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士正在屯門公路跑著。

車子左邊的海面反射著夕陽的光線,金光閃閃的,很是奪目。遠方的船隻劃過海面,留下一道長長的軌跡,卻劃不破耀眼的波光粼粼。看著這美麗的海景,我快要忘記自己正身處屯門公路幾十米高的行車天橋上。



迷人的大海,綠意盎然的遠方海島,廣闊無垠的藍天白雲。香港,我們的家,一如平日般美麗。不對,似乎比起平時更美。應該是因為剛剛贏過比賽,我心情正好着的關係,看到的世界也比較美麗。

剛剛的比賽一如所料,我和阿欣獲得了非常不錯的成績,如今坐車回屯門,阿欣已經在忙著滑手機,選擇待會兒慶功的餐廳了。





我對吃什麼這回事完全沒有想法。反正進食只是補充營養所需,吃什麼其實沒差。與其花精力查找餐廳,倒不如趁現在好好休息一下更好吧,晚上回到家,又要把功課完成才能睡了。

我閉上眼睛,聆聽着巴士引擎低沉又單一的轟鳴。這種聲音對於一個剛剛比賽完,筋疲力盡的人而言最為催眠。

忽然間,一個響亮的聲音從車頭傳來,蓋過了單調的引擎聲:

「啊呀呀呀⋯⋯」

接近駕駛座的位置傳來了一陣痛苦的叫喊,把我從海景中拉回現實。那聲音聽起來像是有人心臟病發之類的,正痛苦地叫嚷着。





按道理,假如有人在行車途中急需要幫助,司機應該先把車子安全地停低,再報警求助。總不能邊開車,邊報警,太危險了。

但目前車速卻不僅沒有減慢,反而加快了。不僅如此,車子隨即開始左右搖擺。

我有一刻懷疑是不是巴士故障才導致搖晃和加速,但這搖擺不像是懸架或者轉向系統故障所引起機械式的震盪,反而像是汽車循蛇行軌跡行駛時造成的左右搖晃。

我們坐的位置是下車門後的一排座椅,在沒有站著的乘客的情況下,我們已經是最接近駕駛座的乘客,不過還是有幾步之遙。坐在窗邊的我決定叫坐在走廊通道一則的阿欣讓一讓,讓我去看看司機的情況。

不看還不知道害怕,一看卻嚇得我心臟都要停頓了。





滿頭白髮的司機一隻手緊抓著心臟,另一隻手勉強握住方向盤。他艱難的看了我一眼,竟然昏死過去,而車子卻繼續向前走著!

糟糕!糟糕!糟糕!

「司機大哥!司機大哥!」我用力拍拍他的肩膀,他卻是一點反應都沒有,也不知是生是死。

司機大哥的性命之虞固然是大問題。但現在更大的問題在於:司機昏死過去,但車子可仍然在前進中!

高速公路可不是全是直線。反而是由多個微彎所組成。一方面需要遷就地形避開山勢和建築,另一方面也為了避免司機太悶打瞌睡。現在我面前正正就有一個左彎。

我連忙伸出雙手抓著方向盤,試圖重新控制方向,並且穩定車身,讓車子往左轉。多虧科技發達,巴士都裝上了車身穩定系統。車子是穩定下來,沒有搖搖晃晃往防撞欄撞過去。

但轉過彎算是什麼,車子未停下,我們的危機都未解除。我把方向盤控制好了,卻騰不出手來打開駕駛艙門去踩剎車。看來只靠我一人是無法把巴士弄停的。我馬上大聲呼叫阿欣的名字,讓她馬上來幫忙。

都不等我大叫,阿欣見我神色不對,早已經跟著我前來,看到司機的情況也嚇了一跳。





「想辦法弄停車子,快!」我大喊。阿欣連忙打開司機座位旁的艙門,進入駕駛座範圍。她想將司機移開一點,好騰出空間讓自己接手駕駛。可是這司機身形太過笨重,阿欣一個女生拉不動。

我的喊叫喚醒了後方、上層的乘客的注意。有幾個人開始走上前來了解實情。

「司機怎樣?車子失控了嗎?」有人問。

「很明顯吧?」我沒好氣地說,一邊繼續努力穩定車身:「保護好頭部,可能會撞車!」

那幾個人馬上各自找了個座位,繫上了安全帶。

誒⋯⋯雖然是我讓大家保護好頭部的,但一向熱心助人的香港人到哪裡去了?

車子還在加速,似乎是司機的腳壓住了油門。我看了看前方,前方卻是一個角度頗大的右彎。





阿欣用腳一踢,成功踢開司機壓着油門的腳,但司機大哥的身軀實在太過龐大,個子不夠高的阿欣被他阻擋,即使她猛把腳往下伸,還是摳不到煞車。以現在的車速,我們不可能順利轉向。

「拉手煞車!」我大喊。阿欣終於看到了自己右邊的煞車桿,連忙把它啟動。車子後輪響起了刺耳的煞車聲,車速隨即減慢下來。人們通通失去平衡跌倒。車後傳來「艾呀!」、「噢!」的叫聲。

不過,假如對汽車有一點認知都會明白,猛烈的急煞會讓車子的重心前傾,讓後輪的抓地力降低。如此一來,車子便會有失控的風險。再加上前方是彎位,我必須要扭鈦以避免墮崖。種種因素讓車子開始失控。

巴士以甩尾的方式入了彎,近乎橫向的掃過彎位的外面兩條行車線。我聽見車尾撞擊防撞欄,與之摩擦的尖銳的聲音,還有橡膠車胎滑過柏油路面的刺耳的聲音。實際上聲音僅僅持續了幾秒,當車子停下來的時候便靜了下來。但這幾秒體感上卻好像是一輩子那麼漫長。

這台巴士的質量不錯,居然這樣開都沒有傾側。我不敢鬆開方向盤,阿欣也是握着手剎車不放,生怕不小心動一動又會有什麼變故。

其他人倒是鬆了一口氣,紛紛解開了安全帶,去開逃生門去了。

「應該……可以了?」阿欣沒什麼信心,輕聲問我。

正好,我也沒什麼信心:「應該……可以吧?」





然後我倆互相看看對方,一同緩緩放開握着的兩樣東西。

就像是在跟我們作對一樣,車子突然又移動了一下。這次不是向前,卻是溜後。阿欣尖叫着馬上重新啟動手剎車。

見她慌張得很,我也不好意思跟她說,其實手剎車拉起了之後,不用再按住也會發揮作用的。不過比起這個,現在有更加需要確認的事情。

我連忙看了看倒後鏡,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

剛才的撞擊把防撞欄撞開了一個大缺口。車子尾部正正處於缺口之中,懸在天橋邊上,尾輪已經完全懸空。中間的第二排輪子也只僅僅觸及路的邊緣。加上車尾是引擎和冷氣等沉重的零件所在,配重上是較重的一邊,所以車子隨時都有往後倒、向下墜的可能。

我還在分析着情況,車子已經迫不及待又往後退了一下。

「馬上到車頭來!所有人!快點!」我向所有還在車上的乘客發號司令。人們知道這次不能單靠安全帶保命了,也慌忙地往車頭的位置靠攏。不過即使如此好像也沒有幫助。我還是感受到車子又再緩緩倒後。





我緊盯著倒後鏡,監察著情況。從鏡中反映了巴士後方的兩條車軸,中軸勉強還觸碰着路面。車身有不少刮花的痕跡,但至少車尾的引擎室未有冒煙。

對了!這台巴士是英國廠商設計的,中軸是動力軸,如果踩一踩油門,讓輪子向前轉動,不就能把車子移離邊緣,往路中央開了嗎?

有了想法,就欠實行了。不過阿欣正在司機位,我怕按照現在的溜後速度,我倆換完位置,巴士已經掉下去了,只好把計畫簡單向阿欣說:「你踩油門,然後鬆開手煞車。我們讓車子自己爬回路面。」

阿欣勉強地把腳伸到油門位置,用力踩下,同時把手煞車關掉。

刺耳的輪胎聲再次想起,不過這次巴士不再往後倒,反而輕微的向前挪動了一點。我正為計畫的初步成功感到興奮時,也聽到有乘客驚喜地喊了一聲:「yeah!」。

但是危機還未過……

突然,中軸傳來「砰」的一聲巨響。車子馬上震盪了一下,然後便不再向前。我急忙再次透過倒後鏡觀察車尾,卻看見中軸動力輪附近的路面崩了一塊。剛才的那聲巨響,可能就是來自這裏。該死,這路面怎麼如此脆弱?現在輪子已經完全懸空了,想再把車開回來就不可行了。

車子還有在向後滑的傾向,應該不用數分鐘就會墮橋。在有限的時間裏,我們必定不可能讓所有人全身而退。只好能救多少得多少了。

「打開車門。」我告訴阿欣:「儘量讓更多人離開。」

車門打開的瞬間便有人開始從車門逃生。車尾的逃生門倒是沒有人打開,那位置已經懸空了,打開門也是摔死。

同一時間,上層有幾個人從車頭跳了下來,不過有人擦傷,也有人扭傷了。帶頭跳下來的那個男人倒是身手敏捷,安全落地。他手上還握着用於打破車窗玻璃的小錘子,隨即用手上的小錘敲打下層擋風玻璃。

少了幾個乘客的重量,車子往後倒的速度似乎又快了點。外面成功脫險的乘客紛紛前來幫忙。有人用拳頭擊打玻璃,有人找來其他硬物。

玻璃不斷被重複擊打,發出啪啪的聲音。最有用的還是那小錘子,打一下便讓擋風玻璃裂開了。其他人再努力一點,玻璃很快便抵受不住,整片從車身剝落。

其他人早就從車門離開了。車內只剩下我、阿欣和司機三人。我和阿欣堅持不走,還是希望想辦法送司機從車頭出去。

車裏少了那麼多人,早就無法保持平衡了。巴士向後的速度加快,往後的仰角也越來越大。支撐著車子的,只剩下與地面的摩擦力了。

「阿欣,你怕不怕我們不能離開?」我問阿欣。我們倆一同摸索著司機的安全帶按鈕。阿欣表情很彆扭:「最好不要。但先把司機救出去再說。」

她肯定是不想死的,但司機這事她不想管也管了,要她自己逃跑,她又做不到。只好祈求車子多堅持一會兒,待我們倆也能逃出生天再掉下去

我和阿欣解開了司機的安全帶,合兩人之力艱難地把應該屬於癡肥的司機抬起,把他遞給外面接應的以逃脫的乘客。好幾個人伸出手將他接住,然後一起用力拉,這才把人給拉了出去。

司機成功脫險的一霎那,車子終於完全失去了平衡。巴士底盤與路面劇烈地磨擦,產出大量火花和噪音。外面有人朝著我們伸出手,我和阿欣當即拼命伸手想要捉住。但在捉住援手之前,車子已承受不住地心吸力,往下墜去。

雙腳突然離開地面,身體突然失去支撐點,手邊雖然能夠捉住巴士扶手,可是捉住了也沒用啊!

無可奈何地,我看著上方的行車天橋與自己越來越遠。

要死了!我腦海中冒出了這個念頭。

死亡對我而言是一種完全陌生的概念。我未經歷過親朋離世,身體也健康得從來沒有感覺自己會死。所以,當這個念頭出現時,我第一個反應並不是恐懼,而是呆滯。

這樣就完了?這樣就死了?那說好了的晚餐慶功宴怎辦?還有功課呢?

然後才覺得自己不能死,死了便什麼都吃不到,做不到了。死了很孤獨的,死了之後一切都不好。這才會開始害怕死亡。

不過在我開始害怕之前,身體已經落在冰冷的海水之中。

瞬間我便被海水包圍,冰冷的水刺激着我全身的毛孔。混亂之中少不免喝了幾口鹹水,但至少在海水中勉強睜開眼睛,我還能看到車頭擋風玻璃拆除之後弄出來的出口,便拼命朝著外面游。

離開巴士車身之後我沒有停下,而是趁著尚有一口氣,拼命往海面游去。幸好我反應算快,巴士未沉得太深便動身開始游,要游到海面也沒有花太多時間。

一接觸到空氣,我馬上拼命呼吸,盡量多吸一點得來不易的氧氣。剛才我是差點就要死了,要是在混亂的場景之中砸到頭,或者被什麼東西勾住,那我就完了。

劫後餘生的空氣也是甜的,能活下來真是太好了。

我看到阿欣隨即也從水面路出頭來,大口大口的呼吸著。比起自己安然無恙,我們倆都沒事自然是更好的消息。我倆相視而笑。

打過照面之後,我們四處張望,尋找岸的方向。我們從天橋跌下來,然後馬上便游上水面。按道理應該沒有被水流沖到太遠的地方。

奇怪,為甚麼屯門公路的高架橋突然會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