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best does not come alone. It comes with the company of all.
最好的不會獨自到來,它將帶同一切走向你。
-泰戈爾《漂鳥集》
 
  今天難得在傍晚時分下班,我趕緊換好衣服上車,準備久違的回家跟父母一起吃晚飯。我繫上安全帶準備出發,車窗卻傳來敲打的聲音。
咯咯。我把車窗搖下。是鄭卓恆。
他低頭透過車窗的縫隙看我,我本想解開安全帶下車,他示意不必。
「唔?你今天不是上夜班嗎?」
「嗯,我剛回來。」他用手揚起白袍的衣領給我看。
「沒什麼,只是來給你這個的。」他伸手把一杯熱飲從縫隙遞進來。
「謝謝。」我伸手結果杯子,是那熟悉的可可香味。




「呃……你是明天出發吧?英國的研討會。那應該是下個禮拜回來?」
「嗯,不過我還有私事,多請了幾天假,下週三回來,要下下週才上班。」
「好。」他點點頭,稍作停頓。
「等你回來後我們吃頓飯吧。嗯,好了,不阻你了,快回去休息吧。」他語畢便退後身子,沒有給我回話的空間,向我揮揮手然後轉身快步走回醫院大樓。
 
  一年的實習期已經到了尾聲,我的指導教授剛好要出席英國的一個學術研討會,邊著我跟他一起去見識一下,順道當他的助手。一連三天的研討會順利進行,如釋重負的我迎來週末一場期待已久的重要約會。

  這天早上下了一陣過雲雨,陽光在空中折射出一道約隱約現的彩虹,和暖濕潤的空氣讓人有種熱暖的心動。
我穿過教堂中央走到後台,敲敲門後走進新娘的化妝間。穿上一襲長婚紗的李天愉一臉得意的看著我,向我張開雙臂,我上前緊緊擁抱她。
「我自知自己平常是偏向無知那邊的人,但我今天有一件事十分確定。你知道是什麼嗎?」




「是說你今天很美這個事實嗎?」
「嗯。果然,知我者莫若你。我今天將會艷壓群芳。」她滿意的點頭。
「不過你怎麼會決定在這邊行婚禮呢?你們兩個不是在香港認識的嗎?」
她站起來走到窗前,指著窗外的河畔。
「你有看見河的對岸那群啡色的建築嗎?那是我以前念的中學。旁邊灰白色那棟就是宿舍。」
「那時候我晚上睡不著就會坐在床上看著這座教堂直到天亮,但我一次都沒有真的來過。所以我就想說,以前從遠處看的時候心情都不好,到我此生心情最好的日子就真的進來看看。登登~所以我來了。」
真正進來了感覺怎樣?
「唔……遠看的時候覺得這教堂很小,到進來之後發現原來裡面很寬敞。白天看著比半夜看到的更美。」
我就靜靜的看著她,沒有回話。我想起剛來到英國那年跟她在同學Natalie家開倒數派對的那晚,我們兩個人坐在庭院聊了很久。我跟她說,我希望她能像自己的名字一樣,每天都過得愉快。那時候這話對她來說很遙遠吧,到終於還是實現了,那些日子現在看來就像舊夢一樣。
「嗯?」




「……你視力也太好了吧,這麼遠也能看得清?」
「這倒是真的,我現在天天上班看電腦也沒有近視。」
「咦,那邊最遠處的是我們高中吧!」
「嗯,白色那棟。後面一點就是那時你每天去的大學圖書館。說到這裡,其實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
「嗯?」
「還記得我form 7那時進了兩次急症室嗎?其實差一點就有第三次了。那時候好像離考A-level 兩三個星期左右吧。你還在圖書館,我一個人在宿舍。我媽又打來跟我咒罵了我爸很久,又重複了一堆我是她的命根啊,希望啊什麼的。於是掛了線我走上天台站了很久。在15樓看下去四野無人,視線範圍內的建築全都漆黑一片,只剩下那座圖書館的燈還亮著。就在那時我的電話響了,是你打給我。」
「我嗎?我打給你幹嘛?」
「沒什麼特別,你說圖書館大樓裡的超市快要關門了,問我你要不要買什麼回來。」
「那就跟我以往一樣啊,我好像每次都有這樣問的吧?」
「是啊,可就是那一句話,就因為你問我有沒有什麼想要。你不知道那簡單一句對我來說有多麼重要。那是我第一次確切的感覺到,原來還有人不是只會在自己痛苦的時候才想起我。」
「而且,我還要謝謝你一直都對我這麼有耐性。人大了才慢慢發現,有人對自己保持耐性的話一定要好好珍惜,因為那些忍耐之中也包含了尊重和信任,那是對方能給的,最溫柔的愛。
「什麼啦?我才沒那麼偉大。我就是怕而已。」
「你啊,是比你自己想的更不錯的人。也許你還不知道,但我很肯定,你是愛我的!嗯。」她一臉自信的點著頭,說著說著眼眶又泛起了淚光,這麼多年還是敵不過她的調皮,我連忙指著她的臉:「 你別現在哭啊!妝都哭花了,眼淚現在流乾了的話待會還能哭嗎?」
新娘在婚禮上致詞的時候說到自己因為性格的緣故,一直很難相比人坦白自己真實的感受,幽默和諷刺的語氣因而成為了她面對不安和憤怒時的反射機制。然後她提及了我的名字,她說我是第一個能看穿她聒噪活潑底下的脆弱敏感的人。雖然中間有三年時間失去聯絡,真正再聚首已經是六年後,但因為我在那天晚上擁抱過她,因此往後在無數個夜闌人靜的漆黑中,我也曾再千百次的擁抱了孤獨的她,哪怕我自己毫不知情。
 




我的這位朋友讓我明白到一件事:人給你的傷痛,終究也得由人去撫平。
 
  一個人或事的價值取決於意義,而意義是由人賦予的,因此哪怕只是對一個人有意義,也有它的價值。也許在我們不知道的某時某地,我們無意的一句話,一個行動剛好就是某人當下最需要的。光是你的存在,對某人也可能是奇蹟。也許比起竭力尋找自己的用處,更重要的事要相信自己的價值,並堂堂正正的活著,宇宙自會施展它的魔法。
  2007年7月,一對新人在一眾親友的見證下許下了百年之約,然後執手相隨餘生數十載。上天也許在故事的開初並未眷顧我這個朋友,但百折不撓的她向世界展示了自己真正的價值。多次自殘之後Joyce終於鼓起了求救的勇氣。接受了一段時間的治療和輔導,她被邀請參加一個為同樣受精神健康問題困擾的年輕人組成的互助小組。就在第一次出席組聚的那天,她邂逅了在隔壁安老院做義工的男生,也就是她後來的丈夫。十年前那個多番被世界推上了天台圍欄上的少女,大概根本不無法想像十年後的自己竟可如此幸福。後來,這兩個同樣來自破碎家庭,從沒有好好感受過父母的愛的年輕人,成為了讓子女沒有一刻不感到被愛的,最好的父母。生命也許苦澀如詩,但這位我無比尊敬的朋友卻把自己的下半生編成了最雋永的歌。
 
原來回憶跟擁抱一樣,都帶有溫度。擁有能擁抱自己的回憶是一種無比的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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