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鈞張開眼睛,視線裏已經看不見火龍。夜空在失去了照亮天際的火光之後,重新變成深藍色。僅餘點點星光點綴在這塊畫布之上。

他看看自己的雙腿,還穩穩地站立著。他摸摸自己的心臟,還急速跳動着。他這才懂得慶幸,他還活着。

然後他才看見身邊不知何時多出了一個人:他的國王陛下。

「陛下!」

張鈞還未來得及跪拜,卻見到陛下腳步踉蹌,一個不穩,往他這邊倒下。他連忙衝上去扶着。





「陛下小心!」把人扶穩了,張鈞馬上命令士兵去找軍醫。但國王卻說:「不必。只是一口氣用得太多魔力,有點累而已。」

張鈞一聽,率領所有城牆上的士兵跪下:「謝陛下救命之恩!」

「起來吧。」國王扶住城牆的石磚,深呼吸好幾口,總算緩過來。他看到了城牆之下,壁壘之外,本身應該是大片森林的地方,此刻什麼都不剩。

「張鈞。」

「臣在。」





「棄關。退守皇都。」

張鈞驚訝地抬起頭,看着國王。國王仍然遙望遠方,神色哀傷,但無論怎麼看,都不像是在說笑。

「陛下,一眾將士奮戰了一個晚上,拼了命才守住了這座壁壘,怎麼可以將它拱手讓人?」張鈞沒有接下這道命令。他拼命壓住心中的激憤,但聲音始終還是無法保持平靜。

「我們算是守住了嗎?」國王轉過頭看他:「要不是我把火龍消滅了,大家還能在這裏跪著謝主隆恩嗎?」

「但我們此刻就是守住了。站在壁壘之上的仍然是青森士兵!這壁壘還沒有丟!」





「我接不住下一條龍了!」國王聲嘶力竭地大喊,喊得張鈞都嚇了一跳。

「我已經用盡了魔力。但炎志軍明顯還有餘力。我們不趁他還在調息的時候逃走,他一準備好再次施法,馬上就能把我們燒成灰!」

張鈞無法反駁。他很清楚對方的力量去到什麼地步,也很清楚屬性壓制之下,國王盡全力也只能擋下一次。

可是他不甘心啊!從一開始他也怕得要命,到他們想得出計策,捉得住對方的弱點,成功逼使對方停下腳步,到他終於不再怕,決心要奮戰到底,他不想這個時候才放棄,不想承認一切居然是徒勞。

兩人的激烈爭吵已經引起了士兵們的注意。將軍身後,有許多個士兵自行站了出來:「陛下!我們寧死不屈!」

「寧死不屈!」這四個字變成了口號傳開,一時之間竟一呼百應。

「陛下!如果我們現在主動棄城,那麼我們浴血奮戰了一晚,又有什麼意義?」將軍站起來,與陛下對視。即使國王可以指控他大不敬,他也不介意。因為:「身為軍人,我們不怕死。但我們接受不了把自己死守的地方送出去。我們接受不了這種屈辱!」

國王長歎一聲,又重新把頭轉過去,看着滿目瘡痍的江山。這是他的國家。要下達撤退的命令,他的不甘難道會比其他青森人少嗎?





「阿鈞,我們相識有多久了?」再開口時,國王的語氣收斂了不少,而且改用了一個親暱的稱呼。

張鈞已經很久沒有聽過國王陛下用這個稱呼叫他了。上一次是多久之前呢?十年?二十年?

二十年來君臣之間的恭敬足以讓人忘記,在他未為君之前,在他未為臣之前,他們先是同窗,先是好友。

他們識於微時。那個年紀,不必面對國家大事、不必面對內憂外患。他們只負責任性,只負責玩。

那是最純真的年紀。他們的友誼曾經亦是最純真的關係。

他知道,當眼前的人這樣稱呼他,他便不必當自己是將軍,也不必當對方是國王。現在他是張鈞,而眼前的人是林國棟。他們是整天玩在一起的朋友。僅此而已。

「你從前就不是個勇敢的人。」林國棟說:「當敵軍打到你這裏的消息傳來的時候,你肯定從椅子上摔下來了。我說得沒錯吧?」





張鈞臉都紅了。他不僅摔下來了,還摔了三次。

「以前我們讀書的時候,我、你、李剛三人總是混在一起。」林國棟不管張鈞被說中醜事的窘逼,逕自閉上眼睛。腦海裡深深藏著的那些年少時的記憶卻一一浮現在眼前。

「我是最頑皮的一個。恃著自己是王子,別人不敢拿我怎麼樣,就到處搗蛋。無論我做什麼壞事,李剛都會義無反顧跟着我。你記不記得有一次我和李剛偷偷跑進魔藥實驗室,把教授準備好的實驗材料燒掉。結果一不小心把整個實驗室都炸掉。」

「本身我們是為了不想上課才把材料燒掉。結果真的不用上課了,但我們一起罰抄校規100次。」林國棟說着說着,自己也笑了。

「但你是我們三人之中唯一一個沒有受罰的。」林國棟說到這裏,轉過頭看着當年的好友:「因為你拒絕了我,你沒有來。」

「你跟李剛不一樣,李剛是我的影子,我說什麼做什麼,他很少會唱反調。但你只會跟我們做些無害的事,可能逃逃課,塗塗鴉之類。搞破壞這種事你一次都不會做。你還會阻止我們做。」

「李剛說你不夠義氣,我反而覺得你這叫『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

張鈞低下頭,默不作聲。他不想否認自己的確是有着原則,可其實還有不少的部份,單純是他膽小,不想受罰。





可笑的是,最膽小的他,卻成為了大將軍。李剛那少根筋的,卻成了政務大臣。

「但自從我登基以來,你一次都沒跟我唱過反調。連李剛都有和我意見不合的時候,但你反而把我的說話全部照單全收。我明白,你是怕讓我不高興,會丟了性命。你在這種情況,勇敢不起來。」

「過了十數年,我都忘記了你當初是個怎樣的人。現在,我記起了。」

「你認為留下來死守是正確的行為。即使你知道你會死。」

「我很意外,也很高興。」

張鈞心裏暗喜。林國棟暗似想同意死守了。

「但我不能同意。」





「陛下!」張鈞跳了起來,眼睛瞪得巨大。

「我寧願你視我為壞人,視我為昏君,我都做不到讓你帶着其他人自尋死路!你是我朋友,你是我兄弟啊!」

「丟了一塊地,他日還有機會奪回來。人死了,便怎樣都無法輓回了。」

「而且不是你們死掉了,這塊地就能不丟。你們死了,這地方還是得丟。你們死守,是沒有意義的啊!」

張鈞眼裏不知何時已經濕了,但他還是說不出附和的話。他很久很久沒有像現在那樣,夠膽連命都不要去堅持一個想法了。

雖然這個地方不是個城,只是個壁壘,只是入城前必經的關口,甚至連個正式的名字都沒有。但守在這戰略重地十數載,他早已認了這裏是他的家。要他放任自己的家像外面的樹林一樣變成焦土,他怎麼可能答應?

張鈞在想的,林國棟豈會不懂?只是他身為國王,有必要選擇當下對國家最好的選擇。把人材留住,把軍隊主力留住,就是此刻最好的選擇。

到那條火龍襲擊皇都的時候,青森人還能怎樣抵抗,林國棟也想不到。可是如果在此失去了張鈞和他的精銳部隊,反抗的可能性必定大幅減少。

「我實在不想這樣說,但我是國王。張鈞,你確定要跟我作對?」

林國棟見張鈞還是沒有應答,他知道再多說也沒有用。

這場無意義的爭論耗費了不少時間,要是再不走,赤砂軍馬上就會有進一步行動。既然勸不動,林國棟也沒打算再繼續勸了。只希望張鈞至少別攔住他。

他拍拍張鈞的肩膀,然後以國王身分向身邊的士兵下達命令:「傳令下去,全軍撤退,退守皇都。不得異議。」

士兵應得俐落:「遵命。」然後馬上將消息通知全軍。不過一會兒,城牆上的所有士兵都已經撤走,包括當初與將軍一樣,不願意撤退的士兵。

然後國王重新挺直腰桿,理一理頭頂的皇冠,然後威嚴地離去。

「他要是還不肯走,就把他綁起來帶走。」國王邊走著,邊向隨從交代。

戰場上的另一邊,炎志軍已經準備好重新召喚火龍。麾下的軍隊也已經重整旗鼓,做好了破城的準備。他們這才發現城牆上的人不見了。不僅是城牆,剛才還在用藤蔓捉人的地面部隊也不見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