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別世界之前》: 第十二章 離別世界之前1
「那麼，她就交給你們照顧了，我們先回去。」
「好的，辛苦你們。」
關社工恭敬地答謝道，醫生和護士們離開我的病床旁邊，繼續忙他們的工作去了。
雖然我醒了，但故裝作還在沉睡中，身軀的不同位置都感受到疼痛，嘗試挪動一下手臂，已經痛得像有數十支針來回刺在我的肌肉上，早知如此我就不選擇跳樓了！真是痛苦啊，還好沒傷及神經。
我控制著自己不露出任何臉部表情，擺出安然入睡的模樣，偷聽關社工和阿源的對話……
「我認識有朋友在兒童之家工作，過幾天你來辦理手續，放心，我會為你安排好一個安身之處。」關社工說。
「可是我還在猶豫，應否自己一個人居住，畢竟我也成年了嘛，法律上是可以獨居的了。」阿源笑着說，回復他以往樂觀的性格。
「話雖如此，可是，我依然建議你過來兒童之家，這樣…」
「妳是在擔心，我一個人獨處的話可能會又再出現輕生的想法吧？」見關社工沒有作聲，似乎是默認了阿源的話，他便微笑安慰道：「放心吧，我不會自殺的，因為在我離別世界之前，我還有許多要做的事。」
離別世界之前…嗎？
聽見阿源的話，我也開始陷入沉思，我自己是不是尚有甚麼想完成的心願呢？好像沒有欸……真的沒有嗎……應該是沒有吧。
「聽到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關社工一如既往地，用她溫柔的語氣說：「我去幫你買個晚飯吧，你有甚麼想吃的嗎？」
「蔥油雞扒飯吧，麻煩關姐姐。」
說罷，關社工便外出買吃的，病房內便重歸於平靜，只剩下其他病人的呢喃聲。
我悄悄打開眼睛一道縫，看見阿源正坐旁邊滑手機，我便輕聲問他：
「剛才的話，是真的嗎…」
「哇！嚇死我，原來妳一早就醒來了啊？」
「嗯…所以你剛才講的話，是真心的嗎？你決定放棄自殺的念頭了？」
阿源點點頭，我唉了口氣，無奈地說：「結果到頭來，我還是孤身一人呢…沒人會明白我。」
然而，阿源卻微笑反駁我：「妳錯啦！我在失去父母後，完全體會到尋死之人的心境，所以我很能夠明白妳內心的痛苦和悲傷。」
「哼，如果你真的明白我，你就不會找關社工；如果你真的明白我，你就不會來救我；如果你真的明白我，你就不會講出剛才放棄自殺念頭的勵志說話…」我內心有點失落地說：
「如果…你是真的明白我，你就會選擇牽着我手，陪我一起跳下去了……」
聽罷，阿源沉默了片刻，便故作輕鬆地說：
「的確呢，如果妳開口邀請我，說不定我真的會牽着妳手，一起離開這個世界。」
出乎意料的回應，讓我不禁暗自思索：這傢伙，到底是想死還是想活着的啊？
「可是，正如我剛才所說，離別世界之前，我還有想做的事…有很多事情是我想找心愛的人一起做。儘管在這個世上，我所愛的人已經少了兩個，但是我還有妳呀阿黑！」阿源牽着我無力的右手，深情地講出肉麻的話：
「妳是令我活下去的唯一動力，所以我希望，我自己也能成為妳選擇活在這世界上的、唯一一個原因。」
我別過臉，腦海裏回想起昔日的畫面，我和阿源之間是如何相識、如何有第一句的交流、如何被他打動、如何慢慢愛上他，並且成為情侶…雖說這些都是很美好的回憶，可是……
「可是在這個世上，我沒有任何心願、也沒有活着的理由和意義了…我就單純是一個，遊盪在這個世界裏的活死人。」
我向阿源撥個冷水，但他卻仍然溫柔地解釋：「我們不是擁有活着的理由和意義，才能活下去；而是在活着的過程中，發現自己生存的意義……因為妳是我的女友，讓我知道自己活着是有意義的。」
要找到自己生存意義的第一步，就是要活着嗎？只有活着，才能慢慢發現自己的價值，真是既矛盾又無奈的事實啊。
這時候，我的眼眶充滿淚水，強忍着說：「但是，我真的不想再承受活着的痛苦了…我不想擔驚受怕地回到家中，忍受家人的謾罵…我不想再憂慮明天的日子該怎麼過…我不想再反鎖自己在房間中，獨自聽着窗外的雨點…我不想再繼續看見一個又一個自殺的人，他們掛上那痛苦的笑臉……
「儘管我也愛你，可是，實在有太多、太多事情我不想活着去經歷…」我低下頭，看着自己的手心，哀傷地講出自己的心聲：「果然，這樣子的人生，還是早點結束它吧。」
聽見這番話後，阿源並沒有繼續拋出那些毫無意義的心靈雞湯，反而臉帶笑容，反問我：
「妳之前不是說過『如果我決定好甚麼時候自殺的話，通知妳一聲，妳會去見我最後一面』嗎？」
我點點頭，而阿源則伸出雙手握着我，誠懇地說道：
「我已經決定好自殺的日期了，所以，我希望妳不要比我先死去，因為妳還要見證我自殺的最後一面呢。」
我抬起頭來，看着他那清澄的眼眸，問道：「你是認真的嗎？剛才不是還說要放棄自殺的念頭？」
「但前提是，我的女朋友願意活下去啊。」阿源微笑回應：「如果妳真的不想生存了，那至少在妳離別世界之前，麻煩阿黑妳要成為，我自殺那刻的見證人。」
聽罷，我內心深處再度浮現一股熟悉的感覺…我不希望，阿源自殺。但是，我同樣作為渴求死亡的人，哪有資格勸勉他人不要尋死？因此，我結巴地詢問他：
「你決定了…哪一個日子？」
阿源露出調皮的笑臉，講出他選擇結束生命的日期。
在得到他的回應後，我呆怔了數秒，才擺出無何奈何的笑容…這傢伙，我真是拿他沒辦法啊。
「怎樣？妳答應了我，要見證我自殺的那天，所以在此之前，妳不能先死去哦！」阿源指着我的鼻樑笑說。
「唉，我早該預料到，你會講出這種話。」我苦笑回應他。
「嘻嘻，不聊了，妳還是先想想待會晚飯想吃甚麼吧。我猜妳應該不會想享用醫院的餐點，所以我可以叫關社工偷偷拿食物給妳。」
「不用了，我沒胃口。」
「是因為身上的傷口嗎？那時候，妳撞到肚子了？」阿源擔心地問。
「不，單純是因為看見你的樣子，我感到不開胃。」我露出嫌棄的眼神。
「啊……」阿源皺起眉頭，似乎是把我的話當真了。
「說笑而已。」看見他的反應，我不禁失笑。
見狀，阿源也鬆一口氣，但不是為到自己樣子甚麼的而鬆口氣，是因為，我久違地露出笑容而放下心來。
我挨靠着軟熟的枕頭，望向窗戶的方向，這一次，我不再是想像着窗戶下方的街景，而是欣賞着上方的夜空。縱然我的視角是全色盲，但還是能夠看見漆黑的天空上，點綴着一顆微小的白點…它很小、很小，但十分顯眼。
「你說，那一顆會是六芒星嗎？」我笑着問。
阿源也望向窗外，馬上明白我的意思。他悄悄牽起我的手，溫柔地說：「就像…妳和我一樣，都是一顆發着光的小六芒星。」
我掛上笑臉，觀賞着平凡無奇的晚空。這不是想死之人所露出的笑容，而是屬於盼望的笑容。
以前的日子裏，每逢遇見想自殺的人、他們臨死之前的表情，總是臉露微笑。讓我不禁想像，原來死亡，是如此令人歡愉的事……但是，但是原來，帶着盼望去生存的人，同樣會臉露微笑呢！
活了十八年的人生，我今天才第一次知道，原來有幸出生在這個世界裏，也同樣是一件令人歡愉的事。或許現實很殘酷，但至少它允許我們能夠自主選擇，到底是微笑地自我了斷、或是微笑地活下去。
這大概是這個世界唯一公平的地方吧？不論是哪個選項，我們都可以臉帶笑容地決定自己的生命，「end game」與「continue」選其一。
***
『所以，你決定了哪一個日子要自殺？』
『我決定，在三千年後的今天，我會去了結自己的生命。』
『甚麼鬼？所以你根本沒打算自殺吧，還騙我要作見證人…』
『可是妳答應了我的哦，我給妳一個日期，妳便會親自目送我了結生命，所以妳不能在這三千年裏死去！』
『你是小學生哦？我懶得跟你辯駁下去。』
『那麼，你現在是答應了我咯！不要違背承諾哦。』
我露出無奈的樣子，但心底裏對於阿源沒有自殺念頭一事，還是鬆了口氣。
『可是，為甚麼是三千年後？你大可以說是一百年後的今天啊。』
『因為，我愛妳三千這句名言呀！』阿源笑着說。
『蛤…又是這個……』我已經無力吐嘈了。
反觀阿源，他還一臉認真地對我述說着一大堆廢話：『我猜三千年後的自己，應該不會再愛妳了吧？那既然到時候我不愛妳，就會分手，那分手就等於我失去了妳，失去了妳就等於沒有活下去的意義，那不就等於三千年後的今天，我要自殺了嗎？！所以就選擇這個日子咯。』
在得到他的回應後，我呆怔了數秒，才擺出無何奈何的笑容…這傢伙，我真是拿他沒辦法啊。我早該預料到，以阿源的性格一定會講出這些話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