酒吧是我用離岸註冊公司的名義經營的。我找中介公司聘請他回來,然後再讓他請我當酒保。我這樣做,有我的苦衷。這是一種日久習慣而成的防衛機制。於其他人眼中,我不是這酒吧的老闆。他們也不會記得我的名字。
 
我誰都不是。
 
對,我喜歡這種感覺。
 
當然,事情於數個小時內起了急劇的變化,是我意想不到、也反應不來的。如果你事先告訴我,我會成為往後一連串事件的中心點的話,我可不會做出如此倉猝的決定。
 
不過任何雄性動物在Heidi面前,也不見得所作的決定,可以比我高明多少。




 
今個星期五,不知道是甚麼關係,人沒有特別多。我如常在酒吧中工作,人少了,也樂得輕鬆。酒吧裡的燈光如常昏暗,但這反而讓我感到自在。
 
人群中,我一眼就認出她。那不是因為她那襲短得不能再短的黑色連身裙;也不是因為她今晚一跟我搭訕,便提出了一個既無稽卻又令人好奇的要求。
 
我認出她,是因為我在澳門玩德州撲克,從來沒有贏過她。
 
我碰過她四次。我記得她下過的每一注,也記得她揭開過的每一對牌。應該說,我記得每一個玩家下過的注、揭開過的牌。
 
可是我卻從來沒有贏過她。




 
當她走到過來我面前的時候,我二話不說,已經開始在調第二杯Mojito給她了。
 
「Hi。」
 
「Hi。」我有一直維持低調的習慣──就算女孩先開口跟我說話。
 
我們之前有打個招呼,互相介紹過名字,所以我才知道她叫Heidi。可是一直而來都沒有認真談過甚麼。她當她的客人,我當我的酒保。
 
「今晚冇乜人嘅?」Heidi坐在吧檯前,喝完了第一杯Mojito後說。
 
「晏啲啦。」我答。「晏啲多啲人。」
 
「好多人都話你記性好。」她瞄了一眼我在調的Mojito。「邊個鍾意飲乜都記得。」
 




一開始就先口甜舌滑,不知道這女人葫蘆裡賣甚麼藥。我敷衍和應了一聲,便給她遞上了調好的Mojito。有時覺得,女人一旦開口稱讚你,心裡就是不想跟你拉上任何關係;要是她心底裡真的覺得你是好人的話,她其實根本不必宣之於口。過份賣弄小聰明的女生,我一看上便不順眼。我打量著她,可是她卻不似有甚麼圖謀,所以我也忍住先不發作。
 
「點解你會做bartender嘅?」她微笑看著我。
 
才不要這樣看著我。她的雙眼,好像能夠看懂別人的心事一樣。
 
「鍾意飲酒所以咪做bartender。」這不算是謊話,但卻是廢話中的極致,程度僅次於「你阿媽係女人」。
 
「哈哈,你都幾得意架喎。但係……」她在想用甚麼更貼切的詞彙去問。「點解要做bartender?你個樣又唔等錢駛。」
 
唔……對。
 
我家在羅便臣道。
 
剛開始的時候,錢都是從澳門的賭桌上贏回來的。總共六百七十三萬二千元。




 
當你認得出所有玩家,記得他們的下注手法的話,那總是賺多賠少。我只玩德州撲克,因為贏的不是賭場的錢,就不會把我列進黑名單內。一般只會贏內地客,亦要確定他們沒有從疊碼仔那邊借錢。也有時候去故意輸點錢,這樣便可以盡量避免曝露於任何人的視線範圍之下。
 
在這城市,有些人打理家族生意、有些人走私運毒。有錢的人多,知道他們如何賺錢的人少。
 
二十五歲那年,我把從世界各地賭場賺到的錢,全放到巴哈馬跟百慕達的匿名離岸公司,然後以公司名義在香港購買了幾間物業和這間酒吧。付一點利得稅跟差餉,再加上一份正當職業,稅務局、商業罪案調查科和廉政公署就不會有人前來騷擾。這些差不多都是看彭浩翔的小說《全職殺手》學來的。
 
整個佈局,差不多花了兩年多的時間。完成了以後,我竟然一點罪惡感都沒有,卻反而有丁點兒成功感。
 
自此以後,金錢暫時都不再是需要煩惱的事情。
 
但我繼續當我的酒保。這是我喜愛的工作。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身上的那件Viktor & Rolf恤衫出賣了我,但我沒有流露出半點猶豫的眼神,隨口道:「做酒保好過揸的士嘅。」
 




「哦……」她口中啜著飲管,沒有再望著我,反而換上一副漫不經心的表情。「你估……你可唔可以幫我一個忙?」
 
其實以她的一身打扮,再加上楊冪般的純情瓜子臉,她不管去問哪個男人都好,大概都會搖頭擺尾地立刻應承幫忙。可是正因為這樣,我就更有理由相信,她可以找其他男人去幫忙,而不用我去插手。
 
「如果我話唔可以呢?」我把洗好的酒杯放到一旁弄乾。
 
在Black Eye Peas的音樂跟人群起哄的聲音下,她把頭湊過來我耳邊。「但係我知道你嘅秘密喎。」
 
「成個蘭桂坊都知道我搞基,都唔算係乜嘢秘密。」我在嚇唬。就像在德州撲克桌上嚇唬她一樣。可是我也記得,德州撲克桌上我從來沒有贏過她。
 
我臉上不動聲色,沒有流露出一點驚訝的表情。
 
可是我心裡立即盤算著,她究竟是甚麼來頭,為甚麼找上門來。是不是商業罪案調查科?或者是澳門甚麼黨派的人馬?我要不要轉身從吧檯後的門口逃走?
 
「哈哈,咁又唔駛講到咁盡……你都唔似搞基。」她報以我一個淡淡微笑,一切在她眼中都似乎穩操勝券。「如果你幫我嘅話,我可以用我嘅秘密同你交換。」




 
「我對你嘅秘密冇興趣喎。」如果她不是一副志在必得的樣子,此時我也可能已經被好奇心打動。
 
我飛快地把眼前的酒瓶檢查了一遍,確定所有調酒用的烈酒和果汁都足夠。
 
她側著頭,雙眼仍是沒有離開過我。我感到渾身不自在。
 
「嘻。」 她清脆地乾笑了一聲,就這樣滿不在乎的坐回椅子上。
 
這酒吧坐落在蘭桂坊的陰暗處。從德己立街盡頭右轉的小巷一直走,還要爬上樓梯才能到達。酒吧本身大半都是從陽台加建而成,所以很有一點地下酒吧的感覺。星期一至四的客人不多,但到了星期五、星期六晚,不同國藉的客人從八、九點鐘開始便會把這邊擠得水洩不通。這晚好像有點雨粉,所以客人也沒有特別多。
 
我看著她。她好像事不關己般,但分明就是她有求於我。
 
不過既然她仍繼續坐在我前面,就可以說明她仍未放棄。
 
現在回想起來,我在蘭桂坊過了差不多一百多個星期五晚上,沒有一個比這個星期五更加漫長。
 
而這一切──我這樣說,一點都不過份──都是由Heidi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