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我也試過這樣。
兩年的曖昧換來一句「你以後不要再來」,當下有種莫名的憤慨湧上心頭。我好奇怪到底自己犯了甚麼錯,不過我從來不介意被旁人誤解,或者隨意標籤一些不屬於我的特質,這就是我的特質。
那晚我失眠良久,走到廚房沖了一杯特濃咖啡,翹起腳就坐直在沙發上。初夏,窗外下著微微細雨,深夜時添了不少涼意,我穿著單薄的長袖內衣,抵著杯子取暖,指甲不斷磨刮著杯底,發出陣陣輕微又不刺耳但又極度煩擾的咯咯聲。
「睡不著嗎?」 媽媽問
「一直如此。」 我應道
她也沒再追問些甚麼,逕自回房睡了,習慣了一個人的憤世嫉俗和冷言冷語,任何人都會被感染,變得很冷酷。回房時她別過背來與我對視一眼,對面大樓單位的微弱燈光僅僅映照在她衰老的皺紋和滄桑的眼球,不知為何那刻我竟想到她是一位狠毒狂性的老殺手,一個對人性毫無概念的過氣江湖殺手。我很久沒有看過她的臉龐了,我想有幾年了,那次也沒有。
「一個女人清晨被發現倒臥在生發大廈梯間,頭部中槍,遇害方式和犯案手法都跟近期出現的連環殺手相似,但警方並不排除是模仿犯案。」 電視機傳來重複播了一整天的新聞報導。
我盯著那條數小時前傳來的最新訊息「你知道嗎?曼聯下月來港。」「怎麼不回覆我?」
我並不是無意回覆,亦不是不懂得回覆。
我往上拉回看她的歷史訊息。
「對,很多人排隊。」
「我的反手握拍練得不錯吧?」
「改天我問Jessica。」這天是我們見的最後一日。
我在手機按了半天,每當想傳送的時候卻一一刪除。我們有好一段時間沒有聯絡,連打字都變得生疏,劈頭就是一句曼聯來港。潛台詞怕是:曼聯來港,想跟你看。說句實話,我並不討厭曼聯,曼聯是傳統豪門,安份守己,後者像我,但也稱不上很有好感,以至於非看不可。上次我提過想看,其實漏掉兩字——「跟你」。我怕自己過份解讀。
「半年來第一次收到你除了有關課堂以外的訊息。」
我掙扎半天終於傳送給她。
「你睡不著?」
「怎麼了,我又沒有不跟你說話。」
沒想到這個時段她竟然沒睡,難道她也跟我一樣失眠?失眠的人很可怕,我是一個長期失眠病患者,為了擺脫那種依附他人眷戀的空虛感,我看了很多獨立電影,內容無非有關自我接納、人生價值、自我審視諸如此類。沒有幫助,完全沒有幫助,眼眶總會模糊得看不到字幕,紙巾花光一盒又一盒,卻止不住缺堤的淚水,看罷總會墜入無盡的空虛,再度蠶食著我的思維,情緒比之前更差。有天醒來眼睛不太靈光,我怕瞎,找了個眼科醫生,他說:「哪有這麼容易盲啊!看電視的時候要保持光線充足!還有,大半夜的,家人不用睡嗎!」
我沒有回覆她。
「克制點吧,她跟你沒有甚麼關係。」我經常對自己這樣說。
「你喜歡阿瑜甚麼?眼大大?」
我沒有吭聲。
當著我心上人的面前問我喜歡她甚麼,任誰也無法吭聲吧,姚老師喜歡令人尷尬。
阿瑜卻樂得很,一雙烏亮的眼睛張得老大,笑得合不攏嘴。
阿瑜是學校排球隊隊員,司職主攻手,沒想到吧,她那個纖弱的體型竟然是隊中火力最猛的球員。我打不了球,無論是最受女生歡迎的籃球還是乒乓球羽毛球之類的,不是因為體能不夠或是欠缺團隊意識,而是我不會耍花招,比賽很講求運動智慧,每走一步除了自身技巧還要預測對手動作,不花一點小把戲很難贏得到。不好動的我也有一項優點,那就是好靜,我很擅長素描,喜歡隨身拿著畫簿在學校各處遊蕩素描,而且做功極快,不到十來分鐘已經可以完成一件作品。
中二那年的中秋節,我特別記得,因為那天我哥哥死了。中秋前最後一天上學日,放學後,我來到籃球場,女子排球隊在這裡練習。我留意到兩隊之中有一個穿藍衣的隊員特別優秀,強力的扣球、快攻和突破能力、穩定的接球,這是不懂排球的人也能看出來。我看了一陣子,執筆把她畫起來。一雙大眼晴、平齊瀏海、嘴巴老是噘著,看起來很和善,很平易近人,但總是很少笑。正當我完成之際,一個犀利強力的殺球直接拍到我頭上,我眼冒金星幾乎暈到過去,殺球的正是我畫的藍衣女子,她跑過來察看我的傷勢。
「對不起對不起!你沒事吧?」她撿起排球問道。
「我……有沒有毀容?」我幾乎生無可戀。
「應該沒有,有沒有頭暈?」
「頭暈?我懷疑腦震盪!!」我心裡大聲叫道。
「阿瑜,行了沒有?」「快點回來。」「別管他了。」「你男朋友嗎?」排球隊那些毫無憐憫的隊員正起哄著。
「你…?畫得好美啊!」她看到我掉了的畫簿,赫然畫著她扣殺時的英姿。
「喜歡的拿去吧。」我撫摸著好不疼痛的腦袋。
「你幫我保管著,我待會回來。」
恰巧我們都是住在離對方不遠的地方,她拿著我的畫簿邊行邊看,那一刻有點像鐵達尼號中的傑克和露絲。
「你畫得真好。」
「簡直栩栩如生,完美捕捉每個人的神態。」
「也不完全見得上。」
「那這張就送給我了?」
「剛才就已經答應你了。」
「謝謝。」
「怎麼我未曾見過你的?你是哪班的?我2C班的。」
奇怪的是我也未見過她,隔離班的同學我不太認識,或者是插班生。
「2A。」
「我到了,再見。」她揮一揮手。
「對了,我叫阿瑜。你呢?」
「叫我阿偉可以了。」
「偉哥,再見!」
她不太喜歡說話,如果以現今最流行的十六型人格來測試,她必定是I型人格,她對身邊的一切看似有點漠不關心,其實是暗中觀察,不過基本上不怎麼上心,是矛盾的表現。我很驚訝她和我的性格有點相似,而兩個性格相似的人很難相處,時常發生衝突磨擦,試想對著鏡子面前喋喋不休的你會否連自己都感到厭煩,你甚至會不惜一切代價砸破鏡子,就像肉渣攝在牙縫上棄牙籤不用而打斷牙齒取出來一樣的急切。
可是我們卻沒有這個問題。
我們開始在學校形影不離,一起吃午餐,一起參加課外活動,晚上繼續在MSN探討更多待續的話題。我會在排球學界比賽為她打氣,當然我所指的打氣並不是在場邊高呼「阿瑜加油!」之類的助威,我會在現場默默為她鼓勵,她知道我到場便已足夠。
MSN有一項功能,那就是可以把上線狀態隱藏成離線,然後偷偷留意誰在線上。阿瑜似乎很喜歡這樣玩,因為我幾乎可以肯定她在家。有一次,我實在太苦悶,她又不在線上,我打算將上線兩字打成一個心形要求她現身,但是還沒打完我便錯誤送出,我一早就猜到她在線上。
「幹甚麼?」她問道。
「沒事,想你在線而已。」
「哈哈,那好,你說聲『我愛你』我就上線」
我稍作遲疑,不過仍然說出她想聽的答案。
「誰是K先生?」她MSN的個人訊息總提著這個人,我有點妒忌。
「不告訴你。」
「郭先生?鄺先生?」我試探性問道,不過她仍舊不肯說出誰是K先生。很多年後Youtube推介我聽一首舊歌,我才知道K先生是奇洛李維斯。
我隱約記得那些日子的距離是我們離得最近。
我哥哥死了,別人說他是自殺的,我總說不清楚,認屍的時候臉都無法辦認,殮房人員問我他是你哥哥嗎?我看著他殘破的左手無名指上的痣答道,大概是的。情緒大概是遺傳的,我何嘗有哪刻不曾想過高舉雙手放任身軀接受引力的擺佈墜下三十一層的空間。我伏在窗邊,此時雨下得更大了,嘩啦啦的灑進屋子,我任骯髒不已夾雜泥土枯葉的雨水撲我臉上,也不理會。
「這就是你幾個月沒找我的原因?」
「你生氣?」她續道。
「我有甚麼好生氣的,你別冤枉我生氣。」
這不是晦氣說話,而是我的確不懂得如何去生氣一個人,一生氣我便會哭泣,更多的感覺是失望和委屈,另一方面,我不想亦害怕跟別人關係鬧僵。譬如說遇上不公的事情,我也會來情緒,但是那種是憤怒而不是生氣。
「而且一向是我主動找你,可能你也會嫌我煩。」
「你由幾時開始可以嫌棄別人?」
「的確,我沒有資格。」
阿瑜並不清秀高雅,但總算是長得標緻討好,令人一看便很想疼惜的女仔,在身邊一直不乏追求者。班上有個同學找我要她的MSN,我拒絕了,我跟他說,要是別人對你有意思,她會想盡辦法讓你知道的。當然這是其中一個原因,更重要的是我怎會將我喜歡的女子的電話號碼給另外一個男子,還要是輕佻浮躁那一種。
那年是中學生涯最後一年,我們分班第三年,夏天的一個很普通的上課日。我到她班上找另一位同學,碰上了她。
「很久沒見。」擦過她的衣襟的一刻,我忍不住發聲。
「我想是的。」
「最近讀書有沒有遇上甚麼不懂?」其實我的成績比她好。
「有一點點,但我可以應付。」
「不如,你以後不要再來了。」她沒有回頭,說完便揚長而去。
那句說話很有殺傷力,自此我並沒有跟其他女人深入交情。
我就這樣捧著那杯有七分滿,早已變酸的咖啡,一直坐以待旦。
我這個失眠絕不比普魯斯特那樣的冗長,卻又異常難熬。
「你吃過藥嗎?」
媽媽步出來倒了一杯水喝,或許她感到有點熱,咕嚕的直喝了一大杯。
「你才有病。我又沒有病。」
媽媽有嚴重的精神分裂症,哥哥是被她推下樓的,當年在床底躲匿著的是弱小的我。我親眼見過,不過我選擇逃避,選擇忽略事實,我害怕她因而被判無限期醫院令而沒有人看待我。我害怕寂寞,害怕寂寞的人是懦夫,我必須承認,我從來不介意別人視我為懦夫而蔑視我,因為這是事實,而事實必須堂而皇之地直指出來,否則事實的意義也就沒有。可是一個懦夫連直指事實的勇氣也沒有,這就是他們成為懦夫的原因之一,懦弱得怯於面對一切,其中包括美好和甜蜜。
如果一個人被壓在五行山五百年,即使救世唐僧帶你解困赴途遠走,你也不會答應的,因為到那個時候,沒有東西能左右你的無為,你不介意再被困個五百年。人一旦到了順從一切的時候會隨遇而安,會妥協,會安於現況,你可以稱為得過且過,同時也可以稱為不拘小節,因為人本來就是如此。
此時大雨下得最為猛烈,漸漸蓋過電視機的聲音,冷氣機被砸得格格作響,窗戶被狂風吹得不斷開關。
「根據最新消息,警方正通緝一名中國藉男子,涉嫌犯下近期的五宗槍殺案,並發佈疑犯草圖,年約三十歲、五呎十吋、中等身材。」新聞開始來點新消息。
「Jessica也未必知道。」我征征的看著我跟Chloe的最後對話。
「愛情是有時間性的,太早或太遲認識,結果都是不行的。」我卻說這是緣分的關係,如果兩個人之間——或者其中一方沒有感覺,就算雙方認識的時間恰如其分,結果也是不行,否則烈火又怎會只因乾柴而燃燒。人是否一旦到了一個年紀便會不甘寂寞卻不想將就,害怕孤獨卻不肯改變;對美好厭倦,對生命失去應有的熱情?
回憶這個殺手,來得猝然不及,走得寂靜無聲,帶來的同時又奪走我的一切,好比媽媽那雙尖冷的眼睛,每每在最失意落寞和幸福甜蜜的時候刺進我微弱跳動的心房。
「做你該做的事吧。」媽媽在房內叫道。
我張大了嘴,牢牢地吞著手槍,拉動扳機,手上的咖啡灑遍一地。
雨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