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親妹的眼睛鮮紅色: #Scene 24
#Scene 24
Day 6
假如我可以早幾年遇到你——
這句話就像是一條刺,始終插在我心上。
我理性上知道阿榣已經走遠了,也知道自己必須馬上學會開車然後逃跑,然而,我的腦裡卻只是反覆不斷地想著這句話。
早幾年遇到又點?佢就肯離開呢個鄉下?
點解?而家同幾年前有咩分別?
我一邊想著這些事,一邊心不在焉地啟動三輪車。
摩打聲響起,與此同時,三輪車突然向後移動。
「……咦……咦咦?喂喂喂!」
我慌了手腳,看見手掣就扭看見腳掣就踩,卻完全無法改變車子移動的方向。
「喂喂,等、等等等陣!喂——」
我轉頭看著身後的峭壁,只覺得喘不過氣來。
阿葵從這峭壁掉下去的那一幕,尚在我腦中未散,從這裡掉下去,我跟妹妹必死無疑!
據說,人臨死前所有回憶都會像幻燈片一樣跑過,我也不例外。
就在腦中急速閃過大量影像的瞬間,我突然急中生智把車頭一扭,竟成功轉換了三輪車的方向。
我們雖然沒有掉下山崖,三輪車卻依然沒有停下,反而一直向著迂迴的山路後駛。
我雖然拼命用雙腳止住三輪車,但還是徒勞無功,車子近乎失控地鏟出沙路,闖進旁邊的雜林裡。
由於是坡地,幾次擦過樹木都無法使車子停下,直至撞中一個大樹時,我才被拋離駕駛座。
我在一片混亂中墜落在草叢裡,因為雜草夠茂密充當了氣墊,除了感覺頭暈噁心和幾處輕微擦傷之外倒沒什麼大礙。
我定了定神,連忙跑回去車子那裡。
車子看上去還很結實,問題是,原本躺在貨架上的妹妹卻不見了!
我發瘋似地在樹林裡亂闖,總算在幾米外看到倒在地上的她。看來,她也在剛才的撞擊中被拋出車外。
「阿妹!」
我走近一看,不由得驚叫起來。
妹妹額上流著血,不知是什麼東西造成的傷勢,應該是撞到什麼硬物吧?
仆街!昏迷仲加埋受傷,今次點算……
我心亂如麻。依常識判斷,我不應該移動受傷的人,免得她傷上加傷;但在這種山卡拉地方,就算等到下輩子,都不可能有人來救吧?
左思右想之下還是無法定奪,我唯有暫且脫下T-shirt,壓住她額上的出血。
還好,血量不算太多,應該傷得不算太重。
正思量著下一步應該怎麼做時,我突然感覺到妹妹的身體抖了一下。
我連忙摸摸妹妹的額頭,體溫似乎下降了一點。
根據我有限的醫學知識,體溫和血壓降低絕對不是好事!
我連忙湊近妹妹耳邊叫道︰
「阿妹……阿妹!你堅持住呀!」
就在這時,她又再次微微顫動了一下。
我整個人亂成一團,想將T-shirt當被子用又見T-shirt上沾滿血跡,想著抱住她為她保暖又怕壓著她……
「唔……」
我嚇得整個人跳了起來。
阿妹……頭先係咪阿妹講嘢?!
我的疑惑就在下一秒解開。只見妹妹的眼睛張開了一條縫,以朦朧的眼神望著我!
我興奮得把一切都拋諸腦後,甚至忘了妹妹的傷勢抓住她的肩膀大喊︰
「阿妹,你終於醒嗱!你見點呀?無事呀嘛?」
妹妹皺著眉,一臉苦相維持了十幾秒,才終於搞清楚現狀似地問口︰
「……阿哥……?」
她的聲音沙啞而低沉,我連忙翻著背包,找出水樽喂她喝水。
她喝了水,咳了幾下,表情看來稍為清醒,我連忙問︰
「阿妹,你見邊度唔舒服?」
她定神想了想,又試著動了一下手腳,才緩緩地說︰
「……有少少無力,個頭有D痛……」
「無力都好正常,你俾玎公公困咗咁多日……除咗無力同頭痛,仲有無其他狀況?」
她這次沉默得更久,再次開口時,卻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反問︰
「……玎阿公……?」
「玎公公做咩?佢係咪對你做咗D咩嘢?唔使驚架阿妹!我已經捉咗佢!」
妹妹要求我拉起她,我雖然怕影響她的傷勢,但在妹妹的堅持下只能照辦。
她坐著觀察了一下四周環境之後,凝望著我,眼中滿是疑慮︰
「阿哥,關玎公公咩事嘛?」
「咩唔關佢事?佢捉咗你喎!」
妹妹杏眼圓瞪︰
「佢捉咗我嘛?」
「唔係咩?我係佢間房個地牢度救你出嚟架。」
妹妹不再說話,只是雙眉緊皺按著額角,彷彿在苦思什麼。
我忍不住問︰
「阿妹,做咩事?你係咪好頭痛?」
「唔係嘛,阿哥,我係度諗緊當日嘅事……」
看她痛苦的樣子,我於心不忍︰
「唔使咁辛苦,總之而家你無事就OK啦。其他嘢,我地落咗山先再慢慢諗。而家最大嘅問題係,部車唔知有無壞,假如壞咗嘅話……」
妹妹突然拉一拉我的手,出神地說︰
「阿哥,我記番起……當日嘛……我暈低之前嘅事……」
「點都好啦,果D事已經過咗去……」
妹妹彷彿沒聽見我的話,仍在自顧自地說︰
「唔係玎公公嘛……唔係……當時我想去調查瑚阿婆,行到村中間,見到地下有樽鹽嘛……咁我就執起佢嚟睇,然後個頭突然中咗一擊……」
我的心跳不知何故加速起來,牽起妹妹的手就說︰
「好啦,唔好再諗啦。我地快D離開咗呢度之後先……」
妹妹抬起眼睛,眼神無比清澄地望著我︰
「阿哥,真係唔係玎公公嘛!我記得!記得好清楚!我暈低之前,見到對鞋係女人著架!」
我的血液快速從心臟抽離,只感到一陣寒意。
大熱天裡,我卻抖擻起來。我知道自己在害怕,卻不知道自己怕的是什麼……
不,其實我知道自己在怕什麼……
我最懼怕,自己所怕的事會成為事實……
我一手握著胸口的紐結,另一手扶起妹妹,結結巴巴地說︰
「知道啦……總之……而家呢度好危險,所以我地都係拿拿臨走,唔好再逗留……」
妹妹反拉著我的手,紅色的雙眼直視我的靈魂︰
「阿哥……係唔係發生咗咩嘢事嘛?今日幾多號?媽媽嘅葬體舉行咗未?」
「的確係發生咗一D事……但係……都過咗去啦……過咗去……最緊要係你無事……只要你無事,同我一齊走……」
妹妹似懂非懂,只是點點頭,便在我的撐扶下虛弱地向前走。
我扶著妹妹走出樹叢來到路邊。
繞了一個圈,這位置正正就是村入口的山洞,上方還吊著那具無頭蠟乾屍體,讓人越看越不舒服。
但事到如今,已沒有選擇。
我讓妹妹坐下來靠在樹幹上,柔聲地說︰
「阿妹,你等我一陣,我而家就去推架車過嚟。」
不知是否剛才橫過樹叢花了氣力,妹妹顯得很疲倦,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我心急起來,連忙跑回去發動車子。慶幸的是,引擎還能啟動。
我試了幾次確定了基本操作方法,卻不敢直接駕駛車子在草叢裡再出意外,只能推著車回去妹妹身邊。
妹妹氣息看來比剛才略好一點,正低頭把玩著什麼東西。
我心中一喜,連忙跑到她身邊要扶她上車。偏偏就在距離她身邊兩米時,我整個人愣住了。
因為,我看到了她手上的那東西。
雖然只看得見一角,但太熟悉了,我絕對不會看錯。
我忍不住伸手摸摸自己胸前。
還在。
我的紐結還在。
那麼,妹妹現在手上拿的……
妹妹察覺到我回來了,便停下了把玩的動作。
這時,我看得更清楚了。
手指長短的中國式紐結。
無論大小、形狀都跟我胸前的無比相似。
只是,它的紅索有點鬆散,看起來比較老舊。
我呆呆地指著那東西,問妹妹︰
「呢件嘢……邊度嚟架……」
妹妹想都沒想就答︰
「係呢度執到,唔知邊個跌咗嘛?」
我從妹妹手上接過那個紐結,近看之下,只覺得更加殘破。
而且,掛索已經斷開了,似乎本來是吊在什麼地方,卻在拉扯之下弄掉下來的模樣。
我心中一動,忍不住抬頭望向懸在村口上的那具乾屍……
妹妹察覺到我的異樣,輕聲問︰
「阿哥?果度……有D咩嘢……?」
我心中一痛,不知該如何回答妹妹這個問題。
一直以來,我都覺得很不安。
那些不安的感覺,源自一種道不出理由的猜疑……
而現在,所有猜疑都指向同一個答案。
然而,我能接受這個答案嗎?
假如我猜對了的話,那代表什麼?
我,被騙了嗎?
我抑制著內心的燥動,深深吸一口氣,對妹妹說︰
「阿妹,你而家情況點樣?」
「……我嘛?已經無咩嘢,只係仲有少少頭痛……」
妹妹雖然臉上嘅髒且亂,額角還有血跡,但眼神已在不知不覺間回復了往日的生氣。
我摸摸她的額頭,只覺比起剛在地牢發現她時,體溫已經正常多了。
於是,我終於下了一個決定︰
「阿妹,阿哥有件事想同你講……雖然我知道而家應該即刻送你去醫院,但係,阿哥有件事而家一定要去做……如果唔做,呢一世都會好唔安落……」
妹妹想都沒想就點頭︰
「既然係咁,阿哥你就去做嘛!」
我早估到,阿妹一定會咁樣講。
可能,我特登嚟問佢,都係為咗佢呢句說話,為咗令我自己唔可以再逃避……
無錯,要面對真相,的確係好心痛,的確係好難受。
但假如我一直扮無事,又過到自己果關咩?
最重要嘅係,我唔想自己亂估……
我一定要問清楚佢……
事已至此,再沒有猶豫的餘地。
我迅速安置妹妹躲在草叢裡,對她千叮萬囑絕對不要被任何人看到,再把三輪車推到樹後。
把一切都安排好之後,我獨自穿過乾屍的腳底,跑回村子裡去。
我左手握著胸口的紐結,一邊跑,腦中一邊浮現當時的情景。
那時,她一臉關心地凝望著我說︰
「係我織架!有保平安嘅作用,你快D戴住佢啦——」
一想起那張笑臉,胸口就悶得喘不過氣來。
我真的,真的,真的,最不想懷疑她了。
但是,我還清楚記得細姨出事那晚的事。
當時,我摸黑走到玎公公房間外,聽到一些拖拉的聲音。
然後,來自後背心的痛感有如無數枝針同時刺下去。
那種針刺的感覺,事後想來,跟我小時候打開雪櫃門時受過的刺痛無比相似。
——是電擊。
而整個佛滅鄉裡,都沒有電。
除了阿榣手上那個防狼器——
我搖搖頭,暗罵自己白痴。
不可能的,誰都可以去黑市買防狼器,怎麼可能單憑這一點就冤枉人?
更何況,假如真的是她,她又為何要救我?
為何要救出妹妹?
為何要送我們走?
為何要……
我抿著嘴唇,卻無法判斷殘留在唇上的餘溫,到底是真,還是假。
猜疑的感覺非常煎熬,我在如雷鼓動的心跳聲中,一口氣穿過死寂的村莊,跑回天等房裡。
天等房裡,還是沒有人。那是當然的,因為都被我們抓到地牢去了。
我緊握著拳頭鎮定情緒,直往後庭跑去。
後庭裡,倉庫門大開。
裡面,壓在木揭板上的雜物早已被移開,木揭板亦被翻起,裡面傳來一陣血腥味。
我抑壓著幾乎令人發狂的不安感,一步一步走下那石樓梯……
我
看到了
地獄
#24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