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年即將到來,苗夜曉在這年的最後一個夜晚,吃飽飯就早早爬上床睡覺。凌晨五時正,趁天還沒亮,他就起來了。他給自己裹上羽絨外套,來到後院的梧桐樹下,幽靈日葵已經等在那兒。
        夜曉找來一條木梯子,把它搬到梧桐樹前,靠在樹幹上。他跟日葵沿著梯子往上爬。爬到高處時,他撥開擋在前面的枝椏,弄出輕微的颯颯聲。而她經過枝椏的時候猶如一道輕輕吹過的柔和微風,絲毫沒弄出一點聲響。終於,二人到達了梧桐木頂部一根最粗壯的樹枝。他們從梯子上爬到樹枝上,她再三叮囑他一定要全程抓緊樹幹,然後他們把自己安置在樹幹和伸出的樹枝間穩固的凹陷位。他們抱著樹幹坐在樹上,開始靜靜地等待。
        還是凌晨時分,周圍靜默無聲,空氣很冷清。雖然已經停雨了,但烏黑的天空不見一顆星斗,四周也是漆黑一片。除了所身處的梧桐樹,夜曉看不見任何景物。
        「這裏真的穩固嗎?我們真的不會又從這裏跌下去嗎?」夜曉往下看,看向樹下,想看看有多高,但是黑蒙蒙的,他甚麼也看不見。
        「都已經爬上來了,你在說甚麼廢話?」日葵回應。
        「我依然認為,爬樹真的很危險。」雖然夜曉已經爬上樹了,但他還是要說。
        「是的,我也猶豫過究竟該不該把你帶上來。但是放心吧,你會沒事的。要是你跌下了,我會立刻想法子弄醒媽媽和嫲嫲,她們會及時解救你。」
        「要是沒有妳怎麼辦?」
        「那你就要自己作主了,而這沒甚麼好怕的。你本來就沒有我,夜曉。在你十五年的人生裏,你一直都是自己一個的。在我走後,你也會是自己一個。人生來就是這樣,一直都是靠自己的。」日葵以實話實說的口吻說。
        「為甚麼像妳這麼文靜的姑娘,會喜歡爬樹這種危險的活動?」不過夜曉很快又想到,日葵其實從來只有表面看起來文靜,她內裏一直藏著渴望冒險的靈魂。




        「不能因為事情具有危險性,就完全不做的,這會錯失很多樂趣。」日葵說道:「生活本來就有其風險存在,但你不可能不繼續生活下去。」
        「其實,我比較擔心妳。」夜曉看向日葵說:「我原本以為,妳會不敢再爬上這棵梧桐樹,畢竟妳上次就是因為這樣而死。」
        「我已經接受了這個事實了。」日葵以平靜的語氣說道,看向遠方,「我並不後悔爬樹,因為我熱愛這樣做。不論如何,我都會爬上這棵梧桐樹的,因為這才是我。」
        夜曉在旁凝視著日葵,他在漆黑之中看不清她的輪廓,但能看到她閃爍的眼睛。
        「我可以以任何命運選擇的方式死去,這並不能取決於我。但我能夠決定的,是我生活的方式。究竟是勇敢壯烈地過活,還是卑微膽怯地過活?[1]」日葵把視線收回來,微笑著說:「我相信我勇敢地活過。」
        周遭還是漆黑一片,冰冷的空氣刺激著夜曉裸露在外的臉龐、雙手和腳腕。他一直坐在樹上,爬樹運動帶來的熱能逐漸散去後,他開始冷得瑟瑟發抖。
        「真讓人期待呢,新一年的第一個日出。」日葵清澈的聲音又在身邊響起。
        「我第一次這麼早從床上爬起來看日出。」夜曉打著牙顫地說。
        「當看到太陽出來的時候,你會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日葵保證。
        兩人一直等、一直等,不知道過了多久,天空在不知不覺間似乎慢慢變得淺色了一點。夜曉低頭看手錶,時針指著六時正。破曉前的天空呈暗靛色,隱約可見一絲淡淡的金黃光芒從地平線緩慢地蔓延開來,映照在蒼穹上。雖然太陽還沒露出頭來,但他逐漸能夠看到周圍景物的輪廓和線條了。他冷得渾身發抖,手和腳冰凍得幾乎失去了知覺,一顆興奮的心卻開始炙熱起來。




        「其實,有件事情我還沒感謝妳。」在一陣沉默過後,夜曉決定對日葵說些甚麼,「很感謝妳那天阻止了我,拯救了我的生命,不然的話……我或許永遠都不會有機會體會到現在的心情。」
        日葵轉過頭來看著夜曉。
        「過去的半年,妳讓我感覺到,原來能夠活著真的很美好。」夜曉緩緩地說:「很感謝妳的連哄帶騙,讓我有機會去做一大堆我之前從來沒做過的事情。我原本整個人只充斥著負面的想法和思緒,從來沒想過在我身上會有更好的可能性。煮咖喱、去博物館、遠足、給風景拍照、焗蛋糕、親手製作蠟燭、在後院的草地埋下花朵的種子,全是一些我不去嘗試的話,我永遠不會知道是多麼有趣的事情。我一開始只是為了打發妳而做,做起上來的時候卻樂在其中。妳還提醒了我,我真的很喜歡彈結他,這是我活著的時候最想做的事情。要是我死了,我就不能再做了。因為有妳的出現,我才開始覺得這個世界也並沒有那麼糟糕。因為有妳的存在,我才開始對這個世界有那麼點喜歡了。[2]
        聽見夜曉這樣說,日葵的瞳仁顫抖了。
        「所以我答應妳,我一定會幫妳把小說改好的,我一定會努力讓妳的書能夠出版。」夜曉轉過頭來看向身旁的日葵,在漸明的天色下,他現在能看見她的臉了,「我一定會替妳實現妳的心願的,比起妳給我帶來的一切,我對妳的幫助根本不算甚麼。」
        「我其實也沒有做甚麼,你說得讓我有點受寵若驚了。」日葵搔了搔頭,眼裏藏著笑意。
        「我說的都是實話。」夜曉認真地說:「我真的很高興認識妳。妳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活了這麼久,遇過最美好的事。」
        一抹嫣紅染上日葵的臉,但並不是緩緩上升的紅日造成的。
        「妳讓這個世界,在我眼中變得更美好了。每當我想起妳的存在,就讓我對這個世界開始有所期待。」夜曉頓了一頓,低垂下頭,繼續說:「但是,當我再想深一點,我就想到妳已經死去了。像妳這麼好的人,卻已經死去了。看來,這個世界其實還是很殘酷、很醜陋、很險惡的,以至於美好的事物很輕易就會被吞噬。如果路的盡頭是這麼黑暗的話,我該如何堅持下去?一時之間,我又不知道該期待些甚麼了。」
        「我知道這個世界有甚麼值得期待。」日葵接話。




        「甚麼?」
        「你,夜曉。」日葵直視夜曉的眼睛,肯定地說:「你。」
        夜曉笑了,「這個世界才不會需要我的存在,這個世界沒了我也不會有甚麼不同。但是妳跟我不一樣,妳本來會成為一名偉大的作家,為世界作出貢獻。但我並不會成為一名搖滾巨星,我不會對這個世界有甚麼影響。」
        「不是這樣的,夜曉。」日葵說道:「世界需要你的存在,並不是因為你要對這個世界做些甚麼,而是這個世界還有很多值得你一看的風景。」
        夜曉愣了一愣,看向遠方。大地的盡頭有一抹微弱的曙光,非常遙遠。日葵的話很有道理,可是他輕聲地喃喃:「但我的世界,如果沒有妳的話,就不會再有值得我看的風景。」
        日葵沉默了,夜曉的話讓她的心隱隱作痛,她不知該如何回應。
        夜曉繼續低聲說:「我知道終有一天,妳會離我而去的。可能是春天,在下面的種子開花之時。可能下一秒妳就會因為某個我永遠都搞不清楚的心願突然受到實現,而瞬間消失。也可能是很久以後,等妳的小說出版了。但不管多久,妳終究是會離去的。而我也會因為妳終於獲得解脫而由衷地替妳感到高興。只是,到時候,我該怎麼辦?到時候,誰來引導我?」
        「你還有你自己呀。」日葵開口回應:「你沒甚麼好失去的,你能辦到的,夜曉。我對你有信心。」
        日葵伸手摸上夜曉白皙冰冷的臉蛋,捧起他的臉,讓他抬頭迎向她深信不疑的眼神。他的眼眶突然就濕潤了,鼻頭感到一陣酸楚,從來沒有人對他說過這樣的話。
        「謝謝妳。」良久以後,夜曉迫自己咧起一個微笑,他跟日葵說:「到時候,我會永遠記得妳的。」他用手拍了拍他胸口上心臟所在的位置,「妳會一直在這裏,會是我堅持活下去的動力。」
        夜曉真誠的自白讓日葵大為觸動,猶豫了一會兒,她說:「我必須告訴你,我想起來我的心願是甚麼了……」
        夜曉睜大眼睛看向日葵。
        「其實從你說你因為我而喜歡上這個世界開始,我就想起我的心願是甚麼了。」日葵說:「我想我應該坦白地告訴你。」
夜曉豎起耳朵等待日葵繼續說下去。
        「很感謝你為了我的心願而努力所做的一切,包括我在日記裏提及到的事情,你對我的所有調查,還有你為我的作品展開的搬運工程,那對於我來說實在意義重大。我真的很高興我認識了你,很慶幸我們就算一個生一個死,依然擁有這樣的羈絆。」日葵緩緩地說:「你為了我的事情而付出的時間和精力,就像我為了自己的存在價值而付出的血汗、淚水、心和靈魂。我真的覺得,你可能是最了解我的人了。」




        「你知道的,其實我……從小是一個內向而孤獨的人。因為喜歡的東西很奇怪,興趣和別人不同,總是很難與人連繫。所以我一直沒甚麼朋友,遠不像你一開始以為的我那樣陽光和樂觀。我甚至也曾想過尋死,有過不想活下去的感覺。為了避免這種想法,我才逼迫自己在日記裏記錄每一丁點發生在身邊的微細好事,記錄我日後的夢想、我所喜歡的一切和能夠讓自己開心的回憶,記錄那些真正值得記著的事物,好提醒自己,雖然我孤獨一人,但依然有勇氣堅強地活下去。這些你都知道了。」日葵輕輕地嘆了口氣:「我曾想過一死了之,都依然決定堅持活下來,最後卻是因為沒能預計的意外而被奪走生命。我變成了一隻心有不甘、帶著怨念的孤魂野鬼,一直停留於這個地方,漫無目的地在這裏遊蕩。我茫然無措、無處可去,不知道該怎樣獲得解脫。然後你看見我了。」
        「在沒有人能夠看得見我的時候,你看見了我。」日葵頓了一頓,繼續說:「在你看見我之前,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成為別人得以堅持下去的理由。還記得為甚麼我想成為作家嗎?我想改變世界。而我想我確實改變了你。現在的你,因為我的出現為你帶來了影響,而決心堅強地活下來。」
        日葵低下頭,伸手抬起夜曉的手,「答應我。」她把他的手臂內側反出來,「這條疤痕,是你勇敢活著的證明。」她撫上微微凸起的白色疤痕,這過了這麼久都依然沒有消失的疤痕,大概會跟隨他一輩子,「以後每次看到這條疤痕,你都要記得,你曾經想過放棄,那給你留下了這條疤痕,因為你勇敢地選擇了活下來。」
        「我答應妳。」
        「你說是我讓你開始喜歡上這個世界。但你知道嗎?」日葵看向正在認真聆聽的夜曉,柔順的髮絲從她的肩膀垂落下來,她用手把它們撩回耳後。「你也是我喜歡這個世界的原因。」
        聽見這句話,夜曉的瞳孔逐漸張大。
        日葵繼續說:「一想到在我投胎以後,會誕生於一個有你存在的世界,就讓我對這個世界充滿期待了。你對別人有著強烈的同理心,就算對待與你無關的事依然非常認真和關心,這些是很寶貴的品格。這種特質在普遍自私自利的人群中是很罕見和珍稀的瑰寶,同時也是改變這殘酷的現世最為關鍵的人性光輝。你是長夜結束以後的破曉,是照亮黑暗的光。我真的相信你會成為一名能夠拯救生命的音樂家,如果這真的發生了的話,下世的我一定會在觀眾席裏為舞台上的你歡呼喝采。一想起這個,我就能鼓起勇氣迎接我將要面對的下一世了。」
        日葵說的話彷彿有一種魔力,讓人確信她所說的話會成真,夜曉能夠想像她所描述的畫面。
最後,日葵用她深邃的灰色眼睛凝視著夜曉的雙眼,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再慢慢地呼出,終於說出那句話——「所以,我的心願達成了。」
        「這就是……妳的心願?」夜曉怔住了,呆望著日葵在陽光的照射下越發明晰的臉。
        「嗯。」日葵嘴角帶著笑意地點了點頭,然後她指向遠處的天空。
「你看!日出了!」 [1] 日葵引用了英國傳記電影《托爾金傳》的對白。[2] 夜曉引用了日文歌《我也曾想一了百了》的歌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