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暖的和風吹散了覆蓋於大地的冷霜,早晨瀰漫著一層潮濕的白霧,讓山坡看上去恍如仙氣繚繞的幻境。梧桐樹的表面掛上了露珠,並且開始綻放出綠葉。知更鳥停在樹上,以清脆的嗓音捎來了季節轉變的信息,告訴聽者——春天已然到來。
        自從新年第一天一起看完日出後,幽靈日葵就沒再出現了,苗夜曉沒再見到她。有時他覺得她只是一個遙遠的夢,甚至懷疑她只是他幻想出來的。但她一直縈繞在他心中,那為他帶來的感覺是如此強烈和真實。所以在她走後,他依然保持著他的信念。他把她埋藏在心底深處,那帶給他前進的動力。
雖然偶然會有點寂寞,但夜曉一直在勞動,所以生活過得格外充實。他每一天都給植物澆水,用園藝工具除草和除蟲,用相片記錄它們的生長過程。他保持彈結他的習慣,有時會寫歌,每天起碼抱著電結他彈一個小時。
        夜曉收養了小黑貓黑仔。不過現在的黑仔已經不能被稱作小黑貓了。離他第一次見牠的時候,已經過去半年多。牠大隻了很多,也胖了很多。自從除夕夜放牠進屋以後,牠就一直賴在磚屋裏不走。他心想反正牠一直受他餵飼,所以索性把牠收養了。
夜曉還開始了寫日記的習慣,用明日葵留下的日記本,把每一樣雖然微細,但能讓人確實地感覺到活著真好的事情都記錄下來,越來越為自己生活在這個地球上而感到慶幸。
        除此之外,夜曉在學校的生活也逐漸好轉了。他在數學考試上達到巫老師的要求,成功申請轉科,正式修讀他真正感興趣的音樂和資訊科技。雖然追趕進度很辛苦,但他很清楚自己在為甚麼而奮鬥,也深信自己能夠應付得來。加上他開始認真地聽課,所以老師沒再找到機會在班上專挑他的刺。
        「我發現你最近的作業都準時遞交了,而且沒有亂做。」巫老師說:「繼續保持吧。」
        這天,在夜曉已經對於在別人身上尋求關注這件事放棄已久的時候,鄰座的阿光卻主動找他聊天。
        「你會彈結他,是吧?」阿光突然沒頭沒腦地問。
        「是的。」夜曉一邊回答,一邊疑惑阿光為甚麼會這樣問。然後他立刻猜想到阿光之所以知道他懂得彈結他,想必是因為看過他在社交媒體上載過的彈結他的片段。在此之前,他覺得根本不會有人留意或是認真看他上載的東西。




        「你要加入我的樂隊嗎?我們缺結他手和貝斯手,而你剛好會彈結他。」阿光開門見山。
        「樂隊?」夜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見的話。
        「幾個禮拜前組的,還沒有名號。」
        「誰是主唱?」
        「我啊,當然是。」阿光昂起了頭。
        「除了你還有誰?」
        「還有一個鼓手,和一個鍵琴手。」阿光介紹了他們的名字,「隔壁班的。」
        「我考慮一下。」夜曉說。
        「來嘛,很有趣的!」阿光熱情地邀請,「要不這樣吧,你數學不是不行嘛?你加入我的樂隊,我們每次練習之前,我可以給你補習一下數學。」
        「很像還不錯。」最後夜曉答應下來了。




        「是好極了!我們每個星期五放學後和星期日下午會一起組樂隊,在我家。」阿光說:「星期五見了!記得帶結他回來!」
        就這樣,生活的各方面都似乎有了軌道。
 
        這一天,夜曉放學回家以後,竟發現小橋對面站了一對父女。男的已有白髮,穿著恤衫、黑色毛衣和西裝褲,戴著眼鏡,鬍鬚剃得很乾淨,看上去是位文人。而女的大概只有六七歲,看上去是個小學生,扎著孖辮子。
夜曉覺得他們很奇怪,他之前從未在這條村落見過這對父女,他們顯然不是這裏的居民。當他走近時,才覺得他們有幾分臉熟,但他很肯定之前沒見過二人。
        「你好,請問你現在是這棟紅磚屋的住戶嗎?」男人一看見夜曉掏出開門的鑰匙,就主動和他搭話。
        「是的。」夜曉打量著二人,「你們是?」
        「噢,很抱歉,我是這棟磚屋以前的住戶。」驚覺自己的冒昧,男人連忙不好意思地介紹自己,「可能是上一任吧。」
        夜曉的心臟幾乎從肋骨裏跳了出來。眼前的男人,難道是?
「你是明日葵的父親?」還沒來得組織問題,夜曉就把內心不敢相信的大膽想法直接道出來。




        「是、是的,我是日葵的父親。」自稱是日葵父親的男人伸出手來和夜曉握手,「這是我的小女兒。」
        「我叫明日雛,叫我日雛就行了,我是日葵姐姐的妹妹。」小女孩用她稚嫩清脆的嗓音自我介紹。
        「日葵有妹妹?」夜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的,但日葵從來不知道自己有妹妹,因為⋯⋯」日葵父親低頭看著明日雛說:「日雛是在⋯⋯日葵走後出生的。」
        「原來是這樣。」夜曉盯著二人來看。怪不得他覺得他們很眼熟,原來他們是日葵的家人,樣子當然跟她有點相像。
        「那麼我有甚麼可以幫你們的嗎?」夜曉真感到驚異,他從來沒想過有天日葵的家人會不知從何處突然出現在他門前,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該作出怎樣的反應。
        「噢,是這樣的⋯⋯」日葵父親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小女兒,似乎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而小女孩日雛則馬上接過話:「是這樣的。有天我在網絡上搜尋姐姐的名字,然後我就搜到了姐姐的小說、詩歌、圖畫還有其他東西。我點了進去,發佈這些東西的人說這些作品是在他家的閣樓裏找到的。」
        夜曉恍然大悟,在日葵的小說收到出版社編輯伸出的出版邀請以後,他當機立斷在詩歌和畫作底下也一律標註清楚日葵的名字。
        「請問是你嗎?」日葵父親問:「你是不是就是那個找到了日葵的東西,並且把它們發佈到網絡上的好心人士?」
        「是的,就是我,那些東西是我放上網絡的。」夜曉回答。
        「原來就是你!很感謝你這麼做!」日葵父親高興地說:「我們搬家的時候,根本不知道閣樓上還有日葵的東西。」
        「不用客氣。」夜曉不好意思地說。
        「要不是你,我就看不見姐姐畫過的圖畫了。」日雛說。
        夜曉遲疑地問:「你們想要拿回日葵的東西嗎?」




        「是的,呃⋯⋯可以嗎?」日葵父親小心翼翼地問。
        「哦,當然。」夜曉打開鐵閘,邀請日葵的父親和妹妹穿過前院進到屋裏去,「進來吧。」
        「太好了,麻煩你了。」日葵父親一邊說一邊抬頭仰望紅磚屋:「這棟屋子還真是十年如一日,依然是這麼的紅彤彤,一點也沒有褪色。」
        夜曉請父女倆坐在沙發上等候,但日雛卻異常興奮地周圍打探。
        「這裏就是媽媽和姐姐住過的地方!」日雛跑來跑去。
        「你們還保留著我們的傢俱呢。」日葵父親摸了摸棗紅色的沙發。
        「我從小經常聽爸爸跟我說姐姐和媽媽的事情,一直對有關姐姐的一切都很感興趣,我真想知道姐姐究竟是怎樣的人!」日雛快樂地說:「所以當我看見你在網絡上發佈的在家裏找到的姐姐的東西,我就激動極了。我不斷請求爸爸,求他帶我一起從英國飛回來,回到她們住過的舊居跟你見面!」
        日雛有一雙又大又圓的杏眼,跟日葵的眼睛一模一樣。她此刻正睜大這雙好奇的眼睛,拼命張看周圍的每一樣東西。
        「日葵的母親沒有跟你們一起來嗎?」夜曉疑惑地問。
        「在日葵走後,我和她的母親移民英國,她的母親在誕下日雛的那天也走了。」日葵父親平靜地說,眉額間卻帶著一抹不管時間怎樣沖刷也抹不去的哀傷。
        夜曉很後悔問了這條問題,「我很抱歉⋯⋯」他只能這樣咕噥,然後爬樓梯上去他的房間去拿日葵的紙皮箱。
        老實說,要夜曉把日葵的遺物交出去,他真的不太捨得。但他沒理由不把她的遺物交回給她的家人,他們確實更有資格保留屬於她的東西。他把所有物品都放進了紙皮箱,包括畫簿、相冊、小說手稿、詩歌手稿和日記本,還有他在草地下無意中挖出來的金屬盒子裏的手稿紙和日記頁紙也放了進去。縱然他千萬個不捨得,但他知道日雛有權利完整了解自己姐姐的故事。
        夜曉捧著沉甸甸的紙皮箱,回到客廳,交給日葵的父親。他伸手接過來,珍重地低頭凝視著紙皮箱裏自己不曾發現的女兒的遺物。
        「真的很謝謝你。」日葵父親說,他看向夜曉:「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嗎?」
        「我是苗夜曉,叫我夜曉就行了。」




        「夜曉哥哥,我可以怎樣報答你?」日葵父親誠摯地問。
        「不用的。」夜曉難為情地說。
        就這樣看著日葵的父親,夜曉突然想起幽靈日葵知曉自己死亡真相的那天,她說她看著她的父母親抱著她的屍體痛哭,看著他們責怪自己,並看著他們離開。他決定把真相告訴日葵父親,但又不知道會否引起對方更進一步的懊惱自責。經過一番組織,他終於把想說的事情隱晦地傳達出去了。
        「這其實是意外,報紙都報錯了。」夜曉以此作結:「我覺得日葵不是個自殺的人,只要看看她的作品就知道了。」
        日葵父親緩緩地把視線轉移到窗外的後院,看向那棵梧桐樹和梧桐樹下的草地。他沉默不語地思索,表情出現些微的變化。不過這世界上大概沒有哪個劇情轉折,能夠掃走籠罩住他的哀傷。
        「我只是想說,自己的父母親為她而自責,肯定是日葵最不想看見的事情。」夜曉說,「所以,你們一定要保重。」
        「我知道了,謝謝你。」日葵父親把視線收回,看向夜曉,「你真是個體貼的年輕人。」
        日雛正蹲在地上逗黑仔,她輕柔地撫摸牠的頭和背,牠舒服得露出了鼓鼓的肚子。當日葵父親翻開日葵的相簿來看時,她放下了黑仔,跑到父親旁邊一起看。夜曉越看越覺得她長得跟日葵很相像,簡直是迷你版的日葵。她抽出了一張日葵的單人照,然後遞給了他。
        「這個給你吧!」
        「咦?」夜曉下意識地伸手接過,「為甚麼?」
        「不是說要報答嗎?」日雛天真地說:「你幫我們找出了姐姐的東西,又把它們放出來給大家看,現在還把它們交回給我們。所以我們應該對你表示點甚麼,這個夠了吧?」
        「但不是用這個報答吧?」日葵父親哭笑不得地說:「夜曉哥哥要姐姐的照片幹甚麼?」
        「不!」夜曉連忙說:「我覺得這個很好。要是你們不介意的話,我很樂意⋯⋯我可否?」他感覺自己的臉紅了起來。
日葵父親有點驚訝,但隨即微笑起來,「可以的,你喜歡的話,請收下這張照片。」
        「謝謝你。」夜曉雙手拿著日葵的照片,低頭凝視相片中她燦爛的笑容。




        「對了,我有一樣東西要還給你。」日葵父親說著,從褲袋裏取出一把鑰匙,遞給夜曉。
        「這是?」夜曉接過來,把鑰匙舉到眼前打量。
        「這是儲物房的門鑰匙。」日葵父親伸手指了指樓梯下那道神秘之門,「我本該在搬走的時候就交出鑰匙的,但我忘記了。而現在,我應該把鑰匙還給你了。」
        「原來鑰匙在你手上。」夜曉又驚又喜,完全想不到那道神秘之門會有打開的一天,「儲物房裏其實有甚麼?」
        「甚麼都沒有。」日葵父親尷尬地搔了搔頭說:「我們真不應該霸著那個房間這麼久的。現在你可以打開那道門,用那個儲物房來放東西了,畢竟現在你才是這棟屋子的住戶。」
        「好的,謝謝你把鑰匙交回給我。」夜曉點了點頭。
        「結他!」此時,擺放在沙發上的木結他引起了日雛的興趣,她伸手撥弄上面的線弦。
        「日雛!別亂碰哥哥的東西。」日葵父親用稍微嚴厲的語氣喝止日雛。
        日雛吐了吐小舌,回到父親的身邊。
「那麼,我們日後再見了。真的很謝謝你,所有的事情。」日葵父親一手捧著日葵的紙皮箱,一手牽著日雛的小手,「日雛,是時候走了,跟夜曉哥哥說再見吧。」
        「我們可以做朋友嗎?夜曉哥哥?」日雛目不轉睛地看著夜曉說:「等我回到英國,我們還要聯繫哦!」
        夜曉單膝跪下來,讓自己的高度與日雛處在同一水平,他跟她說:「當然,妳知道怎麼可以聯繫我。」
        日雛笑了,甚至連她臥蠶的形狀和梨渦的位置都跟她的姐姐幾乎一樣。
        跟日葵的父親和妹妹道別後,夜曉目送著被夕陽拉長的父女身影漸漸遠去,消失在小橋的盡頭。和他們碰面,真是好一場奇妙的奇遇。他抬頭看向天空,有種在順懷如意和釋然的同時又感到若有所失和悵惘的複雜情感。他猜想日葵要是知道自己有一個妹妹的話,會有甚麼反應。他猜想要是她知道她的父親現在有一個可愛的小女兒相伴,她應該會很放心。他把她所有的東西都交還給她的家人了,如今只留下一張照片。這棟紅磚屋,從今以後不再住有她的幽魂,而完全是屬於他的。
 




一場柔和的春雨過後,在梧桐樹下的土地,苗夜曉見證著幼嫩的豆芽從鬆軟的泥土竄出。一株翠綠的青草破土而出,晶瑩剔透的表面閃亮著光澤,為冰封已久的紅磚屋後院帶來綠意和生氣。
        夜曉終於看見在秋天種下的花朵種子,在春天發芽了。這讓他感動得幾乎熱淚盈眶,沒想到這麼微小的事情,都可以為他帶來如此強大的喜悅。
        不久以後,青草長成一株茂密的花莖,開出了好幾片嫩綠的小葉子。夜曉更加勤力地打理這片花田,每天悉心除蟲和澆水,精心地等候它們開花。
        而現在,花田裏的一株株綠草都結出了鮮豔的花蕾,有向日葵的黃蓓蕾、鬱金香的紅蓓蕾和紫羅蘭的紫蓓蕾。它們嬌豔欲滴、含羞待放,隨時都會開花。
夜曉站在綠意盎然、生機勃勃的院子裏,有種強烈的感覺,他要繼續活下去,在盛夏看鬱金香開花,看紫羅蘭爭妍鬥麗,在深秋看薰衣草在清風中散發芳香,看蒲公英隨風而飄。然後他會再埋下新的種子,看下一年春天開的第一朵向日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