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件共328人死亡,839人受傷。9成傷亡屬於反抗分子。訪問半地的聯合國大使於現場視察,再一次呼籲停止暴力⋯⋯」
「面對着當時那幅景象,我再次深深感受到自己的無能。我只能再次呼籲各方,憤怒和衝動永遠解決不了問題。我定必繼續站在最前線進行我的監察、調停工作……」
聯合國大使的聲音從電視機傳來,就在新聞報道統計了死傷者之後。
董莉事實上一點都不想聽這些報道。在統計傷亡的時候已經想關掉了。但因為不是在SunnyBeach,不可以隨便亂動人家的電視機。
她試圖帶上耳機,開啓降噪,為自己帶來一點靜謐。剛才所聽到的內容卻已經揮之不去。
328人死亡,839人受傷。9成傷亡屬於反抗分子。
328,839
她作為醫生也曾經在衝突現場看過傷亡。可是今天在前線救援的時候親眼看過的,是一生中看過的加起來再慘烈三千倍。
328,839
路上許多藍色的、紅色的、肉色的、透明的肉,路旁建築物破碎的玻璃,燒光了的雜物殘骸,藍色水和紅色血混和而成的河,許多金黃色的彈殼躺在河中。還有空氣中讓人作嘔的腥臭……




不要再想了!
董莉一口氣把一整杯馬天尼灌進口腔裏,然後又叫酒保多來一杯。
她想買醉,卻喝了許多杯還是不醉。
烈酒的嗆跟心裏的痛相比,不值一提。
她認出了許多臉孔,許多個都是燒警察局當日站在浩峰一邊的人。但那些沒跟着浩峰的人;在兩派衝突之中曾經安慰董莉、支持董莉的人;年紀尚輕的人;和善得絕對不可能會去以暴易暴的人;可能只是碰巧在哪裏經過的,沒有喝隱形藥水的,穿着背心短褲落街散步的,圍着圍裙落街買菜的人……
都死了。
一杯酒又再奉上,董莉也是把杯子高高舉起,對準喉嚨,猛地倒進去。
然後像是反射動作一般,舉着空酒杯叫酒保添一杯。
但未等她叫來酒保,卻有人把她的手按了下來。
「你喝得夠多了。」那人說着,在她右方的空椅子坐低。董莉軟弱無力地抬起頭看向對方,這才辨認到他原來是當日在機場與她有過一面之緣的警察。




「我見你已經喝了十幾杯。就別再為難自己身體了。」李曉陽說。他從董莉手中拿過酒杯,放到自己右邊遠處,董莉碰不到的地方,以免她又再要求添酒。
「我今天什麼事也做不到。我阻止不了事情發生,也救不到多少個人。」董莉淡淡地說。
她把目光從李曉陽的臉移轉到酒杯上,嘗試倚在吧檯,伸長右手,看看摳不摳到遠處的酒杯,果然不行。這才又看回去李曉陽的臉:「難道我就連讓自己醉倒也不行嗎?」
李曉陽看着董莉美麗但頹廢的樣子,心裏很不是滋味。當日無論面對示威者還是警察都能夠挺起胸膛的那個女人,今晚卻醉得連坐也坐不直。
「你別這樣好嗎?這根本不是你的錯。」李曉陽扶著董莉的肩膀,試圖讓她坐直,這樣她就不能一直嘗試摳酒杯了。「是他們去打警察,搶警槍,殺警。他們騎劫了和平集會,他們發動暴動,所以他們被鎮壓。這些都是他們自作自受。」
「那麼那些穿着背心短褲落街散步的,圍着圍裙落街買菜的人呢?他們又是來殺警察的嗎?」董莉聽到李曉陽的言論之後馬上激動起來。她反過來捉住李曉陽的肩膀說:「無論是警察還是示威者,還是只是剛好經過的街坊,他們都是鮮活的生命呀!」
董莉此刻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
「為什麼最初明明是政治的爭議,最後卻要人民承受代價?」
李曉陽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本來想讓眼前的她不那麼自責,聽起來卻像是落井下石的樣子。再這樣說下去大概是會吵架的。
兩個立場相反的人就這樣靜靜坐着,誰也沒有說什麼。良久,還是李曉陽決定先開口:「別再當反抗分子了,可以嗎?」




董莉沒有接話。
李曉陽繼續說:「當反抗分子有什麼好?不是在犯法就是在逃跑,而且隨時都可能會死。你是個好人,我不想到某天我再見到你的時候,你已經變成像今天那些人一樣的死屍。」
董莉聽完,只是淡淡地回應一句:「我的事,與你何干?」
李曉陽心裏 揪了一下。他發現自己的確毫無立場關心這個女人。兩人素昧平生,是立場相反的敵人,李曉陽甚至連對方的名字也不知道。可是自己就是無法放着她不管。當天那個背影深深印在他心中,他一直念念不忘,一直很希望可以再見得到。想不到今天偶遇同一個人,但她的身影卻截然不同了。
「對。你的事與我一點關係也沒有。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關心一個敵人。但是我就是放不低。當我看見你在這裏喝酒的落寞背影,我覺得好不舒服。如果是因為處於這場風暴之中才讓你不能不這樣傷害自己的話,那麼離開不就好了嗎?只有你不再是反抗分子,不再是我的敵人,我才能高興起來。就當是我自私,想讓自己高興,所以必須要來管你好了。」
可能自己是喜歡上了這個敵人,自己的喜怒哀樂才會與她緊緊扣連在一起。李曉陽把心裏的感受都說了出來,就差最後那一句了。
可是他也明白,如果彼此還是敵人,那是永遠不可能再有然後。
董莉雖微醺,但還是聽懂了。
真可笑。明明只是見過兩次面⋯⋯
而且還是一個反抗分子,一個警察的公敵。
董莉選擇無視李曉陽。她也不管原本的酒杯了,直接就換來酒保,再點一杯酒。
「就說不可以了。」李曉陽有點惱了。他從錢包拿出幾張鈔票放在桌上,然後一把拉起董莉的手,把她拉出酒吧外。董莉一個喝得有點醉的女人,在身為警察有着強壯身軀的男人面前也無抵抗力,任由李曉陽把自己拉走。
可是出了酒吧又能如何呢?李曉陽能夠把董莉帶到哪裡去?這個城市,還有能夠同時容納他們兩人的空間嗎?
李曉陽只能在街上站着,久久不能挪動腳步。
董莉掙脫李曉陽的手,靠在牆邊。微風輕輕吹過,彷彿把她的酒意吹散了半分。




「本來我也是個對政治一點感覺都沒有的人。我只是一個醫生,擴大政府權力,還是還政於民什麼的,都不關我事。可是當有一天,我醫務所的合夥人被政府帶走了。」董莉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想跟眼前的陌生人說這些事,可能單純是因為剛才的對話讓她想起了,自己走上這條路的理由。
「上年政府宣布了一個政策,所有醫科畢業生必須要在政府醫院做滿5年才可以私人執業,否則將不會獲發牌。」
「他沒有做夠5年便出來了,所以必須被帶回去完成『兵役』。也是因為少了一個合夥人,我的醫務所也支持不住結業了。」
「我們辛苦經營的事業,原來可以被他們自顧地定立的一條看似與我無關的條例,一瞬間摧毀掉。」
「要是他們的權力變得更大了,下一個毫無預兆被隨手毀掉的,將會是什麼?」董莉的聲音淡淡的:「所以我第一次出來,參與了百萬遊行。也親眼見到最前線的警民衝突,充當了急救員,然後加入反抗勢力。」
「沒有人生下來就是暴徒。我們每一個都是如此。只是我們有着初心,有着想要得到的東西。所以我們站出來。」
看着事情變成這樣,董莉也怕,也很痛心。她也很想要離開,但是她不能。
「大家犧牲了這麼多,目的卻還沒有達成。這樣我又如何能夠離開?」
李曉陽聽着董莉的說詞,好像懂又好像不懂。要是自己的事業突然毫無預兆地毀於一旦,自己肯定也會很傷心。但是這是否足以為成為反政府的犯罪分子的理由?
「要是你們永遠都無可能達到目的呢?還要為了不可能的事情獻上自己的生命嗎?」
李曉陽質問董莉。董莉卻沒有再回答。她知道,自己和眼前的男人,大概永遠不可能互相理解。
但撫心自問,她自己也不知道答案,不知道這個運動是不是能夠永無止境地繼續下去。事已至此,難道真的只有戰鬥到剩下的反抗分子全部被殺掉為止?即使她根本不想用血換取民主?
回答不到的問題,只好迴避掉。
「我走了。」董莉站直身軀,也沒有看李曉陽,跌跌撞撞地邁開腳步。
可是她沒走出兩步,眼前卻出現另一個身影。




浩峰拖着虛弱的身體出現在董莉的跟前。他受了傷,左手緊緊地按着腹部的傷口。他已經痛得整個人都站不直,但他看着董莉的眼神還是充滿了怒火。
「你受傷了?快點讓我看看!」董莉身為醫生,本能地想要施救。但浩峰卻用另外一隻手撥開她。
「你這個叛徒,我不想要你救!」浩峰咆哮着:「別用你那牽過那警察的髒手碰我!」
「什麼?」董莉吃驚地看了身後一眼,李曉陽還在原地看着她。
「我沒有牽過他。我們什麼關係都沒有!我也從來沒有說過一句不該說的話!」董莉心急地解釋:「你誤會了!」
「我不會相信你的鬼話。你以後都不要再在我們面前出現!」浩峰激動大叫,卻因此不慎牽扯到傷口,當場痛得跪在地上。
李曉陽也是認得眼前的男人就是在機場帶頭打他的人,看到這個人如今這個狼狽樣子,心裏也有點心涼。不過他還是上前問董莉:「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
「沒有。」董莉把浩峰擋在身後,不再讓李曉陽看到他的狼狽模樣。要是不攔住李曉陽,可能這傢伙會衝上前直接把人拘捕:「你先走吧。」
「別勉強自己。」李曉陽說完之後,惋惜地離開。他還時不時回頭,看看董莉有沒有跟來,不過他也明白這是不可能的,董莉看都沒有看他。